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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早上九點到晚上十一點，盲人白馬（化名）一直待在按摩間里服務著他的顧客。作為盲人按摩師，他幾乎沒有節(jié)假日，也沒有太多屬于自己的時間。按摩讓他能夠在北京這座大城市中安身立命，卻也在一定程度上困住了他。白馬性格外向、喜歡出門交友，他時常會想，有沒有可能找到一份按摩之外的、更加熱愛又適合自己的工作。

幸運的是，如今，盲人白馬實現(xiàn)了自己的愿望，成為了一名小有名氣的盲人主播，每年都會組織視障粉絲線下旅游聚會。和他一樣，盲人科科（化名）和周彤也希望嘗試按摩之外的工作。科科自學編程，成了程序員，為視障者開發(fā)手游。周彤是公司的新媒體運營，碼字、配圖、排版樣樣精通。

根據(jù)目前能查閱到的中國殘疾人聯(lián)合會最新數(shù)據(jù)， 2006年全國第二次殘疾人抽樣調查表明，我國有8296萬殘疾人，占全國總人口的6.34%。視障人士在全部殘疾人中占比約14.9%，在不考慮殘疾人口增長的情況下，結合第七次人口普查數(shù)據(jù)推算可知，截至2021年底，我國約有視障人士1334萬人。

“我也想找一個適合我的、我喜歡的工作”，對視障者而言，找份心怡的工作有多難？今天（10月15日）是國際盲人節(jié)，南都記者走訪了一家專注無障礙數(shù)字產(chǎn)品開發(fā)和多元融合就業(yè)探索的企業(yè)北京心智互動科技有限公司（下稱心智互動），傾聽了幾位盲人員工在職業(yè)道路上的困擾與自豪。

白馬在全球首屆視障電競大賽現(xiàn)場做直播。受訪者供圖

不愿被困在按摩間的盲人

“我也想找一個適合我的、我喜歡的工作”

白馬（化名）是東北人，一張口就自帶喜劇效果。如果沒有特殊情況，每天下午三點和晚上十點，他會在一個名為“愛說笑社群”的APP上直播。白馬是“愛說笑”平臺上最火的主播之一，講段子、聊天、拉家常、唱歌、送禮物，他的直播間和其他平臺上的直播間幾乎沒有區(qū)別。唯有一點不同，在白馬的直播間里，只有聲音，沒有視頻。

白馬是盲人，直播間里的觀眾也都是視障人士。

“愛說笑社群”APP是一款專門為視障人群開發(fā)設計的社交軟件。大約四年前，白馬成了“愛說笑”平臺上的簽約主播。從按摩師到主播，白馬覺得自己“特別幸運”。

白馬并非先天看不見，小時候，他一度夢想成為一名軍人。隨著年齡漸長，他的視力逐漸變差。初中畢業(yè)之后，他被診斷為青光眼導致的視神經(jīng)萎縮，無法治愈，不可逆轉。他的視力將持續(xù)下降，直到失明。白馬被送去了盲校，后來又考入長春大學特殊教育學院，學習針灸推拿。畢業(yè)后，他順理成章地成為了一名盲人按摩師。

“當時想過（做別的職業(yè)），但也只是想過?！笔嗄昵?，做按摩師似乎是盲人唯一的職業(yè)選擇，白馬也不例外。一畢業(yè)，他就來到北京做盲人按摩，工資不多但能養(yǎng)活自己。后來，他開了一間屬于自己的按摩店。

早上9點上班，一直忙到晚上11點閉店回家，一整天都要守在店里等客人，幾乎沒有節(jié)假日，也沒什么外出的機會。和其他盲人按摩師一樣，白馬被困在狹小憋悶的按摩間里，重復著一眼就能望到頭的日子。

“我也想找一個適合我的、我喜歡的工作?！?013年左右，白馬接觸到了直播。他很喜歡聽直播，曾在別的平臺嘗試過，但因為平臺的無障礙設計不佳，他在主播路上的第一次嘗試以失敗告終。

2017年，全國首款針對視障人群的純音頻手游《聽游江湖》正式上線。在視障人群里引起了轟動。從2000年接觸電腦開始，白馬就是電腦游戲的狂熱愛好者。失明后，他再也沒機會打游戲。因此，《聽游江湖》上線前，當?shù)弥@款專門為視障人群開發(fā)的游戲要內測時，白馬第一時間報名，成為了第一批游戲體驗者。

白馬游戲打得好，喜歡交朋友，為人豪爽、熱情。他在《聽游江湖》里建立了公會，吸引了很多視障朋友加入，公會很快便小有規(guī)模。公司也關注到了他，2018年左右，公司給他打來電話，問他愿不愿意在公司新開發(fā)的社交軟件“愛說笑”上做主播。

上一次直播嘗試的失敗讓白馬有點猶豫。彼時，他已經(jīng)擁有了自己的按摩店，雖然沒那么喜歡，但勝在穩(wěn)定。直播，對于盲人白馬來說是全新的挑戰(zhàn)。

在女友的鼓勵下，他決定從兼職直播開始嘗試。每天晚上十一點多，從按摩店回家后，他搖身一變成為“愛說笑”的主播，在平臺上直播到凌晨。白馬很感謝女友的支持，“她下班也要休息，我直播比較吵，聲音大，但她看到我這么喜歡這個（事業(yè)），她也不說什么，就戴上耳塞睡覺”。

主播白馬火了。他的粉絲數(shù)一漲再漲，核心粉絲圈近百人。直播過程中，他發(fā)現(xiàn)很多視障朋友很少出門，他希望能辦一場線下聚會，讓大家“聚到一起，聊聊天，聽聽海”。

他把地點選在了沿海城市威海。人們從天南海北趕來，雖然看不見，但當海風吹在臉上、海浪聲一陣陣傳入耳朵的時候，當這些鮮少出門旅行的視障者圍在一起開懷大笑的時候，白馬感到身上“有一種榮耀”。

他覺得自己終于找到了“喜歡又適合”的職業(yè)，白馬熱愛這份成就感，他決定全職做主播。

如今，除了直播之外，白馬每年都會為粉絲舉辦線下聚會，帶粉絲旅游，還受邀為更多視障朋友傳授主播工作經(jīng)驗。

當被問及更喜歡當按摩師時的生活、還是更喜歡現(xiàn)在的生活時，白馬不假思索：“我肯定更喜歡現(xiàn)在的生活啊！第一是我喜歡的一個職業(yè)，第二也算是比較自由，第三有的時候我感覺別人也挺羨慕的，心里有小傲嬌?！?/p>

科科正在電腦前編寫代碼。受訪者供圖

從單考單招擴大到普通高考

視障人群可選擇的大學和專業(yè)范圍擴大

如白馬所言，他是幸運者。大多數(shù)視障者很難擁有一份能養(yǎng)活自己、喜歡又合適的職業(yè)，更多人只能從事按摩或音樂表演。

2014年之前，視障人群僅可通過單考單招進入大學。大部分招生學校也只開設針灸推拿、康復治療和音樂表演專業(yè)。曾有盲人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從小到大，老師都告訴他要好好學按摩，以后做按摩師。

公司90后盲人程序員科科（化名）告訴南都記者，自己當年大學時的專業(yè)也是按摩，“所有老師都告訴我以后只能做按摩，我覺得心里很不舒服，我覺得我不一定非得要說走大家伙走這條路?！?科科父親是從事信息科技相關工作的，很早就給他買了電腦，鼓勵他嘗試自己想做的事情。

科科上大學時是2012年左右，他預感到信息時代即將來臨，因此決定在課余時間自學編程。蹭課旁聽、上網(wǎng)查資料，學習編程并不容易。健全人可以通過迅速回看來檢查程序是否有錯誤，但科科需要將大部分寫過的程序記在腦子里，在出現(xiàn)bug時，盡可能迅速地定位。

“也有記不住的，記不住就再回頭‘看’?！笨瓶扑f的“看”，其實是通過讀屏軟件“聽”。越來越智能的讀屏軟件等信息無障礙軟件和設施，成為了視障人群自學技能、拓寬就業(yè)面的重要幫手。

2014年，在盲人李金生的持續(xù)爭取下，盲人獲得了參加普通高考的權利，他也成為了我國第一位參加普通高考的視障考生。

2015年，教育部、中國殘聯(lián)印發(fā)《殘疾人參加普通高等學校招生全國統(tǒng)一考試管理規(guī)定（暫行）》，從制度上保障了視障者參加普通高考的權利。2017年，教育部、中國殘聯(lián)再次修訂《殘疾人參加普通高等學校招生全國統(tǒng)一考試管理規(guī)定》。

從單考單招擴大到普通高考，視障人群可選擇的大學和專業(yè)范圍也隨之擴大。但當畢業(yè)后面臨就業(yè)問題時，還有第二道坎兒等著他們——很多企業(yè)不愿招收視障人群。

“我面試都是自己去的，工作能力上也沒問題，但他們（企業(yè)）還是不愿意要?！笨瓶茖δ隙加浾哒f，盡管他一再向企業(yè)表示自己完全能自理，不需要任何特殊改造或照顧，但很多企業(yè)仍舊不信。有一次，科科聽說一家中型互聯(lián)網(wǎng)企業(yè)招收聽障員工，覺得對方可能對殘障人士接受度比較高，自己也能試一試，就趕去投了簡歷，結果“人家說我沒有辦法支持你，我的公司沒有辦法給你做改造。我跟他說我不需要改造，他說不行，我們公司全是玻璃門?！笨瓶坪軣o奈。事實上，只要熟悉幾次場地，視障者就能如健全人一樣乘電梯、辦公、打水、取外賣。

“實際上玻璃其實沒有影響，我們（健全人）可能看不到玻璃會撞到，但盲人他們都是摸著走的，還有盲杖，透明不透明對他們沒有影響?！毙闹腔邮袌霾控撠熑怂N薇無奈表示，企業(yè)和大眾對視障群體普遍存在誤解。

另一位90后盲人員工、從事新媒體編輯工作的周彤也向南都記者講述了自己被拒絕的經(jīng)歷?！坝幸患夜疽呀?jīng)約好了面試，但我到了之后連電梯都沒出。”那天，周彤帶著她的導盲犬小杰去面試，沒想到電梯門剛打開，對方公司的人力看到她牽著的導盲犬，就嚇得連連倒退，告訴她有狗肯定不行?！?span id="5o2uvjd" class="candidate-entity-word" data-gid="12019734">智聯(lián)招聘、拉勾什么的我也用過，但上面的企業(yè)大部分都不接受我們這樣的。”和白馬、科科類似，周彤做過的幾份工作基本上都靠自己打聽或朋友介紹。

早在1995年，我國已經(jīng)全面開征殘疾人就業(yè)保障金。2015年，財政部、稅務總局和中國殘聯(lián)印發(fā)了《殘疾人就業(yè)保障金征收使用管理辦法》，規(guī)定沒有按照一定比例招收殘障人士的企業(yè)，需按標準繳納殘疾人就業(yè)保障金，保障金將用于殘疾人就業(yè)的相關事宜。2020年，這一辦法再次修訂、細化。盡管如此，殘疾人就業(yè)率仍舊不高。目前，尚未有視障人群就業(yè)情況的調查統(tǒng)計。

周彤日常工作照。受訪者供圖

探索多元融合就業(yè)，促進無障礙信息化

“我們摸著石頭過河”

白馬、科科和周彤所在的公司里，有三分之一左右的員工都是視障者。對于視障人群而言，加入心智互動就是加入了視障者心目中的“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

公司市場部主任薔薇（化名）表示，從做全國第一款聽障者手游《聽游江湖》，到開發(fā)“愛說笑社群”視障人群社交app，再到去年舉辦全球首屆視障者電競聯(lián)賽，“我們一直在摸著石頭過河”。

2021年，由心智互動和科大訊飛聯(lián)合舉辦的全球首屆視障者電競聯(lián)賽在合肥落地，來自全國各地的視障者以戰(zhàn)隊形式出賽。比賽使用的競技游戲名為“榮耀戰(zhàn)場”，內置在“愛說笑”app里，由科科和他的同事們研發(fā)、制作，是一款視障版本的“吃雞”射擊類游戲。

“全球首屆，完全沒有模仿的對象?！彼N薇說，無論是做游戲、做社交軟件還是辦聯(lián)賽，實踐和學術領域都鮮少有能讓他們參考借鑒的對象。

但他們也有自己的優(yōu)勢。以科科為代表的視障設計者，能夠在設計開發(fā)時深刻理解目標用戶的需求?！氨热缯f在開發(fā)直播功能時，給主播打賞的功能需要更多考慮聲效而非視效?！笨瓶平榻B。

作為倡導多元融合就業(yè)的企業(yè)，公司給予了視障者平等的就業(yè)機會?！拔覀兪窃O崗按需招人，水平要求（和健全人）都是一樣的。”薔薇說，除了希望坐在靠近過道的位置上之外，視障員工并不需要其他任何“特殊關照”。

科科住在北邊，上下班需要倒兩趟地鐵、一次公交，每天他都會獨立通勤來公司，和其他員工一樣打卡上下班。周彤的導盲犬訓練有素，上班時間總是乖巧安靜地趴在窗邊，公司其他同事并不覺得這只導盲犬給他們帶來了任何困擾，反而覺得這是額外的公司福利，“上班累了就來擼擼狗”。白馬一般都在家里辦公，直播時聲音太吵，容易打擾到同事。但他就住馬路對面，公司有事兒時也會及時趕來。職場上的他們都與健全人無異。

公司在短視頻平臺和社交媒體上都開通了賬號，每天都會發(fā)一些視障人群相關的科普視頻。幾位視障同事經(jīng)常在視頻里出現(xiàn)，為觀眾示范盲人是如何獨立打游戲、點外賣、排版、編程、戶外出行、網(wǎng)購……薔薇覺得，很多企業(yè)不愿意招視障者主要還是因為觀念問題，“大家不了解。如果能讓他們看到（視障者）可以和我們一樣獨立正常上班、生活，那是不是以后企業(yè)就愿意給他們一個機會呢？”她希望在促進信息無障礙發(fā)展的同時，也能改變更多人對視障人群的誤解。

“沒有選擇是最痛苦的?！笨瓶普f，視障者也想走出家門，走出按摩間，也想擁有更多的職業(yè)選擇。今年6月起，中國盲人協(xié)會舉辦了一系列的互聯(lián)網(wǎng)+盲人多元就業(yè)系列培訓班，白馬、科科、周彤受邀作為導師，為更多想要尋找新的職業(yè)方向、學習職業(yè)技能的視障者進行線上授課。

南都記者查閱歷年《中國殘疾人事業(yè)五年工作綱要》發(fā)現(xiàn)，一直以來，國家都將盲人按摩作為盲人就業(yè)的重點發(fā)展產(chǎn)業(yè)，鼓勵和支持視障人群學習按摩推拿。除此之外，令人高興的是，2021年國務院印發(fā)的《“十四五”殘疾人保障和發(fā)展規(guī)劃》中特別指出，“拓寬殘疾人特別是盲人在文化藝術、心理衛(wèi)生和互聯(lián)網(wǎng)服務等領域就業(yè)渠道?！?/p>

從“好就業(yè)”到“就好業(yè)”，未來視障人群有望擁有更廣闊的職業(yè)舞臺。

采寫：南都見習記者 趙霖萱 發(fā)自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