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自龍虎山道教

源遠流長的中華文化以儒、道為主干。大家知道，儒家有“五?！薄叭省⒘x、禮、智、信”。對于儒家的“五?！?，學者們有過很多解釋。我個人以為，“五常”就是儒家文化價值觀的最簡明概括。至于道教的文化價值觀，以往尚未有人予以總結，最近幾年來，我經(jīng)常揣摩這個問題，覺得也可以用五個字來概括，這就是：道、德、善、靜、安?，F(xiàn)在，我就從道教文化角度談談這五個字的內涵。

（一）道

其直接意涵是“道路”，后來道教將之提升為修行理論的基本范疇。按照道教的觀點，“道”是生化萬物的本元，“道”本身具有無限的神力，《易經(jīng)》所謂“一陰一陽之謂道”，“陰陽不測之謂神”，都表明了“道”的神圣性。按照中國道教協(xié)會前副會長陳蓮笙大師的說法，“道”包含著一切已經(jīng)認知的世界以及一切尚未被認知的世界；包含一切我們已經(jīng)理解的狀態(tài)、運動、規(guī)律以及尚未被我們知曉的狀態(tài)、運動和規(guī)律。“道”涵蓋著人類賴以生存的自然界，人類自己組織的社會，以及尚未被人類認知的任何界別，任何領域。而所有這些被認識的和尚未被認知的領域都生發(fā)于“道”，并受“道”所支配，依憑“道”而運動、發(fā)展和變化著?！暗馈彪m然看不見、摸不著，卻可以通過特殊的修持程序而感受到，例如齋醮科儀、存想，等等方式都可以達到與“大道”感通的效果。

（二）德

這本來表示憑借眼睛的巫術靈力來進行厭服的行為。后來，道教將“德”提升為“道”所具有的特殊能量。照道教的看法，“道”因為有“德”才能夠輔助萬物生生不息。正如母親生兒育女，需要養(yǎng)分一樣，“德”就是生育萬物的滋養(yǎng)。從人類生存的立場看，“德”是維護社會秩序的基本規(guī)范，“德”不僅是社會正常運轉的原則，也是個人修身養(yǎng)性的必須，所以“以德養(yǎng)生”是健康長壽之大本。

（三）善

如何達到“真”的精神境界呢？古典道教進一步提出了“善”的理念?！兜赖陆?jīng)》第八章說：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

“善”字，甲骨文寫作“

金文寫作“

上面是一個羊頭的樣子，底下是兩個“言”字。有學者認為，羊頭表征的是安祥溫和，因為“羊”就是“祥”的本字。初看起來有道理，但其下的兩個“言”作何解釋？這是很值得推敲的。日本學者白川靜認為，“羊”是獬豸的象形，而“言”代表的是立誓言。從形態(tài)上看，“言”字上面是“辛”，像一把針，表示語言有穿透力。古時候解決民事糾紛，牽來獬豸做判決。有糾紛的人面對神明，置放針器，立下誓言，以示講真話，如果有假，當受針刺。這樣說來，“善”字在最初表征的乃是公平、誠實 。后來，詞義逐漸豐富，引申出“仁慈”、“友好”、“美好”、“義舉”等內涵。《說文解字》以“善”為“吉”，謂“此與義美同意”。久而久之，“善”字成為崇高品德的形容。老子“上善若水”當包含了上述諸多意涵，而最重要的即表征美好品德。按照老子的看法，最好的品德應該像水一樣。水滋潤萬物，使萬物生長，而不去爭名、爭利，水總是處在最讓人嫌惡的地方，這就是它最接近道的習性。道是什么呢？道就是宇宙萬物的本原、根據(jù)，它化生萬物，卻從來不與萬物相爭，這就是“上善”，它是最接近于“大道”的。

老子用“水”來比喻崇高美德，其背后蘊藏著“易學”洛書的五行卦象法度。上古洛書，以“金木水火土”五行與九宮八卦相配。其數(shù)一在北方，五行屬水，配坎卦；九在南方，五行屬火，配離卦；三在東方，五行屬木，配震卦；七在西方，五行屬金，配兌卦；二在西南方，五行屬土，配坤卦；四在東南方，五行屬木，配巽卦；六在西北方，五行屬金，配乾卦；八在東北方，五行屬土，配艮卦；五在中央，統(tǒng)攝四方。在古典道教看來，居于北方的“一”雖然最小，卻是生成萬物的起點，最為重要。對此，蘇轍在《道德真經(jīng)注》卷一里說：“天以一生水。蓋道運而為善，猶氣運而生水也，故曰上善若水。二者皆自無而始成形，故其理同。道無所不在，無所不利，而水亦然。然而既已麗于形，則于道有間矣，故曰幾于道矣。然而可名之善，未有若此者也，故曰上善。” 按照蘇轍的解釋，則“善”是因為“道”運化的結果；換一句話來講，“善”即“道”的一種外化顯形，這就像“氣”的運化而成“水”一樣，所以把“上善”比作“水”。從五行來看，“水”居于北方，為眾陰歸結處，雖然弱小，卻有生生不息的能量，因此，“水”在五行中特別重要，因此老子以“水”來比喻大道化生萬物、滋養(yǎng)萬物的功德。這種功德的基本特性是：處下、利物、不爭。

老子“上善”的理念成為整個道教文化價值觀的基本內容之一，后來的道教學者以老子“上善”精神為基礎，闡述其思想，都是圍繞“處下、利物、不爭”展開的。“處下”意味著謙卑，“利物”意味著奉獻，“不爭”意味著不計較個人名利地位。

（四）靜

道教的“柔弱”論又與“靜”的精神相聯(lián)系。老子《道德經(jīng)》第三十七章說：

不欲以靜，天下將自定。

“靜”字，金文寫作“ ”。左邊是“青”，此系“清”的本字，表示純凈；右邊為身體前傾的樣子，表示全力以赴，清潔自我。左右會合，表征純潔內心，去除雜念和欲望。由于雜念去除可使人抑制躁動的狀態(tài)，此字又表“寧靜”。老子關于“靜”的論述乃兼有兩層意涵：一方面，“靜”由“不欲”產生，“不欲”就是去除內心雜念欲望，由此而達到的“靜”即純潔；另一方面，“天下將自定”意味著天下社會安定不動，老百姓安居樂業(yè)。老子《道德經(jīng)》第四十五章謂，“清靜為天下正”，這把“清”與“靜”聯(lián)系起來，進一步佐證了古典道教講的“靜”是包含了純潔與寧靜兩種意涵。

老子的“清靜”論說在古典道教其他著述里得到繼承?！肚f子?天下》說：“古之畜天下者，無欲而天下足，無為而萬物化，淵靜而百姓定?！币馑际侵v，古時候養(yǎng)育天下的君主，沒有貪欲心，凡事任其自然，所以天下四方富足，萬物生化不已。這一切都因為君主的心如湖泊那樣淵深寧靜，所以百姓安定。老莊這種以“靜”修心治國的精神在制度道教中得到了全面發(fā)揮。相傳出于三國著名道士葛玄之手的《清靜經(jīng)》謂：“夫道者，有清有濁，有動有靜；天清地濁；天動地靜；男清女濁，男動女靜。降本流末，而生萬物。清者，濁之源；靜者，動之基。人能常清靜，天地悉皆歸?！边@段話從“道體”的特征入手闡述清靜理念。在《清靜經(jīng)》看來，“道”是陰陽協(xié)調的整體，體現(xiàn)為現(xiàn)象界，便有清濁、動靜、本末的對應。不過，相對而言，“清靜”乃是二字是最為根本的，所以人的生活應該保持清靜的狀態(tài)，這樣天地也就歸于大定了。《清靜靜》的論說高度概括了制度道教修持的基本精神與思路，所以在后來被奉為早晚功課誦讀的經(jīng)典。

（五）安

老子《道德經(jīng)》第三十五章曰：“執(zhí)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安平泰?！崩献铀^“大象”即“道”，而“執(zhí)大象”就是信仰大道、奉行大道、固守大道?！疤煜峦笔钦f圣人奉行大道，天下萬物都歸向大道。按照《道德經(jīng)》的說法，天下萬物歸向大道，這不會受到任何傷害。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大道是“安平泰”的?！鞍病碑斎皇前踩捌健本褪翘?，安全與太平合起來就是平安，可見老子講“道”的要義還是平安。為什么平安呢？因為作為大象的“道”是“泰”的，老子講的“泰”乃出于《易經(jīng)》之泰卦。該卦之象，下為乾，三陽上升，上為坤，三陰下降；陰陽二氣，流通交感而成和，故謂之“泰”。既然陰陽交合，當然也就平安吉祥。

老子關于“平安之道”的哲學升華在后來的道教經(jīng)典里得到進一步發(fā)揮。例如《元始說先天道德經(jīng)》第五章即稱：“恍恍惚惚，萬物之鬼宅。道行真化，杳冥之靈室。虛無至大，元居道安。” 這段話的關鍵是“元居道安”四個字，作者將“道”與“安”聯(lián)結起來，形成“道安”的短語，其意涵可從兩個途徑來理解：一是說“道”是“安”的；二是說“道”可以“安”。不論是哪一種情況，都表明“安”離不開“道”，因“道”而“安”，用“道”以“安”。

綜上所述，道教的源頭久遠，她肇始于黃帝軒轅氏，成形于春秋時期的老子，建制于東漢末的正一盟威之道，經(jīng)過五千年的曲折發(fā)展而成為中華民族最具特色、富有魅力的傳統(tǒng)宗教，她是中華民族之所以屹立于世界的文化標志。在長期發(fā)展過程中，道教創(chuàng)制了別具一格的理論，有自己獨特的修持法門。道教以“道德”二字為綱領，“道”為體，德為用，德之大用發(fā)而有“真、善、柔、靜、通”五門，此可謂修持的五字真言。用此五門治國則國泰民安，用此五門治身則身體康健。此為筆者多年揣摩感悟所得，今整理成文，與有志于道者分享之。

（本文節(jié)選自詹石窗教授《道教的三大形態(tài)及其文化價值觀》。詹石窗，哲學博士，四川大學老子研究院院長、四川大學道教與宗教文化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