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出自《新京報·書評周刊》7月8日專題《東京夢華》的B04版。
姜鹽拌白土,稍稍從吾蜀
《夢華錄》中的“點茶”,就是將茶餅經炙烤、碾磨成細末后,投入茶盞加水調成膏狀,逐次添入沸水沖點,稱之為“點”,再用茶筅擊拂茶膏,直到茶湯表面出現(xiàn)厚厚的泡沫,即古人所謂的“沫餑”,然后才能飲用,聽起來似乎在“吃”茶沫。
細究其淵源,還真就在一個“吃”字上。早在西漢宣帝神爵三年(公元前59年)的王褒《僮約》之中已有“烹茶盡具”和“武陽買茶”之語,有“烹”有“買”,可知飲茶之風在2000多年前的蜀地早已相沿成俗。
具體的“烹”法,曹魏時人張揖在《廣雅》有詳解,說四川、湖北一帶有制茶、飲茶習俗,做法是采茶制餅,飲用時,用火烤成紅色,在容器里搗碎為碎末,混以蔥、姜、橘子,用開水沖泡,喝了以后,可以醒酒提神。從記載來看,魏晉時代的兩大飲茶區(qū),吳、蜀的風格差相仿佛,蜀人作茶、吳人作茗,都會放椒樹葉進去一起煮,以提升香味,更重口味的還會放茱萸、檄子進去,檄子的味道不得而知,茱萸卻有辛辣味,加入這些調味品之后,茶湯的滋味真是細思極恐。
正因為如此,唐代陸羽在《茶經》中,將加入“蔥、姜、棗、橘皮、茱萸、薄荷之等”的茶水斥作“溝渠間棄水”,而更強調茶葉的本味,他所提倡的“煎茶法”或稱“煮茶法”的基本程序與時人并無區(qū)別,先將茶餅碾成碎末,在每人一盞的水量基礎上多加一盞,投入鍑中燒水,至燒開第二滾時,舀出一盞水,在茶鍋中央投入茶末,同時用竹筴攪拌,加入調味用的食鹽,稍待片刻,將之前舀出的水投入鍋中,至此,就可將茶湯分至茶盞中待客。
對照一下《夢華錄》中的“點茶法”只煮水,陸羽的“煎茶法”則茶水同煮,可見兩者之間的傳承演化,但唐宋之際真正流行的卻是陸羽所摒棄的“溝渠間棄水”,比他略晚的唐人封演在《封氏聞見記》中提及“古人亦飲茶耳,但不如今人溺之甚。窮日盡夜,殆成風俗。”不過北方人初時并不飲茶,由于開元年間學禪之風大起,飲茶提神隨之流行,風俗發(fā)源卻是今天山東、河北境內的鄒、齊、滄、棣諸州,逐漸蔓延到東西兩京,城中多開茶鋪,煎茶售賣。至陸羽作茶論后,茶道大興,王公貴族、士大夫無不飲茶,遂成風尚。
由此可見,中唐時茶飲的興盛,有南北兩個中心,自關東至兩京,隨佛教傳播為北路,而陸羽所說的“兩都并荊渝間,以為比屋之飲?!眲t是傳統(tǒng)的巴蜀、湖北至中原的傳播,可稱為南路,而南北殊俗,竟然在士大夫階層與百姓之間,形成了不同的風尚。
至北宋蘇轍作《和子瞻煎茶》一詩時,仍是“又不見北方俚人茗飲無不有,鹽酪椒姜夸滿口?!碑敃r北方民間飲茶,仍要加入鹽、乳酪、花椒、姜,而他眼中的正宗則是出自西蜀的“煎茶舊法”,所謂“相傳煎茶只煎水,茶性仍存偏有味”,當然,蜀人煎茶之法一樣是“姜鹽以為使”,比較之下,也只是口味稍輕罷了。
蘇轍之兄蘇軾,也曾作《試院煎茶》詩,有“銀瓶瀉湯夸第二,未識古人煎水意?!惫倘挥型形镅灾?,批評王安石新法的成分,也是對“煎茶法”和“點茶法”的現(xiàn)實比較,可見,哪怕是在士大夫之中,“煎茶舊法”也仍有一席之地。
宋朝《斗茶圖》。
老龍團,真鳳髓,點將來
蘇軾固然對“煎茶”的古意一直念念不忘,對“點茶”也無排斥之心,在友人送來建安好茶時,作詩道,“老妻稚子不知愛,一半已入姜鹽煎。人生所遇無不可,南北嗜好知誰賢。”在他看來,建安龍團就該“點茶”飲用。作為北宋貢茶,建茶以“龍鳳團茶”為貴,也就是一種印有龍鳳圖案的餅茶,宋太宗太平興國年間,造龍鳳模具,派使者劃定北苑貢茶區(qū)造團茶,目的就是“以別庶飲”,確定為皇帝特供。不過,頭綱茶送至京師后,也會分賜近臣,故此,蘇軾才有“待賜頭綱八餅茶”之語。
注意,此處之餅,與普洱茶的餅并不一樣,龍鳳團茶在選取新芽之后,需要“蒸青”,這也是宋代團茶的特色,先將蒸好的茶葉榨去水分,再放入陶缽之中搗碎研磨,直到徹底去除茶葉中的苦澀成分,據(jù)記載,宋徽宗時制作“龍團勝雪”和“白茶”都要研磨十六遍。研磨好的茶泥,再以熱水沖洗,依品類不同,還會加入淀粉、龍腦香等黏合劑、香料,放入模具,壓成茶餅。
正是這種復雜的制法,才使“斗茶”、“分茶”成為可能,正如蘇轍所說的“君不見閩中茶品天下高,傾身事茶不知勞”。宋徽宗在《大觀茶論·色》中寫道,“壓膏不盡則色青暗”,又指出,茶色“以純白為上真,青白為次,灰白次之,黃白又次之”,故此,“想見新茶如潑乳”、“雪沫乳茶浮午盞”,這個標準又是因何而生的呢?
答案就在“斗茶”上。純白的茶色確實存在,不過是建安茶園中有限的幾棵天然白茶樹所生的“白葉茶”,北宋中期之后,人們干脆稱其為“斗茶”,民間也稱之為“茶瑞”,屬于天降祥瑞的級別,可見斗茶以白為上,并非偶然,而是對“茶瑞”的致敬。
斗茶之風源自福建,早在唐代,“建人謂斗茶為茗戰(zhàn)”,這個斗,斗的是茶葉的品質,基本方法是“斗色斗浮”,具體來說,茶葉以新為上,水以活為上,色以白為佳,沫餑以久為勝,這之中,茶、水都是客觀條件,但茶粉研磨細膩、點湯擊拂得當,卻是茶藝的體現(xiàn),可以令湯花久聚不散,水痕晚出。其中技藝最高者,更是可以“分茶”,在沫餑之上作畫,展示出花鳥魚蟲乃至于山水云霧,時人稱為“茶百戲”,也稱“水丹青”,美則美矣,卻唯獨缺了一項,那就是“味道”。
宋仁宗時名臣范仲淹在《和章岷從事斗茶歌》中就曾搞錯斗茶的色澤高下,反而強調了茶的味道,而后者恰恰與閩地傳出的“斗茶”完全無涉。這是因為范仲淹從未到過福建,在與人詩詞唱和時,按照自己熟悉的一般斗茶、點茶標準來敘述,這也意味著,在蔡襄《茶錄》到宋徽宗《大觀茶論》推廣的一套“尚白”標準之外,民間另有一套對茗茶的判斷標準。隨著建安“斗茶”習俗在宋代貢茶之后擴展至全國,這一“非自然”的審美標準反而畸形發(fā)展,刺激了“研膏”、“茶百戲”等新文化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
《清明上河圖》中的茶肆。
北苑將期獻天子,林下雄豪先斗美
五代南唐滅蜀后,罷貢陽羨紫筍茶,代之以福建建州京挺乳茶,這是建安臘面茶,簡稱“建茶”,成為貢茶的起始。史書中說“自建茶出,天下所產,皆不復可數(shù)”,似乎其質量冠絕天下,其實不然,根本原因在于唐宋之際,春茶貴早的觀念越發(fā)深入人心,晚唐詩人盧仝詩云,“天子未嘗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唐末、五代、宋初對好茶采摘時間的普遍認知,仍是清明前,直至宋太宗開始親自過問貢茶事宜,之后每年首批貢茶的時間越來越早,所謂“百物貴早相矜夸”,至北宋后期,上品茶概念從清明前提至了社日前,北苑官焙的頭綱茶,往往在驚蟄前三天已經開始,至春分前即飛騎送至京師。
正因為建茶發(fā)芽遠早于陽羨茶,歐陽修詩云“萬木寒凝睡不醒,唯有此樹先萌芽,乃知此為最靈物,宜其獨得天地之英華”,最靈之物當然要由天子優(yōu)先享用,只不過這種意識愈演愈烈,從宋仁宗時的“京師三月嘗新茶”到宋徽宗時靠人力造假,竟將頭綱茶提前到了前一年的臘月,冬至日就能吃到第二年的春茶。
這種獨占,在數(shù)量上也可見一斑,宋初貢茶數(shù)量不多,至宋哲宗元符年間增到18000斤,至宋徽宗宣和年間更增至47100多斤。在品類上,建茶也在宋太宗太平興國年間定貢龍鳳團的基礎上,不斷增加,至道年間,又貢石乳、的乳、白乳等品;宋真宗咸平年間,丁謂造8餅1斤的大龍團進貢;宋仁宗慶歷年間,蔡襄又造小龍團輸貢,20余餅1斤,此后至徽宗亡國前,又有密云龍、瑞云翔龍、白茶、三色細芽、試新、貢新、龍團勝雪等新品問世。
隨著貢茶數(shù)量的增加,北苑之外的建溪茶產區(qū),原本投入市場之中的私焙,也逐漸被納入了貢品的行列,一步步推高了建茶的價格,上品已經是價比黃金,普通百姓根本不可能染指,而蔡襄到宋徽宗對建茶的推崇,以及尚白的審美旨趣,根本不可能擴散到民間。絕大多數(shù)宋朝人,哪怕是擁有財富,也根本享受不到建安貢茶,自然也就觸碰不到這個奢侈的文化奇跡,也就遑論普及和傳承了。正因如此,日本入宋禪僧榮西、南浦在杭州學去的茶道,才會是綠色的茶湯,并一直影響了日本茶道上千年。
真正具有生命力的,反而是在唐代劉禹錫《西山蘭若試茶歌》中已有記錄的葉茶,當時雖是煎煮飲用,宋代時卻以“草茶”之名發(fā)揚光大,歐陽修《歸田錄》中就提及,“臘茶出于劍、建,草茶盛于兩浙”。至王禎寫《農書》的元代中期,茶葉雖仍有“茗茶”(葉茶)、“末茶”(碾碎為末)和“臘茶”的分類,卻對“臘茶”的制法語焉不詳,到了元末明初,朱元璋罷貢建安龍團時,民間更是只喝江西末茶和各處葉茶了。
說到底,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只因從未落入尋常百姓家。
文/劉三解
編輯/宮照華 羅東
校對/薛京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