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家
(一)
我家祖籍山東。
爺爺在1840年洪秀全“太平天國”年間,參加過“長毛”造反。
我的第一個奶奶就是“長毛”頭目的女兒,有武藝、會打仗。
“長毛”在山東一次打仗時打敗了,奶奶在戰(zhàn)場上陣亡。
爺爺則逃跑到浙江相當(dāng)有名的大鎮(zhèn)~南潯落腳。
當(dāng)時流傳南潯這里是“四象八駱駝 七十二個壯豬玀”,也就是形容南潯這里的人特別有錢。
爺爺是外來的人,在南潯沒有地,不是當(dāng)?shù)氐牡刂鳎☉艏?/span>
他開了一間小小的“寧遠(yuǎn)堂”:專門做鞋、補(bǔ)鞋、修鞋。
因為爺爺手藝好,雖然沒有背景,但是“童叟無欺”,人緣極好,慢慢地在十里八鄉(xiāng)都傳開了,人稱“寧遠(yuǎn)張”,后來爺爺娶了我現(xiàn)在的奶奶(不知姓名)。
我父親3歲時爺爺就去世了。
聽我父親講,我爺爺臨死的時候講的話是山東女人的口音。
我奶奶本來就迷信,聽到爺爺?shù)穆曇糇兂闪伺说穆曇籼貏e害怕,抱著我的父親跪在那里,嘚嘚瑟瑟地求告:“菩薩菩薩,求求你放了他吧,別來抓他,不然我們一家可怎么活呀?”爺爺身體里的那個女人聲音再次響起:“不是我要來捉他,是他的陽壽已盡!我也留不住他!”
話音剛一落,爺爺就去世了。
奶奶含辛茹苦地獨自把父親拉扯長大。
我父親成人后,到湖北黃石玻璃廠當(dāng)工人,燒玻璃。那時生產(chǎn)玻璃是新興的行業(yè)。
父親肯吃苦,干得好,不久就在廠里當(dāng)上了“大規(guī)”(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工廠里的“大工匠”);干了幾年,又從湖北回到杭州。
此時,我奶奶和舅公在杭州的“板兒巷”開了一個鞋店。(這個巷可能現(xiàn)在還在)
我父親不會做鞋,就和親戚好友湊了幾個錢開了個“毛巾廠”,可是“毛巾廠”不掙錢。
那時我父親敬仰一個“久齡制藥廠”的老板黃楚九。
此人在上海泥城橋(現(xiàn)西藏路和北京路交界處,據(jù)說現(xiàn)在房子還在),開了一個“中法藥房”,生產(chǎn)的藥是“艾露補(bǔ)腦汁”,很有名氣,他是我父親的偶像、我父親很羨慕和崇拜他,覺得做中藥一本萬利,所以也決心去做中藥。
后來我父親到上海,認(rèn)識了一個叫 李松山 的中醫(yī)。
于是我父親在上海法租界的“法大馬路”(現(xiàn)在的金陵東路)開了一個藥材店,叫“天吉堂藥材店”。請了二十幾個工人在后院制作“人參再造丸”。高薪請李松山坐診前堂。
黃楚九生產(chǎn)的“艾露補(bǔ)腦汁”,做的廣告是“艾露補(bǔ)腦汁 有意想不到之效力”。
我父親則是在““天吉堂藥材店“大門兩邊分別貼上:
人參起死回生 再造七級浮屠
紅底金字,分外耀眼!
也正是依靠這個“人參再造丸”,我家蒸蒸日上、很快發(fā)了財、掙了錢!
這個“天吉堂藥材店”是我父親自己選材訂貨、平時雇傭著一個賬房先生、父親自己還帶著倆徒弟。
我們藥材店進(jìn)來的中藥材是論“擔(dān)”、一擔(dān)100斤,每次幾擔(dān)、幾擔(dān)用麻袋裝著進(jìn)來;而賣出去的時候,則是用專門稱藥材的“戥子”幾錢幾錢的秤,所以利潤特別大。
(稱中藥的秤 俗稱”戥子“ ,學(xué)名“戥秤”或“藥秤”)。
我父親信佛,發(fā)財了,心心念念想感恩,就又想開一個香燭店做香、做蠟燭,敬奉菩薩。
于是他就在愛多亞路(現(xiàn)延安路)和浙江路(東興橋)交界處開了一個蠟燭店,起名叫“源豐潤香燭店”。在這里請了做香、做蠟燭的高手師傅來做香、做蠟燭。
我們家香燭店做的香主要以祭祀類為主。
從形態(tài)上分,有塔香、簽香、盤香、線香等;
香氣呢,分檀香型、沉香型、桂花香、復(fù)合香型等……
不過我們店里做得最有名的香還屬“雷音香”。
我父親曾經(jīng)對人吹牛說:這個“雷音香”的方子是專門從西天雷音寺“求”來的。
不過吹牛歸吹牛,確實也是用了好材料的。
我們店里貨架上面香的品種很多,琳瑯滿目。
我們做的蠟燭也很特殊:比如一斤重的蠟燭,中間有一根麥稈、把一根竹纖插在那根麥稈的芯里,要求必須一條線、不能彎。 一根纖子上掛6、7根蠟燭。
蠟燭的外面則像彈簧一樣纏了一圈“通草”。因為“通草”雖然細(xì)細(xì)的,但是有韌性、不會斷。
然后把印度產(chǎn)地、像蠟一樣的“臼油”放在鐵桶里化了,攪得稠稠的、把用纖子掛著的蠟燭芯放下去泡一下,一排排的掛好。
等蠟燭冷了、干了,再一回回地泡。就這樣循環(huán)往復(fù),一根蠟燭要泡二、三十次呢。
這么認(rèn)真、這么用心、這么辛苦做出來的蠟燭,蠟燭芯在正中間、一點也不偏,周圍的蠟都很均勻,而且最大的特點是“不會流淚”!一直到蠟燭燃盡,蠟燭始終干干凈凈,周圍沒有“蠟燭滴”!
所以我們家做的蠟燭遠(yuǎn)近聞名,很受歡迎,回頭客也特別多。
由于我們的“源豐潤香燭店”地處東興橋、靠近六馬路,是上海的繁華地段,父親抓住這個有利條件,也效仿黃楚九的生意門道,不失時機(jī)地為“源豐潤香燭店”到處做廣告。
我們店蠟燭的商標(biāo)是“濟(jì)公活佛”;意指杭州靈隱寺的“濟(jì)公”。加上蠟燭質(zhì)量好,生意非?;鸨?/span>
我父親確實是花費了很多的精力和心血。
想想父親那時獨自打理那么大的產(chǎn)業(yè)、養(yǎng)那么大一家子人,是多么的不容易!
(二)
之后,我父親在佛教的“紅卍字會”開始籌建“朝山進(jìn)香團(tuán)”,也就是類似現(xiàn)在的旅游團(tuán)吧。
父親就是想組織信佛的人們到浙江的天目山、靈隱寺、南高峰、北高峰、普陀山(上天竺 下天竺)、蘇州的靈巖山、四川的峨眉山等各大佛教圣地去進(jìn)香拜佛。
“朝山進(jìn)香團(tuán)”的客人需要先到我們的香燭店接待室登記。接待室由一位老先生專門負(fù)責(zé)接待。
接待室內(nèi)全是高檔的紅木家具,還備有茶水、點心、水果接待客人,冬天還有火盆取暖。
負(fù)責(zé)接待的老先生認(rèn)真地向客人們逐一介紹:到哪個廟進(jìn)香該選擇什么香合適,一邊介紹,香客們就一邊訂貨,每次一訂貨就訂出去幾十斤、甚至上百斤。
有時候香客們買香買得多的時候,都沒有辦法拿,還得叫個小伙計幫忙服伺著或者送貨到家。
那時的生意就是這么興旺。
生意好了,我父親就在每個朝山進(jìn)香的地方開分店:杭州、蘇州、普陀山、甚至四川都有我家“源豐潤香燭店”的分店。
只要香客付了錢,掌柜的就給他們寫銀票,憑這個“源豐潤”的銀票,就可以參加我們“源豐潤香燭店”的“朝山進(jìn)香團(tuán)”。
我們“源豐潤香燭店”還給每一個香客免費發(fā)了一個用黃色緞子繡制的“香袋”,“香袋”上用紅絲線繡著“朝山進(jìn)香”四個字。
我父親長期包了幾個火車車廂,里面有軟席、硬席等,事先就根據(jù)銀票編好了“XXX老板、XXX太太……”的名號,留好了位置,對號入座。
凡是朝山進(jìn)香的香客,火車上的餐車免費給香客提供飯菜。只要香客上了火車,一直到目的地,一切都有專人服務(wù)和接待。
香客到了杭州的話,有專人接站。
杭州當(dāng)時沒有汽車,都是轎子。轎子也都編好了號、例如:王先生、王太太、李少爺……。
“朝山進(jìn)香團(tuán)”已經(jīng)提前包好了沿杭州西湖的旅店里最大的房間,高等房間面對西湖。
”朝山進(jìn)香團(tuán)“安排得很周到:給一人安排的是一人單間、兩人是雙人房;房間可以根據(jù)香客自己的喜好來選擇、自己付款,然后客人只要去游玩就好了。有玩三天的、七天的不等。
西湖有十景:蘇堤春曉、曲院風(fēng)荷、平湖秋月、斷橋殘雪、柳浪聞鶯、花港觀魚、雷峰夕照、雙峰插云、南屏晚鐘、三潭印月。
杭州有靈隱寺、岳墳、上天竺下天竺、天目山;
蘇州有靈巖山、玄妙觀……
四川的名山廟宇多,主要有:九寨溝、黃龍、峨眉山的萬年寺、寶光寺、報國寺、樂山大佛……等等等等。
到四川進(jìn)香和游玩的時間就會長一點,七天吧。
游玩罷了,父親已經(jīng)在當(dāng)?shù)囟及才帕藢H思?xì)致周到地安排香客返程,直到香客順利、滿意地返回到原地兒為止。
“朝山進(jìn)香團(tuán)”的主要客源是上海和杭州的上等人士、有錢人、大財主。
“朝山進(jìn)香團(tuán)”的接待和“導(dǎo)游”呢,父親用的全是男的,沒有女的。
每個導(dǎo)游都經(jīng)過了一定的基礎(chǔ)培訓(xùn),要求他們把客人伺候的舒舒服服。
所以,“朝山進(jìn)香團(tuán)”人氣很旺、生意很好。
我家就這樣在父親手里發(fā)家了。
父親把杭州的“毛巾廠”停掉了,把房子改建成了很大的、獨門獨院的住宅:其中有幾間大房子用來生產(chǎn)和銷售蠟燭,就在我們自己家里做,既是店鋪又是住宅也是工場,前店后宅。
我們一家人一起在那里生活,那時候是我們最開心的時候了。
(三 )
家里生意這么興隆,父親接著又開了一間“錦繡綢緞莊”。
“錦繡綢緞莊”的綢緞都是進(jìn)的當(dāng)時比較流行的上等綢緞。平時有賬房先生日常打理、還高價請了3個手藝特別好的裁縫師傅負(fù)責(zé)裁剪、另外還有幾個縫制的女工。
“錦繡綢緞莊”既賣布料,也定制衣服。來光顧的全是上海官宦的闊太太和一些明星大腕兒,大部分都是訂做旗袍。
由于裁縫師傅的手藝好,所以一傳十、十傳百,太太們經(jīng)常相邀“慕名而來”。
時間長了, “錦繡綢緞莊”在我們那一片兒也頗有名氣。
這樣,我們家就擁有“天吉堂中藥材店”、“源豐潤香燭店”和“錦繡綢緞莊”三個大的商鋪。
可以說,在那個年代,我父親的思維是比較超前的,他確實是經(jīng)商的“奇才”!
遺憾的是,父親不讓兩個媽媽摻和生意,我們弟兄又都太小了,雖然也看到一點父親的各種經(jīng)商手段,但都是“半瓶水晃蕩”,幫不上他什么忙,全是父親一個人在忙碌和打理,根本指望不上我們,可想而知,父親是非常辛苦的。
生意興隆了,家里的生活也比較奢侈。真像電視劇里面演的那樣,家里客戶和親戚朋友不斷,天天高朋滿座、門庭若市。
家里傭人很多,有七、八個吧:有專門伺候兩個太太的、有負(fù)責(zé)照顧孩子的、有廚子、有負(fù)責(zé)清潔和招待來客的,還有專門伺弄院子里花花草草的花匠。每天都看見他們走來走去忙忙碌碌的。
女眷們則天天就是在大廳里搓麻將,滿屋子稀里嘩啦、吵吵鬧鬧的聲音、天天都像過年。
家里招待貴客用的餐具也很講究,都是象牙的、銀子的、都是一套一套配齊全的;還有專門吃螃蟹的食具; 家里面來貴客的時候,女眷和孩子們是不允許上桌的。
我家的院子里擺了幾張大方桌,每天幾乎就是流水席,親戚朋友們進(jìn)門坐下就吃飯,有時候都不知道認(rèn)識不認(rèn)識。
(編者:想起來就好笑,我和先生那年在廣東中山受聘,我倆在飯店里吃飯,有個陌生人一直看著我們,我以為他是乞討的,可先生拉開椅子讓他坐下吃飯,我以為先生認(rèn)識他,稀里糊涂的他就和我們吃了一頓飯走了!吃完飯了,才知道根本不認(rèn)識!后來我了解了先生的家史,自己猜想,也許先生還下意識地生活在他家的過去吧)。
那時,晚上店鋪上了擋板關(guān)門了,管家和伙計們就把收來的銅板拿簸箕一簸箕一簸箕的、嘩啦嘩啦地往柜臺里面倒,然后秤好裝進(jìn)麻袋里。那時候覺得真開心,無憂無慮的、我絲毫沒有料到以后我家的大起大落和天上地下般的巨大變故。
(四)
我父親一共娶過三房太太。
第一個太太,叫李月英,舟山人,她家在當(dāng)?shù)厥怯绣X大戶,但是婚后卻發(fā)現(xiàn)她不能生孩子。
于是我父親去抱了一個人家的私生女, 小名叫“招寶”,有時也叫她“招弟兒”,父親希望第一個太太以后能生個孩子,最好是兒子,結(jié)果她還是一直不生,父親很失望。
父親急于想要自己的孩子,但是李月英家里曾經(jīng)幫助過我父親,人又太潑辣、太厲害,我父親不可能離婚,也不敢提出離婚,就想要娶二房。
李月英開始不同意,我父親就答應(yīng)李月英:如果二房頭胎生的是兒子,就過繼給李月英。
畢竟老觀念“不孝有三 無后為大”,李月英也就同意了。當(dāng)時父親和李月英住在上海。
第二房太太就是我媽。
我父親和我媽結(jié)婚時,我媽16歲,婚后和父親住在杭州。
我們子女陸續(xù)出生以后,父親讓我們叫李月英是“上海媽媽”。
我媽頭胎生我大哥荷寶的時候,是在上海。
生下荷寶哥后,我父親便按照當(dāng)時對上海媽媽的承諾,把荷寶哥過繼給了上海媽媽,上海媽媽怕將來荷寶哥知道自己的身世,和她不親,就讓我父親和我媽在杭州住,她自己帶荷寶哥留在上海。
我媽媽是生頭胎啊,當(dāng)然舍不得,為此傷心難過了很久,直到二哥桂寶出世。
我小時候的記憶里,我媽媽那時候每天就是和一些闊太太們一起打麻將。
反正家里有錢,到吃飯的時候,就從各個有名的飯店里點各種各樣的小點心:什么生煎了、蟹黃包了、排骨面了、各種糕團(tuán)了等等……那些飯店就派伙計用那種專用的木盒子給送來。
有時候,我媽打麻將輸了,手頭兒沒錢了,就摘下項鏈、手鐲或戒指、耳環(huán),讓我和她一起拿到當(dāng)鋪去當(dāng)了,當(dāng)個一、兩千塊錢,拿來再賭,如果又輸?shù)?、再去?dāng),等有錢了再去贖回來,我看著真心疼。
父親后來又娶了第三個老婆,不和我們在一起生活 ,名字我也不知道,不過這個三房太太也沒有生孩子,和我媽也沒有來往。
我媽一共生了十一個孩子(都用小名)
大哥: 荷寶 (過繼給了上海媽媽)
二哥 桂寶 (8月15生的)
大姐: 鳳寶
二姐: 云寶
我: 張雨標(biāo) 阿天 新寶
(開始我一年級二年級都叫張雨林,后來覺得念不清,三年級時鳳寶姐給我改名叫張雨標(biāo))
弟: 嘉寶
弟: 定寶
妹: 杏寶
弟: 林寶
弟: 維寶
弟: 晨寶(同母異父 )
加上第一個要來的大姐,我家兄弟姐妹共十二個,每個孩子有一個奶媽。
我奶媽的名字我不知道,只是長大后聽說她人很漂亮,手腳勤快,干凈利落,很疼我,我父母都很喜歡她。
就是有一天有個男人給了她一個銅戒指,騙她是金的,那個男人以此騙她去拍了一個裸體照。
我媽知道這件事后罵了她一頓,讓她走,不用她了。
那時候我兩歲多。她走的時候還抱著我直哭,舍不得我。
我離開奶媽后就一直跟著陳干娘,她是浙江長安縣許村人,是個寡婦,跟我媽沾點親,叫我媽是“三妹子”。
我到許村呆過幾天,最喜歡吃陳干娘用黃豆做的豆沙糯米餅。每次我走的時候陳干娘還給我?guī)Ш芏?。她要是到杭州來的時候也會給我?guī)Ш芏鄟怼?/span>
我小時候還在許村捉過螃蟹,晚上拿個煤氣燈(那時候叫馬燈)放在河邊上,不大會兒,煤氣燈的邊上就爬滿了很大的螃蟹,叫“湖蟹”,也就是現(xiàn)在的“陽澄湖大閘蟹”,所以根本不用去買來吃。
我小時候身體不好,身體瘦瘦長長的、好像風(fēng)一吹就會倒。他們都叫我是“麻桿兒”。
畢竟我是男孩子,父親還是很重視的。
為了讓我能沒病沒災(zāi)、健健康康的長大,父親曾經(jīng)找人幫我做法事,讓我拜“黑白無常”為干爹,意在祈禱鬼神不要帶走我,保佑我一切平安順利!
注:黑白無常,亦稱無常。是漢族民間文化中的一對神祇,也是最有名的鬼差。
因為我荷寶哥長得好看,而且長得越來越英俊,上海媽媽喜歡荷寶哥喜歡的不得了,特別寵他。
荷寶哥上學(xué)上的是上海很有名的“格致中學(xué)”。他的字寫的很漂亮、英文也很好,還能和英國人對話呢。
其余我們這幾個孩子里,男孩里上海媽媽喜歡我、不喜歡桂寶哥和嘉寶弟;女孩里上海媽媽喜歡鳳寶姐,鳳寶姐是女孩里的寶貝,上海媽媽不喜歡二姐云寶。
二弟林寶的奶媽是義烏人,兔子唇,我們背后叫她是“缺嘴兒奶媽”。
荷寶哥呢,仗著上海媽媽喜歡他,在家里稱王稱霸、作威作福。
家里后來都破產(chǎn)了、很窮的時候,大家已經(jīng)吃不起排骨面,都吃陽春面了。
可荷寶哥睡到半夜里還要吃排骨面,而且非要兩塊大排骨。
那時家里已經(jīng)遣散了所有的傭人,上海媽媽就自己親自給他去買,我們幾個弟弟都對他很不滿意。
那個時候,我們幾個弟弟都小,平時調(diào)皮,也只有荷寶哥打我們的份兒。
荷寶哥打我老是打我的脖子,一巴掌打下來,火辣辣的疼,他叫我討?zhàn)?,我咬緊牙關(guān)就是不肯,還和他犟嘴:“你打吧!我現(xiàn)在打不過你,我會長大的,等我長大了我也會打你!”他一聽越發(fā)的生氣,更往狠里打我,可我就是擰、就是不服軟。
荷寶哥雖然有些紈绔子弟的做派,但是他的愛國心卻是很強(qiáng)。
1935年1月28日,日本人占領(lǐng)江灣虹口一帶,成立了“日本海軍陸戰(zhàn)隊司令部”。
荷寶哥看到日本人的坦克開到閘北,日本士兵橫行霸道,任意欺負(fù)中國人,氣得咬牙切齒,握著拳頭對我說:“阿天,你看,這是我們中國人的地方,他們憑什么就敢在我們這里稱王稱霸!中國政府惹不起他們,不敢跟他們打,我不怕他們!將來等我長大了,我非要狠狠地揍他們!”我從小也受到他的影響,也特別憎恨日本人。
(五)
我5歲那年 ,奶奶去世了。
奶奶死后,家里就一直走下坡路。
不得不說,我父親那時經(jīng)營生意的頭腦還有思維都是很超前的。
他看到那些買我們家蠟燭的香客去南海觀世音菩薩那里和普陀山、靈隱寺等地?zé)惆莘鸬娜撕芏?,但是交通不方便,他就想:我已?jīng)組建了一個“朝山進(jìn)香團(tuán)”,如果再買一條游輪的話,就不用去包別家公司的船了,就可以形成“一條龍服務(wù)”,既滿足了“朝山進(jìn)香團(tuán)”的需要、也解決了生意上運送貨物的問題。
他很快下了決心!
當(dāng)時國內(nèi)只有江南造船廠,還不會建造大的游輪,我父親就到國外定了一條游輪。
輪船回來的時候,我們小孩子們都興高采烈地在甲板上跑來跑去、特別興奮。
這條船很大,有三層:上面是客艙;中間有餐廳、最下面是載貨物的地方。
父親很鄭重地找人給這條船起名:“長海遠(yuǎn)洋號”,父親他躊躇滿志,對未來充滿著憧憬。
我父親很虔誠地信佛,他非常感恩菩薩。
普陀山是中國佛教四大名山之一,祈福許愿是很準(zhǔn)的,每天都有好多人慕名而去。
普陀山整個島的空氣十分清新,好像有仙氣飄飄渺渺,感覺與外界隔絕了一樣。
父親訂做了一個很大的銅香爐,有一米高吧,兩個人環(huán)抱那么大的圓鼎型,捐給了普陀山。他虔誠地希望緣澤天下、希望菩薩保佑我們?nèi)移桨?、保佑他的事業(yè)發(fā)達(dá)!銅爐下方刻著父親的名字。
(因為年代久遠(yuǎn),當(dāng)時的廟規(guī)模沒有現(xiàn)在大,前兩年我也曾叫家人去普陀山廟里看看這個香爐是否還在,沒有如愿)。
1935年,我8歲,我家新游輪“長海遠(yuǎn)洋號”在上海黃浦江口舉辦下水典禮。
我父親和當(dāng)時上海灘有名的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這“三大亨”來往甚密,邀請了他們參加典禮。
黃金榮好像沒有來,杜月笙和張嘯林都來了。父親的其他商界朋友也都來了。
我家凡是在上海的家人、親戚好友悉數(shù)到來。我親媽沒有參加,鳳寶姐、云寶姐和我都參加了,我外婆家親戚也來了三、四十個人。
港口張燈結(jié)彩放鞭炮、放氣球,排場挺大、場面熱鬧非凡、很是風(fēng)光。
新游輪上掛滿了各種顏色的小旗子,從上海緩緩啟航開往普陀山,我和兩個姐姐也隨船出去玩耍。
船上載滿了游客和貨物,船上供游客玩樂的麻將就好幾桌,還提供游客抽鴉片。
第一次出航,”長海遠(yuǎn)洋號”順利返回,全家都很高興,父親更是信心滿滿。
回來以后,我們休息了半年,我也因此耽誤了一學(xué)期的課程,云寶姐留在上海,我和鳳寶姐回到杭州。
可是不到一年,“長海遠(yuǎn)洋號”出事了。
“長海遠(yuǎn)洋號”在海上行駛中,遇到了大風(fēng)大浪,船上的大副束手無策,驚慌失措中,“長海遠(yuǎn)洋號”在吳淞口撞了暗礁,游輪在慢慢往下沉。
船長在海上驚慌失措地給我父親發(fā)來電報。
隨船的客人暫時沒事兒,但是運載的貨物卻都沉掉了。
當(dāng)伙計把電報送給我家的時候,父親慌了,他叫人趕忙去請了律師,要求律師妥善處理,但是父親還是受了驚嚇和打擊、又膽小怕事,為了避風(fēng)頭,躲了。
警察局和法院的人很快來到我們家,把我家的藥材店、香燭店和綢緞莊都貼了封條。
經(jīng)過法院調(diào)查事故,我們才知道:船呢,并不是新船,是造船廠把舊船翻新給我們了,父親不懂有關(guān)船的技術(shù)知識、我們又小,被商家捉弄了;另外,船上用的船長兼大副,是上海媽媽介紹來的,他本來只是個三副,上海媽媽為了照顧自家親戚,對父親謊稱他是大副,冒名上船,遇到大風(fēng)大浪的緊急狀況處理不了,結(jié)果造成這種慘烈的局面。
三副也被警察帶走了。
眾多的貨物債主亂哄哄地?fù)硗覀兗遥娭靛X的東西就拿,好像鬼子掃蕩。
我在杭州的家里,看見客堂間原來過年供菩薩用的兩張紅木八仙桌,八張紅木鏤花的椅子、四個茶幾、還有房間里面紅木摳花的大床、紅木圓桌、橢圓形的凳子、立柜、五斗櫥、都叫債主拉走了。
院子里我父親最喜歡的上千盆蘭花也叫人家搬走了。
蘭花自古以來就是典雅高潔的象征,它雖貌不驚人、看似普通,像極了一顆小草,卻是百花里最為獨特的花。
蘭花“香”、“花”、“葉”三美俱全,又有“氣清”、“色清”、“神清”、“韻清”四清,而最讓我父親癡迷的則是蘭花的那一縷幽香。
我父親一生酷愛蘭花,他愛蘭花愛到極致,一看到蘭花就久久挪不動腳步。
家里名貴的蘭花各式各樣、千姿百態(tài),其中有素冠荷鼎、寒蘭、春劍皇梅、鬼蘭這些名貴蘭花,聽說有的價格昂貴、一生都難以見到。
常見的春蘭、蕙蘭、建蘭、墨蘭、春劍、蓮瓣蘭,這些蘭花更是千嬌百媚,各顯風(fēng)騷。
家里還雇了兩名花匠專門打理這些蘭花,每一盆蘭花上還都掛了標(biāo)牌、寫著蘭花的名字,院子里面一年四季香風(fēng)四溢。
我們都知道父親的這一嗜好,每次看到蘭花,都是只看不動手。
有一次桂寶哥不小心跌倒了,正好壓在了幾盆蘭花盆上,壓壞了蘭花。父親知道了,狠狠地打了他一頓,我媽去阻攔,還把我媽推了個趔趄。
父親如此珍愛蘭花,我干脆對這些蘭花“敬而遠(yuǎn)之”。但是當(dāng)場看見這些父親鐘愛的蘭花被人搶走,心里還是很痛、很不是滋味。
(六)
經(jīng)過這場劫難,家里被債主“掃蕩”,又沒有人打理,一下子荒涼了、呈現(xiàn)出一副破敗的景象。
后院偌大的花園里的玉蘭花開了、那么多的薔薇、牡丹花也都沒有人欣賞;養(yǎng)了多年的一只乖巧的、很會說話的八哥,我媽媽也把它放走了;金魚池里的金魚也沒人換水了、水渾濁得很、還散發(fā)出一陣陣腐水的味道;后院的柿子樹下掉滿了柿子,鋪滿了地面。
那兩間西式住房和西菜間里的物品也被人搬光了。
真真是滿目凄涼。
法院限時讓我們家搬走,家里的房子也不讓我們住了。
我媽只好遣散了所有的傭人和閑雜人等,給他們結(jié)算了工錢,發(fā)了路費 ,讓他們回家了。
我媽只收拾了細(xì)軟和一些值錢的東西,帶著我們離開了家。
我們前腳一出門 ,大門上馬上就被法院貼上了封條。
我們小孩每人身上也都背著大包小包,可像逃難的了!其實也就是逃難!
我媽帶著我們在杭州“藩署”前、桂林里,租了兩間石庫門的房子住下來。
從這時起,我們家破產(chǎn)了。
雖然是家已經(jīng)不像家了,但是我們小孩子仍然還在上學(xué),鳳寶姐住在學(xué)校上高中,我上小學(xué)四年級。
我媽媽喜歡我,我在家比較受寵、受溺愛、很任性,但是學(xué)習(xí)方面我卻很差。
我也愛睡懶覺,還逃過一次學(xué)。
那天我到學(xué)校的時候,學(xué)校已經(jīng)上課了,我不敢進(jìn)教室,就在學(xué)校操場上晃蕩,等學(xué)校下課,我就跟著人群回家了。我媽不知道,還以為我上學(xué)在學(xué)校呢。
第二天,那個男的馬月華校長說:“你不用來上學(xué)了,背上書包回去吧!”我嚇得半死,哭了。
馬校長問我:“你昨天為啥不來上課?”我說:“我睡醒一覺跑來,學(xué)校已經(jīng)上課了,我怕大家知道,不敢進(jìn)來?!彼f:“那我一點名你不在,我不是還是知道了?你這還上什么學(xué),回去吧!”我一邊哭一邊說:“馬校長,我再也不敢了,你放過我一次吧!”
我媽知道了,打了我一頓,事后又抱著我,哭著說:“阿天,現(xiàn)在家里不如從前了,好不容易你還能上學(xué),你還逃學(xué)!”
我看媽媽哭,我也哭,我說:“媽,我再也不睡懶覺了,我好好上學(xué)!”
我媽又帶上禮品到學(xué)校找馬校長說了好多好話,學(xué)??偹阌肿屛疑蠈W(xué)了。
(七)
張嘯林,原名章小林,出生于浙江慈溪。
張嘯林是上海青幫的大頭目,他的大老婆是我父親的表姐,我叫他是“嘯林伯伯”,他們沒有兒子。
我父親那年去天竺那里燒香拜佛的時候,給他抱回一個剛生下就被遺棄的男嬰,張嘯林高興壞了!視如己出,給孩子取名:張海堯
孩子“滿月”的時候,張嘯林張燈結(jié)彩、大辦酒席,我父親帶著我媽都去了,張嘯林把我父親和我媽請入上座、殷勤款待。
張海堯長大以后張嘯林送他去法國留學(xué),改名:張法堯
我們和張嘯林兩家之間素來有交情。 張法堯叫我父親是“小伯伯”。
張嘯林當(dāng)時在上海頗有勢力。
看到我家出了這樣的事,張嘯林出面對警署說,我們家的店鋪都是他的,所以警察局就把我們家的幾間店鋪都解了封,全恭恭敬敬地歸還了張嘯林。
張嘯林和我父親約定,表面上店鋪是他的,實際上還是我家的,掙的錢還歸我們家。我們可以隨時去取錢用。
張嘯林這么仗義,我父親很感激他。
張嘯林1936年開始接手我家的“源豐潤香燭店”、“天吉堂中藥材店”和“錦繡綢緞莊”,加上他自己的商鋪,統(tǒng)一改名為“林記商鋪”,生意做得很大很興隆。
我父親在輪船出事不久以后去了臺灣,我們就在上海跟著我媽生活。
開始我媽經(jīng)常帶著我去我家原來那幾個店里走走轉(zhuǎn)轉(zhuǎn),順便也拿些錢給家里開銷,一家人生活也還過得去。
后來張嘯林在國家最危難之際當(dāng)了漢奸頭子,囂張跋扈,我父親又明顯不滿意他當(dāng)漢奸,兩人之間有了隔閡,張嘯林開始變卦了。
他開始矢口否認(rèn)我們家的店,說我們家的店本來就都是他的,我父母只好假裝沒聽見,不接話。
關(guān)系變成這樣,等我媽再帶我去店里拿錢的時候,張嘯林的手下人就開始沒有好臉色了,總是說沒有錢,敷衍打發(fā)我們,我們也只好硬著頭皮接著,無意也無力去爭。
再以后只好由上海媽媽出面打字條向他們借錢,日子變得艱難起來。
過了一段兒,父親回來了,但是不敢去租界居住 。
1937年盧溝橋“七七”事變、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以后,我們才又逃到租界里,隱居到閘北。
我父親那時拜黃金榮是“老頭子”,同參杜月笙、張嘯林;同時又是“紅十字會”的副會長。在生意圈里人脈比較廣,在上海也有一定地位。
這段時間,家里的日子好過一點,但是我們沒有和父親住在一起。
我媽媽帶著我舅公、桂寶哥、我、還有金龍4個人租住在東新橋2號(也就是現(xiàn)在的閘北寶山路寶興里)是兩上兩下的石庫門房子。
這種房子里最大的是三上三下的,租得起的算中等家庭。倒是還有上等的西式洋房,我們根本租不起、也不敢想。
我這個舅公呢,實際上是我上海媽媽的舅舅,他看不慣上海媽媽,所以很早就帶著我弟弟金龍從上海到杭州來找我媽媽,我媽媽收留了他,他就和我們生活在一起。
我們家隨后又搬到了派克路(現(xiàn)在的黃河路),一家人分了幾處:我和我媽住在一個瞎子算命先生的小店樓上;招寶姐則住在上海外婆的外甥、我們叫他舅舅的家里。
上海媽媽娘家很有錢,她自己也有私房錢。她在上海另外買了一處房子,和我父親住在那里,我沒有去過。
(八)
1937年, 我父親的朋友們看到時局緊張,紛紛逃往租界。
我父親考慮再三,決定我們?nèi)乙睬巴饨绫茈y。
我父親把家里的紅木家具還有幾十盆蘭花雇人搬出來運走了,運到哪里我也不知道。
動亂年代,迫不得已,父親只好挪走了他的心愛之物,但也就此再與蘭花無緣。
我們是在“八.一二”那天晚上從家里逃難出來,前往租界的。
出了家門,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馬路兩邊都是部隊,月色中黑壓壓的一片。
荷寶哥好奇地上前向戰(zhàn)士們打聽他們是什么部隊?
一問才知道,原來這是人們熟悉的參加過1932年“一.二八抗戰(zhàn)”的中國守軍第87師和88師。
“一·二八事變”,又稱“一·二八淞滬抗戰(zhàn)”,是在“九·一八事變”之后,日本為了轉(zhuǎn)移國際視線,并迫使南京國民政府屈服,于1932年1月28日晚發(fā)動的進(jìn)攻上海中國守軍的事件。
中國守軍第19路軍全體將士同仇敵愾、猛烈抗擊日寇、與敵人白刃肉搏、血戰(zhàn)不屈的精神在老百姓中記憶猶新、廣為流傳!
上海民眾始終都記得他們!
時隔5年,中國軍隊重現(xiàn)上海!
我們弟兄幾個看見每個戰(zhàn)士都身穿短袖軍裝、一把帶紅綢的大刀背在身后、腰間佩戴一把小手槍,英姿颯爽、威風(fēng)極了!我們好羨慕!也幻想著自己長大以后也要去當(dāng)兵!也要去打日本!
第二天 ,也就是8月13日上午
日本駐上海的海軍大山勇夫大尉率領(lǐng)士兵用軍用汽車沖擊上海虹橋機(jī)場的中國軍用機(jī)場,被秘密進(jìn)駐虹橋機(jī)場的中國軍隊攔擊警告無效后擊斃。
日軍借此無理要求中國軍隊拆除全部軍事設(shè)施、駐軍部隊全部撤離上海;同時日本政府向上海增派了他們的部隊。
“八一三”事變就此爆發(fā),“八·一三淞滬會戰(zhàn)”就此揭幕!
這是上海軍民在5年內(nèi)經(jīng)歷的第二次戰(zhàn)爭!
這也是我親身經(jīng)歷、親眼目睹的一場殘酷壯烈的戰(zhàn)斗!
這時的我,隔岸看到了硝煙彌漫、炮火連天、看到了千千萬萬抗日之士不屈不撓的英勇犧牲,看到了無數(shù)無辜市民慘遭炸死、看到了上海所有民眾不分男女、不分老幼、一致抗日的堅強(qiáng)決心!
我每天都沉浸在義憤填膺、熱血沸騰之中!雖然那時我才年僅10歲!
8月13日上午9時
中國軍隊發(fā)起全面攻勢,首度出戰(zhàn)的中國空軍,將日本“木更津”、“鹿屋”兩個聞名于世的航空隊最新式的轟炸機(jī)消滅過半,其聯(lián)隊長石井義剖腹自殺。
中國空軍首戰(zhàn)告捷!
一時之間,中國空軍飛行員成為振奮人心的民族英雄!
8月13日至9月10日
中國軍隊的首要目標(biāo)就是消滅駐上海的數(shù)千日軍,也曾一度逼近到日軍司令部大樓。
但是日本的援軍到了,日本軍隊的4艘航母、70多艘軍艦開到黃浦江及長江口,“一”字排開,向著上海市區(qū)肆意開炮!
轟炸之中,成百上千的無辜民眾在硝煙中奔跑、受傷、死亡!
鮮血染紅了大地、染紅了黃埔江畔!
日軍的侵華戰(zhàn)爭帶給了中國人民莫大的苦難!
日本侵略者欠下了中國人民累累血債!
8月23日~9月
日本“上海派遣軍”成功登陸,但在中國軍隊的頑強(qiáng)抗擊下,傷亡很大, 日軍向大本營請求繼續(xù)增援。
9月中旬
源源不斷的日本總兵力已經(jīng)多達(dá)20萬人!
蔣介石也發(fā)布了“全國動員令”,他說:“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zhàn)之責(zé)!皆應(yīng)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并抽調(diào)各地部隊向上海增兵。
但是中國當(dāng)時無論裝備還是鐵路、公路,條件都很差。
早在7月,桂系21集團(tuán)軍就已經(jīng)開始徒步從廣西邊遠(yuǎn)地帶趕往全州,一路上,所有輜重全靠士兵和民夫肩挑背扛,因此行軍速度極度緩慢。
好不容易到了全州,部隊就馬不停蹄乘船趕到湖南衡陽,轉(zhuǎn)火車到武昌,再乘船渡過長江,再轉(zhuǎn)火車北上,前往南京。
由于日軍飛機(jī)轟炸,士兵們途中還被迫下車急行軍了100多公里,才進(jìn)入上海。
直至9月,這些援軍才終于最后來到淞滬一線。
“淞滬戰(zhàn)役”已經(jīng)是動員了當(dāng)時中國近三分之一的兵力,70多萬大軍。
以前打內(nèi)戰(zhàn)的時候,這些軍隊互有恩怨,互有摩擦,勾心斗角;但是在外來敵人面前,卻都是深明大義、捐棄前嫌、團(tuán)結(jié)一致、萬眾一心、堅決抗戰(zhàn)!
明知道最終是戰(zhàn)死疆場 ,但這些愛國的將士們毫不猶豫,前仆后繼,視死如歸,都只為把倭寇徹底消滅,打一場揚眉吐氣、保家衛(wèi)國的“國戰(zhàn)”!
9月11日~11月4日
集結(jié)完成的20多萬日軍,開始向上海發(fā)動全面攻擊。
淞滬戰(zhàn)場,沒有天然屏障、無險可守,中國軍隊不得不修筑戰(zhàn)壕。但是僅僅下挖1米,地下水就會溢出,士兵們只能趴在水里作戰(zhàn)。
日軍巡洋艦上口徑200多毫米的大炮,一炮的威力可以籠罩大半個足球場的范圍。
從各地倉促趕來的部隊,幾乎連完整工事都無法修筑,全憑血肉之軀承受著來自地面、空中和海上的日軍炮彈!
中國軍隊常常整連整營的被敵人的炮火毀滅!
中國軍隊的軍車每天日夜不間斷地行駛,把一車又一車的部隊投入戰(zhàn)場、加入火線。
戰(zhàn)斗打得慘烈、殘酷, 一批又一批、一群又一群的戰(zhàn)士瞬間倒下!
戰(zhàn)壕被炸平了,士兵們只能用戰(zhàn)友的尸體構(gòu)筑工事, 大地上流滿了抗日志士的鮮血!
上海打成了廢墟!
黃埔江畔成了人間地獄!
這一時期,雖然我們是在租界內(nèi),但也是“夜無寧日”、人心惶惶!
這一時期,上海報紙的廣告每天都在號召民眾募捐,動員民眾“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萬眾一心、團(tuán)結(jié)抗戰(zhàn)、誓死消滅小日本!”
這個令人亢奮的舉動,被民眾稱之為“獻(xiàn)金運動”。
因為戰(zhàn)爭的雙方都不愿得罪英美等國, 所以租界里面和外界絕對是兩個世界:租界里面依然是“太平天下”,住在里面的上流人們依然看著好萊塢電影,花天酒地、歌舞升平;而很多難民都冒死跑進(jìn)租界里避難。
10月17日
日軍又從華北調(diào)出第16師團(tuán)加入到上海戰(zhàn)場,上海日軍已高達(dá)30余萬人,而華北方面的日軍削減為20余萬人。
國民黨統(tǒng)帥部的目的達(dá)到了,中日戰(zhàn)爭的主戰(zhàn)場已經(jīng)由華北轉(zhuǎn)移到上海了。
10月26日
大場失守。
閘北、江灣的中國軍隊陷入腹背受敵的危險境地,50多萬大軍不得不西撤。
10月30日,國際聯(lián)盟會將要在上海召開一個“九國公約會議”。
因此國民黨高層還抱有一個期望:上海屬英美勢力范圍,一旦開戰(zhàn),日軍將觸犯列強(qiáng)在華利益,引起國際干預(yù)!如果在10月30日的會議召開時,中國仍能有一支部隊在上海守衛(wèi),便能夠表明中國的立場,吸引到國際力量的大力支持。
于是,10月26日清晨,蔣介石做出決策,命令88師師長孫元良奉命留下一個團(tuán),死守閘北。
(九)
“四行倉庫”只與英美租界相隔一條蘇州河。
這個團(tuán)由88師524團(tuán)中校團(tuán)副謝晉元率領(lǐng),奉命堅守樓高墻厚的“四行倉庫”。
說是一個團(tuán),其實就是一個營的兵力,400多人。
10月26日夜
部隊進(jìn)駐四行倉庫。曾有英國巡邏兵隔著蘇州河詢問駐兵有多少人,謝晉元團(tuán)長回答稱“800人”。
也有一種說法是在媒體采訪時,謝晉元團(tuán)長稱“四行倉庫”守軍有“800人”。這就有了“八百壯士”之說。
實際上,當(dāng)時四行倉庫內(nèi)的確并沒有那么多兵力。
這個營由一個機(jī)槍連、三個步兵連和一個迫擊炮排組成,“編制”算滿也只有400多人。
10月27日清晨
日軍發(fā)現(xiàn)四行倉庫內(nèi)仍有中國守軍,便立刻發(fā)動進(jìn)攻,受到“八百壯士”的猛烈還擊。
戰(zhàn)斗打得異常英勇!雖處劣勢,但全體勇士頑強(qiáng)抵抗,給予日軍沉重打擊!
說出來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難以想象,對面炮火連天、震耳欲聾、硝煙彌漫,可是眾多的老百姓就站在隔岸租界內(nèi)觀戰(zhàn)。
他們激情澎湃、緊握雙拳,仇恨著侵略者的暴行,擔(dān)心著戰(zhàn)士們的安危,為他們吶喊助威!這是任何其他戰(zhàn)爭中都看不到的奇景!
我那時候雖小,但是也不知道害怕,也是經(jīng)常擠在人群中,看到對岸戰(zhàn)斗激烈,心情也是異常波瀾起伏:為士兵們的英勇而激動!為那么多人瞬間的慘死而難過!為日本人的毫無人性而憤怒!經(jīng)常是“怒發(fā)沖冠”、仇恨滿腔!
10月28日
謝晉元團(tuán)長向官兵傳達(dá)了“死守四行倉庫,與陣地共存亡”的最后命令。
這場戰(zhàn)斗直打得昏天黑地,壯士們都很英勇,他們彈盡糧絕,沒有援兵、沒有退路,孤軍奮戰(zhàn),連“青天白日”旗都被炮彈炸沒了。
隨著“八一三”淞滬之戰(zhàn)進(jìn)入尾聲,“四行倉庫”所在的閘北已經(jīng)被日軍占領(lǐng),到處掛滿了血腥的太陽旗。
上海各界人士抗日熱情空前高漲、群情激昂,隔著一條蘇州河,市民們自發(fā)地制作了一面“青天白日”旗。
10月28日晚
由香港一個參加過中國童子軍的隊員~楊秀瓊把旗幟用桐油紙包好,冒著生命危險從蘇州河向?qū)Π队芜^去,送到88師、送到“四行倉庫”守軍手中。
上萬民眾目送楊秀瓊,場面極為壯觀!
10月29日清晨
當(dāng)“四行倉庫”的樓頂緩緩升起這面旗幟的時候, 南面的堤岸上,老百姓人山人海,看到這面旗幟升起,沿河兩岸觀戰(zhàn)的上海民眾歡呼雀躍、高聲吶喊、激動萬分!這場面令人極為震撼!
此舉轟動了全上海!
參加這場保衛(wèi)戰(zhàn)的中國士兵被民眾稱之為"八百壯士"。
從10月26日至31日,“八百壯士”孤軍奮戰(zhàn)整整5晝夜,擊退日寇數(shù)十次進(jìn)攻,斃敵200余名,勝利完成掩護(hù)任務(wù)。
我國歷史上豪邁自豪地稱“八百壯士守四行”!
10月31日凌晨
“八百壯士”奉命全部撤進(jìn)公共租界。
“四行倉庫保衛(wèi)戰(zhàn)”的結(jié)束標(biāo)志著淞滬會戰(zhàn)的勝利結(jié)束!
此后,汪偽政府多次派人以高官厚祿誘降謝晉元,均被其嚴(yán)詞拒絕。
1941年4月24日,由于叛徒的出賣,謝晉元被汪偽政府收買的士兵用匕首刺死,年僅37歲。
“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謝團(tuán)長;
中國不會亡,中國不會亡,你看那八百壯士孤軍奮斗守戰(zhàn)場。”
這是當(dāng)年一段最流行的歌頌“八百壯士”在四行倉庫拼死抗敵的歌詞,上海市民幾乎人人都會唱!
“謝晉元團(tuán)長”和 “八百壯士”(上海市民也稱之為“八百孤軍”)英勇無畏的精神,被人民群眾廣為傳頌,它激勵著全國人民英勇抗日、也永遠(yuǎn)被載入了歷史史冊!
謝晉元團(tuán)長也成了我心目中最仰慕的抗日英雄!
11月5日清晨
日軍第10軍6萬余人,在金山衛(wèi)登陸,與北部的日軍形成南北夾擊之勢
中國軍隊被迫撤離戰(zhàn)場。
11月12日
上海地區(qū)全部為日軍占領(lǐng)
戰(zhàn)斗打得很慘烈,閘北、虹口、南市、浦東都被日本人占領(lǐng),中國一部分軍隊無處可退,退到了英租界里,槍也全被英國人沒收了,部隊住在“膠州公園”里。
這天,“八.一三淞滬會戰(zhàn)”宣告結(jié)束。
歷史上記載,這次“淞滬會戰(zhàn)”期間
日軍 投入30余萬人 死傷4萬余人
中國軍隊 投入75萬余人 死傷33萬人
戰(zhàn)斗中 中國軍隊陣亡 校尉級以上軍官近千名
包括
中將 1人
師長付師長 4人
團(tuán)長 28人
營長 44人
從1937年8月13日到11月12日,歷時三個月的“淞滬會戰(zhàn)”,是中國抗戰(zhàn)八年中犧牲最大、戰(zhàn)斗最慘烈的戰(zhàn)役、也是亞洲歷史上第一次現(xiàn)代化的戰(zhàn)役!
千千萬萬的戰(zhàn)士犧牲、千千萬萬的平民倒下,但是我們英雄的軍隊沒有屈服!
中國軍隊錚錚鐵骨、浴血奮戰(zhàn),粉碎了日本“三個月滅亡中國”的狂妄叫囂!也在歷史上留下了光輝的一頁!
(十)
也就是1937年的這年,我父親和我媽離婚了。
我記得那天,我媽媽帶我去照相,她抱住我哭了很久,告訴我,她要走了,我們兄弟姐妹以后要和父親去上海生活了,要我照顧好自己。
我那時10歲,對大人的事并不懂,只是聽到我媽要走了,很舍不得,也跟著哭。
我媽媽后來去了臺北,嫁給了一個臺北警備區(qū)的司令長官,留下我們和上海媽媽的舅舅住在一起。
逃難的生活是驚慌不定的,我父親和上海媽媽后來找到我們弟兄三個,和我們住在一起。
住了幾個月,父親嫌房子小,我們又搬到七浦路、甘肅路10號。我記得七浦路那里有個新衙門。
這里有個德興坊,我們住的是兩上兩下的石庫門樓房。
房東有兩個兒子,白義厚和白義陽。他們是回族人。也是我以后的難友白義權(quán)的堂弟。
這期間, 我父親看見戰(zhàn)斗激烈、傷員很多,逃難的人很多,就開辦了“紅十字會難民所”。
上海一流的電影院也都成了難民所。
“紅十字會”參與了搶救前線撤下來的部隊傷員,荷寶哥和我也參加了救護(hù)隊。
我們戴著白底紅十字的袖標(biāo)每天汗流浹背地幫助抬傷員、背傷員,根本不知道疲倦;
我雖然小,但是我可以給傷員清洗傷口、喂水,幫助護(hù)士來回抬擔(dān)架。
看著數(shù)不清的傷員犧牲了,我們常常淚流滿面。
我父親先后一共建了6個難民所,收容了好多的傷員和難民。
父親在我們的店鋪里讓店員天天用大鍋熬粥給難民們喝、還組織人們?yōu)殡y民募捐。
我們幾個孩子都經(jīng)常捧著、背著募捐箱在大街上募捐,募捐來的錢就給難民們買食物,買衣物。
父親隨后還辦了“難民學(xué)校”,讓難民的孩子們能臨時上學(xué),請義務(wù)教員教難民的孩子們讀書。
招寶姐和云寶姐都是義務(wù)教員,她們沒有工資,而且也住在難民收容所,一禮拜回一次家,回到家就在家門口脫下衣服抓虱子、用開水燙虱子。
這時候的父親,在我心里的形象驟然高大了起來!
我不像以前那樣覺得他冷漠、不講人情、只知道賺錢了。我對他有強(qiáng)烈的愛國心、竭盡全力搞慈善、不惜一切幫助難民的舉動特別欽佩!也特別樂意接受他派我去做任何有益的事情!
這也是我后來歷次運動中沒有和他劃清界限的原因!
當(dāng)時有個“中華中小學(xué)”,戰(zhàn)爭期間,讓難民的孩子義務(wù)上學(xué),短期不收學(xué)費。我在那里念了一個學(xué)期,考試得了個第五名。
學(xué)校里有個規(guī)定:學(xué)生如果大考能考到前三名,就可以繼續(xù)免費上“中華中中學(xué)”,也可以一直在這個學(xué)校讀下去。還可以得到助學(xué)金。
我上學(xué)的時候,家里正困難,沒有出過一分錢。我用的鉛筆都是拿同學(xué)剩下的鉛筆頭,裹上報紙卷一卷來寫字。
我非常努力地學(xué)習(xí),晚上點個小煤油燈還要溫習(xí)功課,就想爭取前三名、爭取助學(xué)金。
到了期末考試這天,我早早就起來了。
昨晚就把什么都準(zhǔn)備好了,走就是了。
一推房門,房門被反鎖了,想什么辦法都打不開、出不去!
我抬頭看看窗戶,窗戶很高,爬不上去。
我使勁揺房門、使勁喊人,沒有一個人答理我。
我蹲在地上放聲大哭。
我飯也沒吃,哭了整整的一天,這件事兒對我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
不知什么時候,我睡著了。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房門鎖不知什么時候開了!我好恨啊……
早晨,聽鄰居說,他們聽到我哭了,也聽我上海媽媽說家里供不起我上學(xué), 也雇不起傭人了, 上海媽媽是想要讓我留在家里幫忙干活。
后來,我果然要每天早起倒馬桶、劈柴火、生煤球爐、燒泡飯、洗碗、掃地、 擦桌子,背弟弟,上海媽媽一會兒“阿天,拿這個”、一會兒“阿天,你去干那個”。
我每天手不停腳不停,還要經(jīng)常受后媽的氣,跟著后媽的日子真不好過,離開媽媽的孩子真苦??!
我曾經(jīng)和上海媽媽商量,如果同意我去上學(xué),家里的活兒我也保證不耽誤,但是上海媽媽根本不理睬!
慢慢地,我也覺得沒有指望了,也就閉口不提上學(xué)的事兒了。
我經(jīng)常晚上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想以前我們一家在一起幸福快樂的日子,想我媽對我們的疼愛,經(jīng)常淌著眼淚熬到天亮!
(十一)
南京大屠殺時間:1937年12月13日~1938年1月。
這又是一段令所有中國人不能忘記的國恨家仇!
南京失守以后,上海結(jié)束了戰(zhàn)爭。
汪精衛(wèi)上臺了,他仍叫“國民政府”,掛的也是“青天白日”旗,就是旗幟上加了個▽型的黃條條。
汪精衛(wèi)聲稱是“和平反共救中國”,民眾一般都叫他是“和平軍”。
“淞滬會戰(zhàn)”結(jié)束了。
傷兵救治任務(wù)結(jié)束以后,我們沒有什么事情做,一下子閑了下來,荷寶哥無所事事,又吊兒郎當(dāng)起來。
有一天,荷寶哥突發(fā)奇想,想做生意掙點錢,就去借了間農(nóng)民的房子,叫我和他一起學(xué)做粉筆,然后拿去賣。
我們做好粉筆以后就去各個學(xué)校推銷。
但是打仗時期,學(xué)校也不景氣,粉筆賣不掉,只好送給了難民收容所的義務(wù)學(xué)校,這個收容所至少也辦了有兩年。
荷寶哥還是愛動腦筋,他那天也不告訴我是什么事,就拉著我跟他去批糕餅。
那時上海賣的是“戶口米”,還很難買得上,所以人們頭天晚上就要去排隊,排隊的人很多,時間長了,都會肚子餓。
我和荷寶哥倆人就批了糕餅,裝在一個大籃子里,上面蓋一塊花布,在人群中來回穿梭,把糕餅賣給排隊的人吃。
這倒是個好主意,糕餅也挺好銷,真賺了一點錢。雖然辛苦點兒,我們都很高興。我也對荷寶哥親近起來。
因為我的親大姐~鳳寶姐,對那個父親要來的大姐總是耿耿于懷,她說:“我才是張家的大小姐!”所以我們都改口叫要來的大姐是“招寶姐”、叫鳳寶姐是“大姐”。
我小時候招寶姐對我很親,有時候她帶著我睡,還給我洗澡。
招寶姐比我大11歲,她很早就被我父母訂了婚。
結(jié)婚前招寶姐和我姐夫達(dá)群哥沒有見過面,只是有達(dá)群哥的一張照片。
我經(jīng)??匆娝龝跊]人的時候偷偷地拿出達(dá)群哥的照片來看,有時還會對著上面的人笑??匆娢以诳此?,她就趕快又收起來,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有一次我傻傻地問她:“招寶姐,你為什么老看那張照片?。克钦l?。拷o我看看!”招寶姐一下子臉通紅地說:“十三點,(上海話 :傻傻的 )不給儂看!”說著,把我推出了房門。
招寶姐結(jié)婚時24歲。婆家有錢,嫁的挺風(fēng)光的。
我們都叫招寶姐的丈夫是“達(dá)群哥”,達(dá)群哥是上海滬江大學(xué)學(xué)金融的,儀表堂堂、人很聰明,也善解人意,我們家后來遇到的溝溝坎坎,都是他在鼎力相助。
(十二)
1939年,我12歲。
我媽媽從臺北來上海,她那時已經(jīng)再婚了,就沒有回家住,住到了王干娘的家。
王干娘來通知我們?nèi)タ此?。我父親帶著荷寶哥、桂寶哥和我全去了。
一進(jìn)門還沒有說話,我媽媽一眼看見我只穿著短衣、沒有長褂、而且破破爛爛的,一把抱住我就哭了。
她哭,我們弟兄幾個也跟著哭,我父親在旁邊默默地沒說話。
我媽媽二話不說,馬上叫了一個出租車,帶著我們幾個孩子“浩浩蕩蕩”地去了上海最好的百貨公司:大新公司和永安公司
我媽給我買了兩套前面有拉鎖的呢子衣服。那時候這個衣服很時髦,我早就看到別人家的孩子穿,我可羨慕了!現(xiàn)在我媽媽買給我,我高興極了,很喜歡。
我媽給桂寶哥、鳳寶姐、云寶姐也分別買了兩套衣服。我們都?xì)g天喜地的。
因為荷寶哥比我們穿的好,我媽媽就沒有給荷寶哥買,荷寶哥悶悶不樂的。
多年以后想起來,也許我媽媽覺得上海媽媽偏心荷寶哥、荷寶哥有人疼,過得比我們好吧。
我媽媽是一步三回頭、哭著回了臺北的。
父親一路上只是不說話,默默地跟著我們,我有時會偷偷看看父親,很希望他能挽留我媽。
可是,曾有那么一瞬間,我突然從父親的臉上看到了一種形容不出的表情:痛楚、悲哀、無奈和欲說不能!
我頓時呆住了,啞口無言!多年來,父親這個表情在我腦海里出現(xiàn)了N次,成人的感情世界真的讓人很費解!
我們幾個跟著父親回到家里。上海媽媽問我們?nèi)チ四睦铮窟€要看我媽媽給我們買了什么,我們就都高興地拿出來給她看。
她看到我媽媽給我們買的呢子衣服,就說我們平時要干活,不配穿這么好的衣服,讓我們交給她保管,留著過年再穿。
我父親只是不說話。
我們雖然一百個不愿意,可是誰都不敢說,眼睜睜地看著她拿了我們的衣服鎖到了大箱子里,心里那個不情愿啊。
有時候,我看見別人家的孩子穿那種帶拉鏈的呢子衣服,真眼紅啊,我時不時地還會看看那個大箱子,只見一把大鎖鎖在那里,可是再也沒有見過這些衣服。
后來云寶姐悄悄告訴我說,她看見上海媽媽的親戚來了以后,上海媽媽把那些衣服拿出來讓他們帶走了。我很傷心。
有一天,云寶姐叫我到樓下去一趟。原來是陳干娘來看我了。
陳干娘看見我穿的破破爛爛、人又很瘦,哭的稀里嘩啦的。
她告訴我說,她現(xiàn)在住在泥沉橋親戚家里,在那里卷香煙賣。
也就是呢,她到處去撿煙頭,然后把外面的舊包裝紙撕掉,重新用新香煙紙卷好,賣給那些拉黃包車的車夫,因為那些人窮,愿意買這樣的便宜煙。
陳干娘臨走前塞給我6個銀毫子(6毛錢),我裝在衣服口袋里。
回到家我上樓了,上海媽媽問我:“阿新,剛才誰來過了?”我說:“陳干娘?!彼f:“她給你拿了么事(什么)?”我說:“陳干娘給了我6個銀毫子?!彼龁枺骸板X呢?“我很不情愿地拿出來,她說:“拿過來,放在我這里?!鄙焓直銖奈沂掷飱Z了過去。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著我家以前興旺、高興的日子,想我媽,想陳干娘,默默地淌著眼淚。
13歲那年,我到泥沉橋去看了陳干娘一回。
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陳干娘在馬路邊上,坐著個小板凳,用一根小圓木頭卷那些撿來的煙沫。
陳干娘告訴我說,她要去南京西路一個有錢人家燒飯、做保姆了,讓我以后可以去那里找她。
有一天,我按照陳干娘告訴我的地址,到南京西路一個里弄里找到了陳干娘。
這家是獨立的一棟小樓、很氣派。這家女主人很好、她聽陳干娘說過我們家的事,對我很客氣。
我跟著陳干娘進(jìn)去,到處看了看。到了廚房,陳干娘說給我做碗面吃,我吃不下,不想吃,陳干娘就拿手巾給我包了4個雞蛋。
(十三)
我十三、四歲那兩年,是家里最不順的兩年。我們那會兒真的是吃了上頓沒下頓。
當(dāng)時上海吃的都是“戶口米”,按規(guī)定開始時是一家一斗、后來成了一家一升。
我們家男孩子多,又都是半大小伙子,規(guī)定的米根本不夠吃,一天只能吃兩頓飯。
上午吃飯的時候,上海媽媽就給父親留出一碗干飯,晚上我們吃稀飯,給父親把干飯放在稀飯上蒸一下,讓父親吃。
有時候父親碗里會有些好菜,我們都會有些眼饞,上海媽媽就會說:“這個菜小孩子是不能吃的,吃了會肚子痛。”
這年吃年夜飯的時候,上海媽媽家來了很多親戚,我負(fù)責(zé)燒火和洗碗。
當(dāng)我端著一摞洗好的碗下樓的時候,腳下一不留神,滑下樓梯,把一臉盆的碗全打碎了。
我父親聽見動靜跑過來一看,氣得要死,認(rèn)為大過年的打了那么多的碗不吉利,我也嚇得要命,趕緊蹲下?lián)焖橥肫?,扎的兩手都是血。桂寶哥看見了也來幫我撿,他也扎的滿手是血。
第二年,上海媽媽死了。
我父親就說:“看看看看!我就知道不好吧,大年夜吃年夜飯,把那么多碗打掉了!晦氣!”家里人也都?xì)夂尬?,我也難受得要命。
上海媽媽死了,我們家從方浜路搬出來,搬到了祥盧3號。
想不到緊接著,二哥桂寶死了、大哥荷寶也死了。
我桂寶哥是直性子,人很勤快,家里劈木柴的重活兒都是他干,可是他人很實在,沒多少話,從小就不會討好上海媽媽。
桂寶哥吃起飯來不管什么都能吃、狼吞虎咽的,不挑食。我們總說他是“老虎吃蝴蝶”,從小上海媽媽就不喜歡他,讓他和奶媽睡。
上海媽媽喜歡我,我跟著她睡,我比較懶,還挑食,也敢頂撞上海媽媽。
上海媽媽出去玩兒,男孩子里面帶我,女孩子里面帶鳳寶姐。
桂寶哥本來身體很好,后來出現(xiàn)一會兒尿尿、一會兒尿尿,每次尿一點兒,人也開始消瘦。
父親讓我和他一起到上海有名的醫(yī)院給桂寶哥看病。
桂寶哥不肯看病、醫(yī)生讓他照片子,他也不肯。我和父親按住他,才拍了個片子。
檢查結(jié)果桂寶哥得的是膀胱結(jié)石,很嚴(yán)重。
那時醫(yī)療條件差,桂寶哥親眼看到過和他一樣的患結(jié)石的男病人,被醫(yī)生用后面粗、前面細(xì)的那種金屬扦子插進(jìn)身體里,疑似捅碎結(jié)石,他嚇得要死,死活不治了。
當(dāng)時家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錢了,就找那個以前在我家藥材店坐診的李松山給桂寶哥看病,可是一直不見好,后來還尿血了,估計已經(jīng)是癌了。
1940年正月十六,桂寶哥死了。那年他才14歲,其實他是因為害怕,不肯治病,硬耽誤了拖死的。
(十四)
日本人發(fā)動了“八一三”事變以后,上海形勢開始急劇惡化。
這年10月,蔣介石準(zhǔn)備放棄上海,撤回內(nèi)地。
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三人是大上海幫會的"三大亨"。
蔣介石擔(dān)心日本人在占領(lǐng)上海后會利用黃金榮、杜月笙和張嘯林的幫會發(fā)展?jié)h奸組織,于是就建議他們?nèi)齻€人都去香港避一下風(fēng)頭。
杜月笙二話沒說就去了香港; 黃金榮不想去,就登報公開聲明不會為日本人做事;
最后只剩下張嘯林一人。張嘯林那時頭銜甚多,這時的他以為可以乘此機(jī)會獨霸大上海,就投靠了日本人。
1937年“八一三事變”時,張嘯林與日本駐上海司令官松井石根握手合作,成為了頭號大漢奸。
公開投敵的張嘯林憑借自己的黑勢力鎮(zhèn)壓了不少抗日救亡的活動;同時還威脅各行各業(yè),要求大家必須與日本人“共榮”。
另一方面,他通過發(fā)國難財,積極地為日本侵略者提供各種戰(zhàn)略物資,包括棉花、藥品等,成為日本駐軍最豐厚的資源供應(yīng)商。
后來張嘯林還建立了日偽政府,并屠殺了不少革命黨人與群眾,做盡了喪盡天良的壞事。
張嘯林當(dāng)時很得意、作惡多端,又樹敵太多,軍統(tǒng)早就想除掉他了。
張嘯林那時住在上海寧海西路180號(原華格臬路212號),那是一幢建筑風(fēng)格中西結(jié)合、相當(dāng)考究的洋房。
老上海都曉得這幢洋房就是上海灘三大亨之一張嘯林的住宅。
其西隔壁建筑風(fēng)格與其完全一致的房子是另一大亨杜月笙的住宅(原華格臬路216號)。
他們都是當(dāng)時稱霸上海灘的風(fēng)云人物。
因此,這兩幢住宅的落成,在上海灘著實是風(fēng)光了一陣,成為杜月笙、張嘯林發(fā)跡上海灘的象征之一。
張嘯林的住宅落成后,人稱“張公館”。
張公館門前常常車馬盈門,上海灘各界名流更是經(jīng)常涉足“張公館”。這里晝夜還有捕房警探的巡邏保護(hù)。
1940年8月14日,一輛汽車駛進(jìn)了“張公館”。
從車上走下來的是時任偽杭州錫箔局局長吳靜觀。
吳靜觀是來找張嘯林議事的。
吳靜觀一進(jìn)門,就被張嘯林的管家殷勤地迎上了樓。
張嘯林的貼身保鏢林懷部在樓下院子里故意找茬與張嘯林的司機(jī)吵架以引起張嘯林的注意。
張嘯林和吳靜觀在樓上相談甚歡,突然從樓下傳來一陣特別嘈雜的喧鬧聲,吵了張嘯林的好興致。
他一股怒火,兩步并一步跨到陽臺查看究竟,原來是他的貼身保鏢林懷部在和司機(jī)吵架。
林懷部是杜月笙的大管家萬墨林介紹給章張嘯林的司機(jī)阿四、又由阿四引薦,給張嘯林當(dāng)了貼身保鏢的。
雖然林懷部是張嘯林的貼身保鏢,但早已被秘密發(fā)展為軍統(tǒng)內(nèi)線,為的就是除去張嘯林這個大漢奸。
張嘯林將半個身子探出陽臺,沖著林懷部就大聲呵斥,林懷部也毫不示弱地拔出了手槍,抬手一槍,一槍就射中了張嘯林。
子彈從張嘯林咽喉貫穿到后腦,張嘯林慘叫一聲、其他在場的所有人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 張嘯林就已經(jīng)鮮血淋淋地掛倒在了陽臺上,一命嗚呼。
為了確定張嘯林是不是真的死了,林懷部還跑到樓上去對著張嘯林又補(bǔ)了兩槍。
槍聲很快就將巡捕房的人引了過來,將刺殺張嘯林的林懷部給抓走了。
這在當(dāng)時,是上海轟動一時的頭等大新聞。
以后聽說林懷部被上海法租界警局判處了十五年監(jiān)禁,后來被軍統(tǒng)出面帶走,下落不知。
張嘯林出殯那天,還給我家發(fā)了訃告帖子,我們也去參加了。
張嘯林死后,我們家的“源豐潤香燭店”和其他店鋪都?xì)w了我父親給他抱回來的那個兒子張法堯。
(十五)
我大哥荷寶和二哥桂寶是同一年死的,也死得很慘。
我父親剛開始辦“源豐潤香燭店”的時候,就認(rèn)識了一個叫錢中凡的人。說句不好聽的話,此人當(dāng)時是個窮流氓,他主動和我父親稱兄道弟的。
借著這個關(guān)系,他就一直在我們店里賒香、賒蠟燭,從來不買,然后拿到上海各個寺院去賣,也賺了不少錢。戰(zhàn)爭開始后不見人了。
過了兩年,我父親知道他當(dāng)了漢奸,就沒搭理過他。
錢中凡也不知道啥時候發(fā)達(dá)了,在越界筑路(現(xiàn)在的延安西路)開了一個六國飯店(是個賭場)。這條路本來是中國的,后來英國人去重新擴(kuò)大筑了這條路。
有一天錢中凡來請我父親去吃飯。
他對我父親說:“大哥,過去承蒙你照顧,我從你店鋪里面拿東西都是賒賬,都沒有付過錢。你從來也沒有說過一句話,你幫助了我很多很多,我很感激你!這個交情我記住了!現(xiàn)在我發(fā)了,你去把`源豐潤香燭店'拿回來吧,把`林記'兩個字去掉,還叫“源豐潤香燭店”,張法堯要多少錢我給!”
而且他還給了我父親一筆錢,讓我父親暫渡難關(guān)。
那種情況下,我父親沒有拒絕,我們的家境又好起來了,親戚朋友又開始登門了。
“源豐潤香燭店”的對面有個“大滬飯店”(現(xiàn)在的公安招待所),我父親約張法堯在這里談有關(guān)歸還我家店鋪的事情。
張法堯從法國留學(xué)回來以后,一副驕橫跋扈、不可一世的樣子,也抽上了鴉片。接手“林記商鋪”以來更是目中無人。
本來已經(jīng)什么問題都談好了,也說好原來的人馬不動,他們撤出,我們搬進(jìn),連掌柜的也是我們家原來的人。
眼看馬上就要和我父親簽字辦移交了。
這時張法堯突然又提出來要重新盤貨。
我父親一氣之下,:“不要了!不談了!”起身一甩手,把參加談判的人都撤了,這件事情就這樣告吹了。
錢中凡覺得還是沒有報答成我父親,始終不好意思,就又對我父親說:“大哥,要不你讓荷寶到我`六國飯店”來上班吧?!蔽腋赣H想了一想同意了。
“六國飯店”實際上是一個大賭場,都是上海上流社會的人來這里花天酒地。
英國人管不到,屬日本人管轄。
每天,出租車、黃包車把那些老爺太太們拉到“六國飯店”的門口停下,自然就會有門童上來付給車夫車錢。
飯店里面相當(dāng)高級,賭博的花樣也很多:牌九、梭哈、二十一點、大小、撲克,想玩什么都有。
進(jìn)了飯店,吃飯都是全免費的、有中餐和西餐,也有各式花樣的點心、上海的名吃,應(yīng)有盡有。
香煙也是散放在盤子里免費抽,都是進(jìn)口煙:最好的是“茄力克”,我還記得商標(biāo)是紅底的、有一個黑貓圖案;還有“三炮臺”、白錫包,都是高檔煙。
荷寶哥剛到這里的時候,錢中凡安排荷寶哥當(dāng)“開票”的,工資是分成的。
荷寶哥有白班也有夜班,他不分白天黑夜都努力上班,一個月能拿很多錢,回來以后就交給父親,我父親還挺滿意。
可是做了一個時期以后,看見賭場里錢票子滿天飛,經(jīng)不起誘惑,荷寶哥開始學(xué)賭了。
荷寶哥不在“六國飯店”里賭,他到別的賭場賭,賭輸了不服氣,輸紅了眼就把新買的毛料長袍都拿去當(dāng)了、用當(dāng)票抵押繼續(xù)賭。
賭場里備有草鞋,荷寶哥穿上草鞋,把新皮鞋拿去當(dāng)了還要賭,結(jié)果還是把什么都輸沒了。好在賭場里有暖氣凍不著,不然簡直不敢想象。
我云寶姐和家里不知道為什么有些矛盾,她和荷寶哥感情好,荷寶哥沒有錢的時候,云寶姐就把家里一些值錢的東西瞞著父親偷偷拿給他去變賣。
有一天荷寶哥輸?shù)靡凰康鼗氐郊?,我父親氣得要命,罵了荷寶哥一頓,云寶姐還在邊上袒護(hù)荷寶哥。
荷寶哥見有云寶姐撐腰,就大聲和我父親頂撞。
我父親一氣之下,呵斥荷寶哥:“你還越來越膽大了,管不了你了是吧?你給我滾!”又對著云寶姐大吼:“你也給我滾出去!”荷寶哥說:“滾就滾!”荷寶哥和云寶姐兩人頭都沒回,同時離開了家。
我父親也一氣之下病倒了,很長一段時間臥床不起。
他們倆離家以后,都到了上海我們的王干娘家里。
王干娘的丈夫王福州是國民黨的一個小公務(wù)員,是個漢奸。人的品行不好,但他書法很好,我們家里還有他寫的對聯(lián)。
我上海媽媽的媽,我叫她阿奶, 這時的家里只有我和阿奶了。
阿奶的生活一直是我父親負(fù)擔(dān),她還抽煙,經(jīng)常叫我去給她買煙。
阿奶從小就喜歡招寶姐。招寶姐結(jié)婚后,阿奶一兩個星期就去招寶姐家一回,一去就在她家里呆一天,吃了晚飯才回家。
招寶姐的丈夫達(dá)群哥,他在和朋友合伙開工廠,家里挺有錢,招寶姐嫁給他,經(jīng)濟(jì)上很富裕。
我家破產(chǎn)落魄的時候,達(dá)群哥常常接濟(jì)我們家,所以我家好長時間靠的都是達(dá)群哥。
阿奶去招寶姐家里的時候,招寶姐也經(jīng)常給阿奶拿錢、拿東西。
招寶姐和荷寶哥從小玩到大,一直愛膩在一起,感情也很好。
達(dá)群哥和招寶姐知道了父親把荷寶哥和小毛姐趕出家門的事以后,就叫我去找荷寶哥,我找不見呀。
后來我想起荷寶哥讓我和他做粉筆的時候,帶我去過江灣他一個同學(xué)的空房子,我就找到那里去。
果然在那里找到了荷寶哥,但云寶姐不在那里。
看到荷寶哥,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荷寶哥骨瘦如柴的低著頭坐在那里,頸椎就像是脫開了,看樣子很久也沒有吃飯了。
我拔腿就跑,馬上去告訴了達(dá)群哥和招寶姐。
達(dá)群哥馬上找車把荷寶哥送到了醫(yī)院(這個醫(yī)院是現(xiàn)在的長江醫(yī)院)。
荷寶哥看病除了伙食費外,醫(yī)藥費全是達(dá)群哥出的。
招寶姐到過醫(yī)院一次,她看著荷寶哥哭得說不出話。荷寶哥也是一直流淚。
我父親三天兩頭讓我去給荷寶哥送菜送水果。
我父親雖然罵他,讓他滾,但畢竟是自己的兒子,還是心疼他,經(jīng)常做了好菜讓我?guī)ソo荷寶哥。
那天,父親剛剛做好菜準(zhǔn)備讓我送到醫(yī)院,醫(yī)院通知我家說荷寶哥已經(jīng)死了,尸體停放在殯儀館。
我父親一下子癱坐在地上,老淚縱橫。
我們趕緊把父親扶到了床上。片刻,他掙扎著想從床上爬起來要去醫(yī)院看看荷寶哥,我們看他那么悲痛、身體又不好,都勸阻他不讓他去。
云寶姐不知從哪里聽說了荷寶哥去世的消息,哭著和鳳寶姐一起去太平間看荷寶哥。
荷寶哥的棺材很差,比桂寶哥的棺材還差,擺在偌大的太平間里,顯得那么地孤獨和冷清。兩個姐姐哭得很傷心。
(十六)
從醫(yī)院出來,云寶姐實在是壓抑不住,大聲地仰頭痛喊了一聲:“姆媽!……”隨即吐了一口鮮血,暈倒在地。
鳳寶姐和護(hù)士們手忙腳亂地把云寶姐抬進(jìn)病房,鳳寶姐趕緊給達(dá)群哥和招寶姐打電話。
達(dá)群哥和招寶姐聞訊趕來,云寶姐輸上液已蘇醒過來,看著達(dá)群哥和招寶姐只是流眼淚。
三天后,云寶姐不想拖累達(dá)群哥和招寶姐,堅持出院。
達(dá)群哥拗不過她,只好送她回家。
云寶姐回到家后,見了父親也不搭理,進(jìn)門就把房門鎖上了。
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云寶姐的笑臉!她總是冷若冰霜!
荷寶哥的骨灰在殯儀館存放了一段時間后,父親把荷寶哥和桂寶哥的骨灰一起遷到了上海陳家橋,找了個地方埋在那里,插了一塊小木牌。
幾年后木牌已經(jīng)沒有了,兩個哥哥的墳都長滿了荒草,成了無主孤墳。
現(xiàn)在陳家橋這里已經(jīng)是高樓大廈,那些墳?zāi)故裁吹脑缇蜎]有了。
家里接二連三出事,經(jīng)濟(jì)上很困難,窮得要命,父親又身體不好,老是生病,所以父親考慮再三,覺得云寶姐有唱歌的天賦,決定要送云寶姐去歌廳當(dāng)歌女。
父親委托王干娘把云寶姐送去天津歌舞廳當(dāng)歌女、講明了賣藝不賣身,暫時簽兩年合同,合同期滿恢復(fù)自由。
我清楚地記得當(dāng)時云寶姐聽到這個消息以后,抱住我痛哭不止。她說:“阿天,姆媽不在我們身邊,我們的命好苦?。∥也幌肴ギ?dāng)歌女!我不想去!……”
可是,云寶姐終究還是被王干娘帶來的人帶走了!
我至死也忘不了云寶姐走的那天回眸看我的眼神!那雙哀怨痛苦的眼神!那雙絕望至極的眼神!
云寶姐去當(dāng)歌女,帶走她的人給了一筆錢,這是云寶姐的賣身錢啊!
這筆錢王干娘拿去給我父親。
我父親坐在沙發(fā)上沒有抬頭,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父親在流淚!心里頓時一股酸楚、也站在那里無聲地流淚。
父親揮手叫我把錢拿去存到上海西藏路(現(xiàn)在的青年會)那里的銀行里。
我是一路哭著去銀行的。
從此以后,云寶姐就渺無音訊,消失在茫茫人海里,和家里再無來往!
(十七)
家里的境況徹底敗落了:招寶姐結(jié)婚嫁出去了、大哥二哥都死了、云寶姐去當(dāng)歌女了、就剩下我上海媽媽家的阿奶、我父親、我三個人了。
我們又搬到了南市小西門去租房,條件更差了。
房東是我父親朋友的朋友,他們是 桑棟臣、桑殿臣弟兄兩個。
這弟兄倆是蘇北人,都沒有結(jié)婚。他們是兩個做泥塑的手藝人。
他們倆個做的泥塑、彩塑和真人一樣大?。侯^發(fā)是真的、衣服都是各種顏色的綢子的、還帶飄帶,栩栩如生。
他們做的 “麻姑獻(xiàn)壽”是我印象最深的,這個作品活靈活現(xiàn),特別逼真,做的真是好。
后來我父親的“朝山進(jìn)香團(tuán)”贈送給客戶的香爐也是請他們做的呢。
我們租的房間比較小,一房一廳 :我和阿奶在這里住,父親不在這里住,父親一年也難得來一、兩回,我和阿奶過得很艱難。
偌大的一個家庭,變得這樣凄慘,阿奶一天到晚唉聲嘆氣,家里每天也沒有什么生氣。
自從逃難以后,每天除了倒馬桶是阿奶做以外、其余的家務(wù)活,什么劈柴生爐子、掃地了、做飯什么的都是我。
我最怕的就是擦房東家的紅木沙發(fā),那上面鏤空的花很多,一個一個的都要擦干凈。
我們的樓下住著一個楊家阿姨,是我阿奶的外甥媳婦,她住在這里多年了,她的兩個孩子也死在這里。
住到這里以后,阿奶經(jīng)常去招寶姐家,一般都是早上去,在那里吃過中飯、晚飯,下午五、六點才回來,留下我一個人在家里。
有一天,阿奶傍晚的時候回來了,說她在招寶姐家里吃了西瓜,不吃晚飯了,然后就去房間里睡了。
我獨自無聊地在院子里坐著,那時候也沒有電燈,我就一個人黑乎乎地坐著。
突然,楊家大女兒驚慌地來叫我:“阿天,快點兒!娘家嬢嬢叫你呢!”我說:“哦,怎么了?我沒聽見?!?/span>
我慌忙大步小步奔往樓上,只聽見阿奶不停地大咳。
我急忙摸到床頭柜,把蠟燭拿出、又摸到火柴,點上一看,看到阿奶下身褲子脫掉,赤裸裸露在外面。我叫了一聲:“阿奶!”,她不應(yīng),臉蠟黃、還是不停地咳。
我覺得不對了,就大聲叫楊家阿姨。楊家阿姨膽小,不敢上樓。
那年代小西門沒有電話,我只好急急忙忙地跑到中華路打電話給我父親。
我父親每天下午在方浜路打小麻將。
這一帶沒有黃包車也沒有其他汽車,我打好電話以后就站在馬路邊上等父親,從這里一直能看到老西門。
我只要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遠(yuǎn)處的影子,只要是來人身材胖胖的就以為是父親,失望了很多次,脖子都望酸了。
我打電話的時候是8點多吧,一直等到10點半的樣子,父親回來了。
我把阿奶的情況告訴了父親,他就徑直往樓上走去。
蠟燭已經(jīng)滅了,我又哆哆嗦嗦重新點上蠟燭,一看,阿奶已經(jīng)死了。
我拿了一個薄被子蓋住了阿奶的下身。父親讓我去給招寶姐打電話。
我又走到中華路去給招寶姐打電話。她家傭人接電話說招寶姐和達(dá)群哥去看電影了。
我就在電話亭一直打到晚上11點,才通知到招寶姐她們。
招寶姐電話里說:“阿奶中午在我這里吃飯,飯后吃了西瓜,好好的么,晚飯做好我上去叫她,她說不吃了,然后就回去了,怎么會?……”又說:“那怎么辦?我現(xiàn)在也回不去了,明天早上吧?!蔽野言捀嬖V了父親。
我和父親回到亭子間,點了一根半斤重的大蠟燭。
我住的房間離阿奶的房間那里大約有五、六級樓梯,我的門和阿奶住的的門呈90°度,阿奶的門開著。
我父親一躺下就“呼啦呼啦”地睡著了。
我呢,以前聽人說過死人會起來走動,所以嚇得不敢睡,坐在那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著阿奶那個房門,心里想,阿奶平時對我不太好,她不會真的起來嚇唬我吧?整整一個晚上,我一下都不敢合眼。
第二天早上8點多的時候,招寶姐來了,一看阿奶那個樣子,她就哭開了。
她走近阿奶身邊掀起被子一看,阿奶還露著下身,腿可是已經(jīng)硬了,彎不動了。
招寶姐一面哭一面埋怨我們:“你們在家怎么看阿奶的呀?阿奶死了你們也不給她好好整理一下?”
可是那時候我小,父親又不會張羅這些事,只好聽她數(shù)落,沒有辦法。
招寶姐一邊哭,一邊讓我?guī)椭阉龓淼摹皦垡隆苯o阿奶換上。
阿奶身體都僵硬了,很不好換,我又害怕,嚇得渾身冰冷。
好不容易安排妥當(dāng),我們一起把阿奶送到了殯儀館。
這一年,我們家就憑添了上海媽媽、桂寶哥、荷寶哥、上海阿奶四口棺材。
多年后我聽說,陳干娘曾經(jīng)到招寶姐家做過傭人,和招寶姐講起那一年家里連著死了4個人的事。招寶姐說:“哎呦,我嚇的來,聽到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阿奶死后,家里只剩下我和我父親,
父親依舊天天出去打麻將。大多時候,等父親也等不回來,我一個人在家害怕,就叫楊家阿姨:“楊家阿姨,我父親不回來的時候,我害怕,你是不是能陪陪我?”楊家阿姨說:“好?!?/span>
以后我父親不回來的時候,楊家阿姨就睡在我父親的床上。
也許是楊家阿姨覺得這里不太吉利吧,過了一段時間,她在老西門找了一間房子,帶了女兒搬到老西門去了。
楊家阿姨走了,就剩我和父親兩個人了。父親倒是和我住在一起了,我心里安定一點兒了。
早上,父親或我出去買點菜,馬馬虎虎吃一點兒,下午父親就去打麻將,很晚才回來。
父親不在的時候,就剩下我一個人,我更孤單了。
有一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覺身旁好像有人,而且還撫摸我,我嚇了一跳,一下子坐了起來!
仔細(xì)一看,原來是我父親!他滿臉是淚地看著我。
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他蒼老了那么多,神情是那么悲哀,我不由得一下子撲到父親懷里!這是我長這么大,第一次感受到父親的懷抱有多么溫暖!我多么渴望父愛!
那一晚,讓我多少年都難以忘懷!
有時,父親也會帶我去招寶姐家轉(zhuǎn)一圈。
那時招寶姐她婆婆還在。她家條件比較好。一棟石庫門房子,樓上樓下。招寶姐和達(dá)群哥住樓下,她婆婆住樓上。樓上還有個客堂間,家里雇有個女傭。
父親帶我過去的時候,招寶姐就會囑咐女傭買些好菜,達(dá)群哥就陪我父親下下棋、喝喝酒,父親喝醉了也會和達(dá)群哥說說心里話。
后來招寶姐的婆婆去世了,我們也去參加了她婆婆的葬禮。我還在客堂間住過兩天。
(十八)
我15歲那年,達(dá)群哥介紹我到河南泗涇路“大賚棉布號”去學(xué)徒。
這個棉布號是達(dá)群哥和他的親戚趙世祁(我叫他阿毛哥)兩口子、還有周福培他們幾個人合伙開的。
要去拜師學(xué)藝了,招寶姐把她公公生前穿的幾件新的綢緞長袍給了我父親,另外給我改了一件漂白布的短衫、黑色中式褲子(褲腰是疊回去的那種)讓我穿上,外面又穿了一件團(tuán)花的馬褂,還給我穿了一雙新布鞋(那時候小孩不穿皮鞋),我覺得像過年一樣,挺高興的。
臨走時,父親囑咐了我?guī)拙鋵W(xué)徒要注意的規(guī)矩,我連連點頭答應(yīng)。
于是,達(dá)群哥在前面引路,父親帶著我,提著我家自己做的蠟燭和香,我們一起到了“大賚棉布號”。
“大賚棉布號”不是門面房,是一個字號。在上海路泗涇路28號一座小樓里。
“大賚棉布號”在一樓。
房東叫錢志云,寧波人,他在二樓還開有“福順報關(guān)行”。
達(dá)群哥把我們帶上二樓,指著我父親給周福培和趙世奇祁介紹說:“這是我老丈人”,又指我:“這是我內(nèi)弟,張雨標(biāo)?!庇址謩e給我父親介紹周福培說:“這是周經(jīng)理”、又指趙世祁“這是趙會計”。又讓我叫:“周先生、趙先生”。
達(dá)群哥囑咐我說:“以后周先生就是你的先生和師父,你跟著他好好做事?!蔽疫B連說:“是、是!”
我看看我先生:先生50多歲,很慈祥,笑瞇瞇的,我一下子覺得心里很安定。
我父親讓我點著香,供在臺上,讓我請周先生端坐在那里,我跪下給周先生磕了三個頭,恭恭敬敬叫了“先生”。先生把我扶了起來。
我們在一起吃了一頓飯 。
先生給我定的月柜錢(工資)是15元儲備票(這是汪精衛(wèi)中央銀行出的偽幣、國民黨的偽鈔不讓用了)。
飯后,我父親和達(dá)群哥走了。
我的學(xué)徒生涯開始了。
我?guī)煾?,以后我一直叫?“先生”,帶著我熟悉店里的環(huán)境,還給我介紹了店里的另外兩個伙計。
他們都是先生的親戚:一個叫許祺鑫,比我大6歲、21歲了,先生讓我叫他“祺鑫阿哥”,實際上他和我?guī)煾甘峭?;還有一個是做飯的師傅,叫什么忘了,還兼打雜送貨,店里雜七雜八的事都是他在做。
店里的一樓,有一個很大的柜子,里面放著呢絨綢緞,另外還有一個三層的貨架:
第一層 放著“雙魚”牌的府綢;
第二層 放著“上海仁余染織廠”生產(chǎn)的“碧玉書香”府綢(仁余染織廠老板叫譚星坡,小名叫“玉書”,該府綢因此而得名)。
“仁余染織廠”的主要產(chǎn)品就是府綢,我達(dá)群哥在那里是股東,也是會計。達(dá)群哥叫譚星坡是“玉書哥”,兩人關(guān)系特別好,稱兄道弟的。
(我從國民黨部隊開小差回來后又是達(dá)群哥介紹我到仁余染織廠工作的,這是后話)
“大賚棉布號”是直接去工廠或者供貨商那里提貨,拿車把布料拉回來以后都堆在走廊里。
“大賚棉布號”的廳堂里、貨架外頭都堆滿了一木箱一木箱的布匹:一箱五十匹、有幾十箱,其中有金剛呢絨和府綢。
晚上收工以后,做飯師傅回家了,我和祺鑫哥就住在店里小樓上。沒有木床,只有兩個帆布的折疊床,晚上攤開,白天收起。
房東錢老板有個廚房允許我和祺鑫哥用,但是只讓我們洗手、打水、上廁所,不允許做飯。廚房只能由他一家人做飯用。
我和祺鑫哥每天早上7點起來,洗洗涮涮,8點上班。
布店里有兩張辦公桌、一張八仙桌、三個沙發(fā)。
我一上班就搶著幫先生擦辦公桌、搞搞衛(wèi)生。等先生來了以后,就趕快給先生泡杯茶,放在辦公桌上。
先生喝的都是“谷雨”前摘的“龍井雨前茶”、抽的是50元一聽的“三炮臺”。這些都放在辦公桌上,我們也可以喝、可以抽。祺鑫哥有時抽個一顆 、兩顆的,我不抽煙。
吃飯的時候,也有規(guī)矩,不可以“吧嗒嘴”、不能有咀嚼的響聲。
我父親之前教過我,只要看見先生快吃完飯了,就要放下碗等著,準(zhǔn)備著給他添飯。等先生吃完了,就去端盆熱水、絞把毛巾讓先生擦臉。這些我都照做了。
我先生每天早晨去“日升樓”或“同裕春”茶樓喝茶、談生意。大概9點到10點到店里來,一般都會帶來“棧單” 。(供貨方的產(chǎn)品品種及價格表)
我的任務(wù)就是負(fù)責(zé)跑銀行、錢莊、提貨和送貨。這個活兒以前都是祺鑫哥做的,我來了以后先生就吩咐讓我做了。
銀行、錢莊都在南京路、寧波路。后來先生又讓我管一些日常賬。
每次先生把“棧單”給我以后,我拿著“棧單”送到買家,買方要買什么,寫好,我回到店里交給先生。
然后,根據(jù)買家的貨單,我就在店門口叫一部“老虎車”去送貨,有跟車的伙計進(jìn)來搬箱。這種車最多只能放4箱布匹。
布匹通常都是送到“協(xié)大祥”、“寶大祥”這樣的比較好的制衣店里。
我平時從趙會計那里領(lǐng)100元錢,作為店里的飯錢、酒錢、零用和日常開銷;
給我們上門送貨的伙計送完貨以后,也要給人家一些“例錢”(小費),2元、5元不等。
剛開始我領(lǐng)了100塊錢,就放在辦公桌抽屜里,后來就經(jīng)常放在長衫的口袋里面。有時候覺得還應(yīng)該有錢,可是口袋里卻沒有錢了,我就去和趙會計說,他就會對我說:“那你就寫個`遺忘”兩個字的紙條,簽上你的名字入賬吧?!蔽叶颊兆隽?。
所以,那時候我雖然是做學(xué)徒,但是覺得先生們像家里大人一樣可親,大家相處的像一家人,心情還是很愉快的。
我們這棟房子里,共有兩部電話:走廊里有一部公用電話,號碼是:19135 還有一部在報關(guān)行里的桌子上,號碼是:18290。
下了班以后,接電話也是我的任務(wù)。
會計趙世祁是出了名的怕老婆。有電話找他,都要他老婆先聽。
趙會計的老婆有兩個妹妹,都很漂亮。
趙會計的大妹妹在“大賚棉布”也有小股份,她的丈夫也經(jīng)常到店里來。
趙會計二妹的丈夫叫:顧錦來 在店里搞銷售。
一到店里沒事的時候,他們幾個就都相約來了。
我就趕緊給他們搬桌子、椅子、茶幾,擺上煙和茶,男的就打麻將、女的就在邊上嗑瓜子陪著。
時間長了,他們幾家的電話號碼都在我的肚子里,我記得滾瓜爛熟。
下午空閑了,趙會計就會對我先生笑笑:“來兩局?”我先生很隨和,就叫我:“雨標(biāo),打電話!”
我就給趙師母先打電話:“趙師母,搓麻將。”她問:“還有啥人?”我就告訴她。
一星期總有四、五天下午店里都有人打麻將。
從下午四、五點開始打麻將,到了七、八點的時候,趙會計就打電話訂菜。
我們都是在比較好的“大三元酒家”、“鴻運樓”、“杏花樓”訂菜,點的大都是中上等的中式菜。有時候他們也會叫我點菜。飯錢是酒家記賬,每個月底來我們這里結(jié)算。
酒家有時候是擔(dān)子挑過來,有時候是竹簍子送過來,飯菜都熱乎乎的,我就和他們一起吃。所以我基本上是不用自己做飯吃的。
等先生太太們玩好麻將都走了,我把碗筷收拾好了就下班。
因為店里經(jīng)常會有寫寫、算算的事情,先生就囑咐我要學(xué)算盤、要練毛筆字。
先生和趙會計平時用的毛筆都是“七紫三羊毫”(七分紫貂毛、三分羊毛)。
我還不會用毛筆寫字,就去買了一根普通毛筆和一方硯臺。
我文化程度低,學(xué)算盤和毛筆字自己都感覺比較吃力。我就和先生說想去夜校學(xué)習(xí),先生同意了。
南京路的“女子銀行”(現(xiàn)“張小泉剪刀店”)樓上就有個夜校,叫“進(jìn)修業(yè)余學(xué)校”,學(xué)的是中學(xué)課程,每晚兩個小時,我晚上7點去學(xué)習(xí),9點回店里。祺鑫哥不愿意去學(xué)習(xí),我就自己去。
下午先生下班走了,我和祺鑫哥自己吃晚飯。接下來的時間就是我和祺鑫哥的世界了。
我們一般不會單獨行動,有時候也會一起去看電影,但那是極少的。
房東錢老板有個女兒叫錢麗華,在天主堂街天主教徒辦的“曉明女子中學(xué)上學(xué)”。錢麗華在那里上的是高中。
學(xué)校制度規(guī)定很嚴(yán):不準(zhǔn)化妝;不準(zhǔn)燙頭;一律穿校服;不準(zhǔn)跳舞、不準(zhǔn)交際。
我到“大賚棉布店”的第一天晚上,錢麗華聽說來了新學(xué)徒了,就來店里看我。
她比我大兩歲,瓜子臉、大眼睛,皮膚很白,長得很漂亮。
她進(jìn)店就問祺鑫哥:“聽說又來了一個學(xué)徒的?叫什么名字?”祺鑫哥指指我說:“喏,是他,張雨標(biāo)?!彼ゎ^問我:“哪兩個字啊?”我告訴了她。她說:“怎么叫這個名字?”我沒辦法回答,只好笑笑。
錢麗華和祺鑫哥很熟,說話也很隨便,嘰嘰呱呱說了一通就走了。
晚上,錢麗華穿著旗袍、拖鞋又來了。問我:“雨標(biāo),吃飯沒有?”我說:“吃了。”她走進(jìn)來問長問短,和我們聊天。
報關(guān)行里還有幾個年輕職員,一個陳小毛、一個吳定仁、還有一個張樹方和邱先生。
我最小,都是叫他們“小毛阿哥”、“定仁阿哥”、“樹方阿哥”。
陳小毛是錢老板的大徒弟,人很精明,本來錢老板想把女兒錢麗華嫁給他。無奈他長得太丑,錢麗華死活不愿意,錢老板只好作罷。
我們住在二樓,三樓還有個“大華公司”,他們有一個小職員很會跳舞,錢麗華就讓他教跳舞。但是她不準(zhǔn)那個小職員摟著跳,只讓他面對面地教。
吳定仁呢,本來想追求錢麗華,可是他在一次上輪船的時候,通向輪船的跳板不知怎么沒放好,跳板給掉進(jìn)海里了,他也跟著掉進(jìn)海里,板子砸到了他,他失去了生育能力,不能娶老婆了,而且慢慢地有點兒變性了,說話帶點兒“娘娘腔”,走路扭扭捏捏地、笑的時候還經(jīng)常拿塊手絹捂著嘴巴。
報關(guān)行的走廊通向我們的店里。
晚上我去上課了、祺鑫哥一人晚上在店里的時候,吳定仁就會一扭一扭來到我們店里,和祺鑫哥打情罵俏的;有時祺鑫哥也會上樓去吳定仁那里。
后來祺鑫哥娶了老婆,搬出去住了。
解放前,上海的晚上是很熱鬧的,街上各色霓虹燈通宵閃爍,人稱“夜上?!薄ⅰ安灰钩恰?。像我們年輕人,更是“夜新鮮”,聊天打鬧,不想睡覺。
大華公司還有一個職員特別會唱京劇,他是唱青衣的,我是他的票友。
晚上沒事了以后,我們經(jīng)常一起在樓頂陽臺上乘涼,開始只是聽他唱,后來我也特別著迷,就向他學(xué)習(xí),也唱青衣。每天很早就起來,到樓旁邊或路邊沒人的空地上去吊嗓子。時間長了,我也唱的像模像樣,而且會唱很多段子。
報關(guān)行里還有個做飯的女傭,做飯很好吃,她也是寧波人,50多歲,她是包過小腳放大的。我們叫她“寶媽”,她有個兒子叫寶連,在外地工作,有時候也會來看她。
寶媽在錢老板家里的地位挺高的,她負(fù)責(zé)照顧錢麗華,錢麗華和她在一個床睡,和她挺親的。
寶媽晚上也經(jīng)常會到我們這里來,“雨標(biāo),雨標(biāo)”的叫我,叫的很親熱。
她一來,坐下就大腿翹二腿。我看她抽煙,就把“三炮臺”聽頭的煙拿給她抽。她很高興,:“這么高級啊?三炮臺的呀?”
他還有一個年紀(jì)大的茶房經(jīng)常來給我們送些么事,我也就拿這些煙招待他。
有時候他們興致來了,就會說:“雨標(biāo),來一段兒!”我也會大大方方地給他們唱一段兒。
到了“大賚棉布店”以后,我吃的好、住的好,原來招寶姐給我改的她公公的衣服我早就丟了不穿了。
我先生人很仁義,店里進(jìn)回來的毛料、紡綢料、格子畢料,先生都會剪一段下來給我們做衣服:先生夫婦一人一套、趙會計一套、祺鑫哥和我也一人一套。
我先生是行家,每個人身體什么尺寸、用多少料,他手里都特別有把握,剪給我們的布料都正好可以做身衣服。
在“大賚棉布店“學(xué)徒,我很快樂,也吃的白白胖胖的。
先生和祺鑫哥都愛摸摸我的臉,錢麗華也故意說:“他們都愛摸你的臉,你的臉怎么了?我也摸摸”。其實就是想揩油。
招寶姐好久沒見我,后來看到我也說:“哎呦阿天,長大了,長結(jié)實了!”我心里很高興,也很感激達(dá)群哥。
(十九)
有一天晚上,我聽見錢麗華在走廊里打電話,好像是有幾個朋友約她出去玩,只聽見她問:“什么地方?”好像對方說是“力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的、不太清楚。
過了一會兒,錢麗華不見了。我四下一看,陳小毛也不見了,不知道她們跑到哪里去了。我想,哦,她們一定不知道在搞什么鬼,一定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星期天的晚上我沒有課,一看她們又不在了,我也跑出門,跳上一個黃包車。
黃包車夫問我:“去哪?”我張嘴就說:“力的?!逼鋵嵨乙膊恢烙袥]有“力的”這個地方,但是黃包車夫拉起我就跑起來,我想,那他肯定知道這個地方,也肯定有這個地方,不管那么多了,到了再說。
到了南京西路“國際飯店”的邊上、“大光明電影院”的隔壁、對面是“跑馬廳”,有一個掛著紅色絲絨、寫著英文字母的半圓形拱門,我怯生生地看著。
有個門衛(wèi)請我進(jìn)去,我就壯起膽子往里走。
掀起門簾進(jìn)去,里面黑不隆冬的什么也看不見。定定地站了一會兒,慢慢地,可以看清了。
我看到中間場地挺大、邊上靠背椅子上坐的都是穿著很暴露的舞女,她們的后面有沙發(fā)茶幾,坐了很多男男女女的客人。
我在人群中搜索著,我看見錢麗華了。
我過去很得意地拍了她一下:“哈哈,叫我找見你了吧?”她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我:“雨標(biāo)啊?你怎么來了?坐下坐下!”我又看見了小毛阿哥,我說:“小毛阿哥,你也在?。俊绷硗膺€有錢麗華的兩個女同學(xué),錢麗華給我們互相介紹。
一個是在上海頗有名氣的唐志良的孫女兒~唐啟珍;還有一個姓梁的女孩子,她們?nèi)齻€穿的都是旗袍。和她們一起來的還有三個男的,是其他報關(guān)行的職員。
他們都過來圍著我。錢麗華說:“這是張雨標(biāo),他最小,以后大家都是朋友了,對他多關(guān)照??!”有人就問我:“雨標(biāo),你想喝什么?”我說:“不用不用,我不喝,謝謝!”有個男的就說:“那就跳舞吧!”我推辭說:“我不會跳,你們跳吧,我坐坐,看看你們就可以了?!?/span>
坐下來,我才仔細(xì)地看了看錢麗華:看她濃妝艷抹,披頭散發(fā)的,穿著件大花的緞子旗袍、穿著時髦的玻璃絲長筒襪、腳下蹬一雙細(xì)高跟皮鞋,和往常大不一樣。
錢麗華過來和我說話。我說:“麗華姐,以前我怎么沒見過你穿旗袍啊?”她說:“這不是出來跳舞嗎?”她說:“雨標(biāo),你想吃啥喝啥,隨便!都是我請?!蔽艺f:“不用,我什么都不需要。”她哀求似地對我說:“那你回去以后,可千萬不要告訴我爸媽啊!”我爽快地說:“好吧,不過我也有一個條件?!彼f:“什么條件?”我說:“以后你們不管去哪兒玩兒不許瞞著我,都要帶上我。”她也爽快地說:“好!一言為定!”又笑著說:“那你現(xiàn)在也和我們一伙兒了,你去告狀的話那你自己也有份了!”我說:“放心吧,我不會告狀的!”錢麗華笑著摸了摸我的臉,我看她湊過來想親我,我臉紅了,躲開了,她也若無其事地笑笑,找伴兒跳舞去了。
這時唐啟珍過來非要拉我跳舞,說我如果不聽話、不和她跳舞就不夠意思。我只好慢慢跟她學(xué),可老是踩她的腳。
跳交際舞管帶新人學(xué)舞叫“拉黃包車”,唐啟珍帶了我一曲,后來錢麗華又過來和我說:“我也要拉你黃包車!”,我又被她帶去跳舞。
我聰明,學(xué)的很快,不久我也可以瀟灑自如地跳舞了。
回來以后,錢麗華告訴我說:“以后你和我們出去跳舞、玩兒,就聽我安排,衣服和鞋子我們都是準(zhǔn)備好的,不管去哪,都先到唐啟珍家換衣服,然后再出去玩兒?!蔽耶?dāng)然滿口答應(yīng)。
那時候,很多公共場合都有很多日本人,為了活動方便,每個人都另起了一個日本名字,別人的記不住了,只記得錢麗華叫~萊侽卡(音譯)、我叫~阿妹?。ㄒ糇g),都起的是日文名字。
我們幾個同齡人很快就成了好朋友、經(jīng)常相約一起出去玩兒,幾乎每個星期天都會有節(jié)目:吃飯了、跳舞了、看電影了。有時候還干脆到錢麗華家里去玩兒。
錢麗華家住在非德路貝勒路的一棟洋房里。她家有很大的客廳、客廳里的擺設(shè)都是很高檔的;還有一個特別大的花園,有專門的花匠負(fù)責(zé)養(yǎng)花;花園里還有游泳池。
我們到她家去了好幾次,都沒有碰到過她的爸爸媽媽,也許她爸媽另外還有房子。對我們來說,沒有大人在,我們反而更能放的開,可以隨便唱歌、游泳,一大群年輕人人嘻嘻哈哈、挺開心的。
錢麗華有一部英國的自行車,很輕,我剛說:“這部自行車挺好的?!彼R上說:“你喜歡???你喜歡你拿去騎!”我也就高高興興的拿到店里,去銀行或者去送“棧單”的時候用。
很快,錢老板發(fā)現(xiàn)了我停在店外的自行車,問我:“雨標(biāo),這是麗華的自行車吧?”我說:“是的,她借給我騎的?!卞X老板沒說什么。我也沒往心里去。
過了兩天,錢麗華來了,對我說“我爹地問我為什么把自行車借給你,我說我喜歡你,想和你做朋友,我爹地罵了我一頓!”我一聽嚇了一跳,一下子呆住了!她說:“怎么了?你不愿意?。俊彪S即又大笑:“我跟你開玩笑呢,沒事兒沒事兒!”
我也覺得她是在開玩笑,而且自己也還小,啥也不懂,也沒當(dāng)回事。
寶媽也曾來問過我,她操著上海話問我:“雨標(biāo)啊,儂喜歡麗華唔了?儂講給我聽,我看儂這個小人蠻好,儂要愿意,我去講給錢老板聽。”我臉紅脖子粗地說:“寶媽,你饒了我吧,我還小呢,早呢,早呢!”寶媽也說:“嗯,儂是還小點兒,再講,再講?!备愕梦液脤擂危?/span>
后來見到錢麗華,她是不知道,可我總是莫名其妙地不自然了,有些時候也會找個理由不和她們一起出去玩兒了。
(二十)
我那時自己存了一點小錢,買了幾十條毛巾放在店里,有客人來店里打麻將、牌九的時候,順便賣一賣。
祺鑫哥結(jié)婚后開始賭錢了。剛開始他手氣不錯,贏了不少錢,有時候會在我面前顯擺,我也心癢癢了。
我也不賣毛巾了,把錢拿去賭了。
我手氣不好,連連輸錢,原來有點積蓄全輸光了,還欠了一些錢。
那天,兩個高大壯實的大漢到店里找到我,逼我還錢。
店里的人全嚇壞了!還是我先生給人家一股勁地作揖說好話,說保證讓我過幾天一定把錢還上,兩個大漢才走,我也嚇得出了一身冷汗。
我實在沒有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去找達(dá)群哥借錢,并且讓他從我每個月的工錢里扣錢還他。
達(dá)群哥把這事兒告訴了招寶姐,他也知道招寶姐會告訴我父親。
晚上,我父親把我叫回家,罰我站在那里,拿雞毛撣子一邊打我,一邊罵我:“你好大的膽子!你怎么就不學(xué)好,好好的工作不做,也去學(xué)賭,你看看荷寶最后什么樣子?”他打我,我也不討?zhàn)?,咬緊牙關(guān)讓他打。我也知道是自己錯了。
父親打累了,坐在那里“”呼哧呼哧”喘粗氣、氣得夠嗆。
想起荷寶哥,我也是后悔了,再看看父親,滿臉的滄桑和疲憊,我很恨自己,我對他說:“我以后不會賭了,欠達(dá)群哥的錢從我的工資里面慢慢扣吧。”父親沒有理我。(可是從那時起,我真的再也沒有賭過。)
按規(guī)矩,出了這么大的事,店里是會開除我的。不過達(dá)群哥借給我了錢,我把欠的錢還上了,這事也算平息了。
先生看我平時挺勤快、做事也很努力,這又是第一次,教訓(xùn)了我一頓,也就把我留下了。
后來師娘來店里看到我,也教訓(xùn)我:“雨標(biāo),你挺聰明的,又勤快又懂事,我和你師父挺看重你的,你怎么不學(xué)好?以后可不能再這樣了啊!”我連連答應(yīng),也很不好意思。
我告訴自己,以后再也不和錢麗華她們出去玩兒了,要攢錢了。
我一個月工資15元,我都存起來,不敢亂花了。
布店里的生意很好,到了年底結(jié)賬的時候,先生、股東們每人都分了幾萬塊錢,也給了我1200塊錢.,全是新錢;還給我們分了毛料。
我高興壞了,趕快把欠達(dá)群哥的錢還了他,心里也輕松了。
我又去給父親買了腌肉、還把分得的毛料給父親做了件大衣。我也給自己買了雙皮鞋。
過年時,父親把我的姐姐弟弟們叫到一起,一家人熱熱鬧鬧吃了一個年夜飯。這個年大家過得很開心。
我那時候雖然小,可是也知道家里破產(chǎn)了、不如從前了,我也經(jīng)常惦記著父親。
店里一、兩個星期會買一桶花生油、買五斤肉、肋條或是豬腿肉。我就會拿自己的工資同樣給父親買一些,然后走路從河南路~老北門~中華路~再沿著民國路北面走到西面~老西門~小西門,給他送過去。
我都是趁父親沒去打麻將、在家的時候給他把東西送去,父親很高興。
(二十一)
父親也經(jīng)常到達(dá)群哥家里打麻將。
畢竟是做過大事的生意人,父親總是心有不甘,常常向達(dá)群哥發(fā)牢騷,說上海媽媽介紹的親戚的不當(dāng),造成自己后來的慘狀;也傾訴自己內(nèi)心的苦悶和無力東山再起的無奈,他覺得自己很有商業(yè)頭腦和眼光,也很有能力,只是遇到了巨大的困難。
達(dá)群哥理解了父親的意圖。
有一天達(dá)群哥和父親下棋。他對父親說:“爹地,干脆我們再把香燭的生意做起來吧!錢的問題我來解決!”父親一聽高興壞了,一晚上沒有睡覺。
父親把我叫回家,和我講了這件事。
看著他那么興奮、信心滿滿、像個孩子一樣的充滿憧憬,我心里酸酸的。
我這個兒子從小調(diào)皮搗蛋、經(jīng)常惹禍,一點忙都幫不上,還老給他找麻煩。
達(dá)群哥決定和朋友沈善均、陳家芬投資,商量共辦“老源豐香燭廠”、”老源豐香燭店“。
達(dá)群哥是董事長、沈善均是經(jīng)理,陳家芬是副經(jīng)理,我父親是廠長,另外雇了十幾個工人。
我父親在打浦路南塘浜路有兩、三畝地,還有幾件瓦房。廠址就選定在這里、“前店后廠”。
又蓋了幾件草房,把地都圈了起來,瓦房前面建了個花園,種了很多品種的花:蘭花、月季、薔薇、月月紅、還有梅花、桃花、柳樹這些樹木。
瓦房后面是很大一片場地,計劃生產(chǎn)出來香以后曬香用。
廠子建好了,大家討論注冊商標(biāo)是“慧緣”。
開場伊始,先生產(chǎn)“印度奇楠香”。
大家都各司其職、非常積極、非常努力地工作著。
總的決策制定好了,我們就開始到處打廣告。
對外我們宣傳說:我們生產(chǎn)的“印度奇楠香”的配方是從西天印度取回的方子,香的質(zhì)量一流、味道一流!用我們生產(chǎn)的“印度奇楠香”大吉大利、萬事順意!
大門上貼的是:
此香絕無僅有 靈驗天下第一
其實我們用的是法國一個洋行的“玫瑰麝香精”,然后我父親自己再根據(jù)經(jīng)驗用酒精來配好液體,讓工人把燈草放入液體反復(fù)浸泡幾十次,味道不能太濃也不能太淡。做出來的香味道真的特別好聞,放在家里也很香,的確也不算吹牛。
父親派人去把原來我家的老香客都聯(lián)系上了,很多老客戶知道這個廠是原來“源豐潤香燭店”的老板開的,都主動上門來談生意。
尤其是在福建路那一帶,那里的商店全是既賣自己的南貨又賣我家的香燭。
為了快速打開市場,父親又決定:凡是購買一盒“印度奇楠香”的香客,就贈送給他一個香爐。
做香爐請的就是我家以前住在南市小西門那兒的桑棟臣、桑殿臣弟兄兩個,他們是專做泥塑彩塑的民間藝人。
弟兄倆很樂意和我父親合作,用心設(shè)計了很多樣式的香爐,有仿古代的、古香古色的;有當(dāng)下流行的;也有三條腿、四條腿的。
陶器制作得很漂亮,制好以后加上釉彩,特別精美。香爐中間有個芯子,剛好可以插香用。
這個“香爐”非常精致、漂亮,有很多香客聽人介紹以后,為了這個香爐都會來買香。我也還拿它送過人呢。
“印度奇楠香”一上市就特別好銷,很長一段時間里銷路都在不斷上升,股東們都很高興。
接著股東們決定增加新品種,廠里又生產(chǎn)了很多各種各樣的香和蠟燭,廠里的生產(chǎn)紅紅火火,不但收回了投資,大家也都賺了錢。
后來沈善均要參加抗日,離開上海去了重慶。
陳家芬常去劇場聽評彈、聽書,看上了一個唱評彈的女子~周韻月,兩個人同居了。
他們自己有了小家,就租了個店面,開了一個香燭店,專門銷我們“老源豐香燭店”的香燭。
沈善均和陳家芬都轉(zhuǎn)讓股份,我父親就把他們的股份買下來,又和達(dá)群哥商量,想買他的股份。
達(dá)群哥當(dāng)初也是為了幫助父親,現(xiàn)在父親已經(jīng)把廠子經(jīng)營的有聲有色、他已經(jīng)收回了投資,也有錢賺了,他愿意成全父親,樂得退出。
這樣,父親又重新?lián)碛辛恕袄显簇S香燭廠”,完成了他重振家業(yè)的心愿。
父親的臉上經(jīng)常掛著笑容。
隨后,父親把原來住的小西門的房子退掉,住到打浦路了。
(二十二)
我有一段時間特別特別想我媽,總是回憶我媽沒有離開家、一家人快樂幸福的那些日子。
我小時候特別愛吃香蕉,有時候嘴饞了,就纏著我媽說:“姆媽,我火大了,屁股痛!”我媽就笑著說:“哎,想吃香蕉了是哇?”就會吩咐傭人去買。
又想起我小時候淘氣,站在板凳上看大人打麻將,在凳子上模仿我媽懷孕大肚子的樣子,肚子往前撅,人一直往后挺,結(jié)果從板凳上摔下來,后腦勺正好磕在茶幾角上,流血了。
這下可把打麻將的太太們嚇壞了,也顧不上打麻將了,一個太太有車,趕緊讓司機(jī)抱上我,我媽帶著個傭人跟著,去了醫(yī)院。
急診大夫給我清理了傷口,縫了幾針,還好無大礙,只是后腦勺從此留下了一個月牙形的疤痕,只要摸到它,就會想起自己小時候的頑皮。
我這邊經(jīng)過醫(yī)生上藥包扎倒是沒事兒了,那邊我媽受了驚嚇肚子痛,早產(chǎn)了,送進(jìn)了產(chǎn)房。
我父親接到信兒,急急忙忙趕到了醫(yī)院。 我媽已經(jīng)生了,是個小妹妹,不足月,被放進(jìn)了保溫箱里觀察。
這個小妹妹小名叫 杏寶 眼睛又黑又亮,很漂亮,她有兩個小酒窩,笑起來聲音很好聽。全家人都喜歡她。但就是從小就身體弱,老是發(fā)燒感冒。
杏寶會說話以后,她總是“哥哥哥哥”地叫我,我更是一天到晚背著她。
小杏寶兩歲多那年,得了“白喉病”,夭折了。
我抱著小杏寶哭的好傷心,醫(yī)院來了一個車,要拉小杏寶走,我死活不讓她們抱走。
我媽說:“阿天,杏寶得的病是傳染病,你不要抱她了,讓醫(yī)院抱走吧,不然傳染給你怎么得了?!蔽艺f:“我不怕我不怕!你們不能抱走!不能抱走!”可最后還是被護(hù)士強(qiáng)行抱走了。
我好幾天沒有好好吃飯,想起小杏寶就流淚。
我父親和我媽在離婚前就分居了,我媽住在杭州,我和父親在上海住。
我想我媽想的克制不住的時候,曾經(jīng)口袋里裝了一、二百塊錢自己去杭州找我媽,也不知道地址,也不知道怎么找到的,只知道碰到熟人,萬幸找到了我媽。
找到我媽的時候,我媽抱住我就哭,我媽說我當(dāng)時就像個“小癟三”,她幾乎認(rèn)不出來我了!那個心疼?。?/span>
父母的婚姻、父母的離異、父母的再婚,給我們子女造成了心靈上深深的創(chuàng)傷,給我們留下了深深的烙?。∫苍斐闪宋覀兗彝サ谋瘎。?/span>
(二十三)
1941年“珍珠港事件”以后,日本人進(jìn)了租界。
黃浦江里有一艘意大利的3600噸的郵船,英文名字叫“康梯凡地”號(音譯),是當(dāng)時黃浦江里最大的郵輪。
日本人要征用這個郵輪,他們想把全上海的棉布全部強(qiáng)行收購后,運回日本,他們要壟斷上海棉布市場。
他們強(qiáng)迫所有賣棉布的店鋪都去登記,不準(zhǔn)上海商人自己買賣?!按筚l棉布店”也去登記了。
市場上100元一匹的棉布,日本人只給50元就強(qiáng)行收購了,大家都很氣憤!
有一家布店稍微表示不滿,日本人馬上放火燒掉了他們的布店,還把老板抓走關(guān)了幾天。所以大家都是把牙咬的“咯吱咯吱”響,敢怒不敢言。
但是,日本人沒想到的是,郵輪上的中國海員全體暴動了!他們把船底鑿了洞,讓船慢慢沉掉,破壞了日本人的計劃!
船體太大了,船在往浦東的方向慢慢地下沉,只見船的“肚皮”還露在水面上。
日本人氣壞了,把黃浦江外灘南面的延安路~九江路~漢口路~廣東路~南京東路全封鎖了,不準(zhǔn)一個人過。
黃埔江邊上的外灘馬路上,調(diào)來了好多的吊車、卷揚機(jī)停在路邊,也來了很多很多的工人。
工人們把鋼絲繩通到輪船上,固定好,然后用卷揚機(jī)吊,想把輪船翻起來。
卷揚機(jī)在后面用很粗的鏈子箍在外灘大樓的樓體上,借助大樓樓體慢慢地往起卷,要把郵輪卷往岸邊。
這一段路邊盡是外灘的大樓,美國的“花旗銀行”也在這里,全被封鎖了。
這一封鎖,封鎖了一年;這一卷,也卷了一年!
“大賚棉布店”雖然也去登記了,但是日本人的郵輪沉了,收購不了棉布了,交易不成了。棉布積壓在那里了。
怎么辦?幾個股東一協(xié)商, “大賚棉布店”改名“大新綢緞莊”。
無錫附近有個出絲綢的地方叫盛澤。我們就去那里收“生絲”,然后自己雇人加工成“熟絲”,再賣到上海絲綢廠去。這樣倒也可以勉強(qiáng)維持生意。
我那兩年是經(jīng)常遇到這樣那樣的不順的事兒。
那天,房東錢老板說,有個天津客人有200箱的“板兒香”,一箱有五、六十公斤吧,本來是準(zhǔn)備出口賣掉的,由于日本人封鎖了碼頭,出不去了。
錢老板知道我們家是做香燭的“大家”,問我有沒有渠道可以幫忙銷掉。如果可以的話,我可以掙一、兩千塊錢。
我一聽很高興,:“有啊,我有很多渠道啊?!?/span>
我想,我父親新開的“老源豐香燭廠”里的那個副經(jīng)理陳家芬不是自立門戶開了一個 “香燭店”么?我先去找他。
(誰知道我為什么鬼使神差地不去和父親說?。?/span>
陳家芬一聽,很痛快地說“我要!我全部要!我來銷!”而且很爽快地給我開了支票。
我大喜過望,興沖沖地拿著支票回到了店里。
晚上我高興地翻來覆去睡不著覺,覺得自己干成了一件大事,很有“成就感”,幻想著拿到傭金的興奮、想讓父親好好地高興一回。
天津客人來要錢了。我把陳家芬給的支票給了他們。
他們馬上去銀莊兌錢,不大會兒急赤白賴地找到我說:“你怎么搞的?全是空頭支票!”
我先生在旁一聽,嚇壞了!我也懵了!
我先生當(dāng)即派人把達(dá)群哥叫來,要我給客人賠貨款。
我也一下子頭大了,但是我說:“先生你別急,我一定把這個錢收回來!”
我馬上去找陳家芬,陳家芬給躲了,找不到。
我又找到他唱評彈的老婆~周韻月,她說她不知道這事兒。
我想了一晚上,沒有別的辦法,只好每天像尾巴一樣跟著周韻月,就是問她要錢。
陳家芬沒辦法了,只好露面了,但就是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總是說沒有錢。
因為那么多的錢,不是小事,我就跟父親講,陳家芬在我家“”老源豐香燭店“里雖然把股份轉(zhuǎn)讓給了我父親,但是股金暫時還沒全部給他,先把他的股金抵上,但是那也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啊。
出了這么大的事兒,我自己也不好意思去布店上班了,也恨自己怎么那么笨啊,怎么那么輕易相信人啊?我只好暫時住在了招寶姐家。
我早上出門和招寶姐說是去上班,實際上我天天去跟著陳家芬要錢。他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有時候干脆坐在陳家芬的香燭店里不走。他們店里每天的營業(yè)款,我寫個收據(jù)都拿走,陳家芬對我也毫無辦法。
這樣收了一個月,終于把天津客人的錢全收回來了,我也放下了包袱。
接著,我對招寶姐說,:“店里我是不會再去了?!?/span>
可是不上班我干啥呢?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
國際飯店的旁邊有個“西橋青年會”,是對外開放的。里面有“彈子房”、有游泳池,客人都是上流社會的老爺太太們。我就到那里做了幾個月的“服務(wù)生”。
我父親見我沒有穩(wěn)定工作,就說:“阿天,你現(xiàn)在是家里的長子,你把心收一收,到`老源豐香燭店'來吧,跟我學(xué)學(xué),我老了,將來還要靠你接班呢?!?/span>
我不太相信地瞪大了眼睛:父親最反對的就是“家族買賣”,認(rèn)為此舉就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尤其是我家游輪的“沉船”,每每提起,父親就懊悔不已,就后悔聽了上海媽媽的話,用了自家人。
現(xiàn)在父親一改既往,我有點兒轉(zhuǎn)不過彎來,但是想想又沒有別的選擇。也就答應(yīng)了。
到了 “老源豐香燭店”,父親讓我負(fù)責(zé)銷售和收賬,我覺得可以做好,并不打怵。
我每天穿個長袍馬褂,忙著應(yīng)酬。
我也經(jīng)常去外面要那些陳年舊賬。
出門去收賬,門口一招手,坐上黃包車就跑。
很多客戶都曉得我了,都叫我是“源豐潤”的“小老K”。
因為有了之前“大賚棉布店”的一些實踐,做這些事我倒也得心應(yīng)手,自己也覺得挺高興。
有一天,父親叫我去一個客戶那里收一筆款子,說要給工人發(fā)工資。我坐上黃包車就去了。
我到客戶那里很順利地拿到了錢,把錢裝到了長褂的口袋里面。回來的路上,覺得路不是太遠(yuǎn),就索性不坐車了,高高興興往家走。
走到半路上,看到一群人圍在那里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兒,我下意識地用手摸了一下口袋,感覺到錢放的很好,然后我就鉆進(jìn)人群去看熱鬧。
等我看完熱鬧出來的時候,一摸口袋,錢沒了!頓時嚇壞我了!把口袋摸了好幾遍,根本沒有!我頓時六神無主,在路邊蹲了下來,不知道該怎么辦。
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在說:“阿天,你怎么在這里?”我一抬頭,看見是招寶姐,她是約了朋友去逛商場路過這里。
我像是見到救星一樣,趕快把剛才的遭遇向招寶姐說了一遍。
誰知招寶姐聽完之后,面無表情,只是冷冷地說:“去見爹地吧。”我就低著頭沮喪地跟著她一起回到了店里。
父親一見到招寶姐,他還詫異地說:“招寶,你怎么來了?”招寶姐回頭指指身后的我,:“喏,問他!”父親把目光轉(zhuǎn)向了我。
我一五一十地說了我去看熱鬧、錢被偷了的事。
剛說完,招寶姐就“哼,肯定是又去賭了!”我大聲辯解地說:“沒有!我沒賭!就是被人偷了!你不是看見我在那里看熱鬧么,就是在那里被偷的!”可是,沒人聽我辯解,都是一臉冰霜。
父親順手拿了個雞毛撣子過來沒頭沒臉的打我,還大聲說:“你怎么老是這樣?你明知那個錢是給工人發(fā)工資的??!現(xiàn)在怎么辦?你氣死我了!”
我心里那個悔呀,我去湊什么熱鬧么?肯定是我“摸口袋”的那一下,就讓人家給盯上了!唉,現(xiàn)在說什么都沒用了,我腸子都悔青了!
最終,還是達(dá)群哥拿出錢來先墊付了工人工資。
但是,從那以后,我覺得招寶姐冤枉了我,對招寶姐有了隔閡,也不去她家了。
(二十四)
恰好這時,我媽托人帶信來,讓我?guī)е謱毢途S寶到臺灣和她小住一段時間。有人來接我們。
我們弟兄聽到以后都特別高興!
到了臺北,我媽早在碼頭等我們了。
我快步地走向她,兩個弟弟也張開雙手朝她跑去。
我媽摟住弟弟,一把抱住我:“乖囝,總算來了!”一家人抱在一起,我濕潤了眼眶。
我媽帶我們上了一輛軍用吉普。開車的是一個穿著軍裝的當(dāng)兵的。
我媽對我說:“阿天,你們來了就好,我想死你們了。你繼父人很好,他也喜歡孩子,你們來了就住在家里,很方便的,不用拘束?!庇指嬖V我們:“你們幾個見面就叫他歐陽伯伯?!蔽尹c點頭,但是心里總是有點兒忐忑:經(jīng)歷過后媽、不知道繼父怎么樣?
汽車開進(jìn)了軍營,軍營里有一棟棟相似的小二樓,都是高級將領(lǐng)住在這里。
汽車停在一棟小二樓前,樓前是花園,常青藤一直攀上二樓頂。一片郁郁蔥蔥。
我們跟著我媽進(jìn)了院子,只見一個四十來歲的、很有風(fēng)度的中年男人迎了出來。
他的頭發(fā)又黑又亮又濃密、還有點兒“自來卷兒”、向后梳著;上身穿一件白府綢襯衫、下身是軍隊的綠色褲子、很帥氣、很干練、很有精氣神!他渾身上下自帶著一股強(qiáng)大的氣場!
我心里不由贊嘆:“好帥!”莫名其妙就有一種好感!
我對著他鞠躬:“歐陽伯伯?!眱蓚€弟弟則是楞楞地看著他。
他很和藹,對我說:“你是阿天吧,”我點點頭。他說:“快進(jìn)屋!快進(jìn)屋!”歐陽伯伯主動拉著我的手,我心里一股暖流。
我媽也拉著兩個弟弟往屋里走,衛(wèi)兵幫我們提了行李。
到了媽媽的“新家”,一切都是那么新鮮。
家里有一個40多歲的女傭,叫“趙媽”,干凈利落。她對著我笑笑,從衛(wèi)兵手里接過了我們的行李。
我對歐陽伯伯的第一印象很好,他雖然身居高位,卻沒有架子,臉上經(jīng)常掛著笑容,對我們很和藹,這讓我們減少了很多陌生、距離感,沒有了“寄人籬下”的感覺。起碼他沒有我父親那么嚴(yán)厲!
歐陽伯伯每天忙公事不在家,我們跟著媽媽倒也無拘無束。
和媽媽分開這么多年了,我也從“小屁孩”長成大小伙子了,好像有很多話要對媽媽說。
那晚,歐陽伯伯不在家。
我把自媽媽走后,家里發(fā)生的一切:我父親辦“難民所”、我們做義工、做義務(wù)教員、搶救傷員、上街募捐;我看到的“四行倉庫保衛(wèi)戰(zhàn)“;我過年打碎了碗,結(jié)果那年上海媽媽的死、桂寶哥的死、荷寶哥的死、云寶姐被送去當(dāng)歌女、阿奶的死;張嘯林的死、我去學(xué)徒、我父親的東山再起,統(tǒng)統(tǒng)講給媽媽聽。
講的我和媽媽哭了又哭!
媽媽聽到兩個哥哥的死,云寶姐被送走,哭泣得不能自己!
她捶著自己的胸,連連痛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姆媽對不起你們?。 ?/span>
一連好幾天,我媽的眼睛都又紅又腫,我看著好心疼!
飯桌上,歐陽伯伯溫柔地看著媽媽、輕聲地哄著媽媽、體貼地給媽媽夾菜、仔細(xì)地拿紙巾給媽媽擦拭,我們在跟前,媽媽很不好意思,總是拿過紙巾自己擦。
估計我媽已經(jīng)把我說的家里的事講給歐陽伯伯聽了。
我看在眼里,怎么也不能把歐陽伯伯和戰(zhàn)場上那個身經(jīng)百戰(zhàn)、叱咤風(fēng)云、甚至可能是殺人如麻的司令連到一起!
但是有一點我敢肯定,他一定比我生父對我媽媽好!
N年以后想起來,我媽和歐陽伯伯在一起的那些年,才是她一輩子最幸福的時光?。?/span>
住了幾天以后,歐陽伯伯找我談話,他說“阿天啊,本來你媽是叫你來上學(xué)的,可是你來的這幾天,我看見你很聰明,想讓你從軍,”他頓了一下,又說:“我想聽聽你的意思?!闭f完,他探詢地看著我的眼睛。
因為我絲毫沒有思想準(zhǔn)備,所以一下子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語無倫次地說:“哦,我從小就喜歡當(dāng)兵的人!我也想打日本人!”歐陽伯伯聽完微微笑了一下,:“那好,我來安排!”
晚上,我一直等到我媽玩好麻將回家。她開了大廳的燈,看見我呆坐在那里,就問我:“阿天,怎么了?為什么這么晚還沒睡???”我就把歐陽伯伯的意思告訴了她。
我媽沉默了一會兒,就說:“阿天啊,你在上海呢,也沒有合適的事兒做。要不,你就聽你歐陽伯伯的安排?”我說:“好吧。”
有一天,歐陽伯伯對我說:“阿天,我今天叫李副官帶你去一個部隊的情報培訓(xùn)學(xué)??匆幌??!?/span>
李副官開著軍用吉普帶著我去了一處營房駐地,我能看見營院里面的房頂上架著很多鐵架子。
營院門口有警衛(wèi)把守,院子里面靜悄悄地。
我跟著李副官走進(jìn)一座樓房,樓房里像是一間間教室。
走廊里有“滴滴答答”的聲音。
李副官走進(jìn)一間教室,和一個長官模樣的人耳語了什么,那個長官向我走來。
我不知道是膽怯還是什么,只覺得手心出汗了。
那個長官走過來問:“你叫張雨標(biāo)?”我說:“是。”他說:“跟我來。”
我跟著他進(jìn)了教室,教室里坐滿了像我這個年紀(jì)的青年人,清一色的男生。
他們都穿著軍服,但是軍服上沒有任何的標(biāo)志,耳朵上都戴著耳機(jī)。
我很詫異地看見講臺上站著一個長著小胡子的日本人,也穿著軍裝。心里在想,怎么會有日本人在這里?為什么沒有把他抓起來?
我進(jìn)去以后,小日本表情冷漠地看了我一眼,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沒聽懂,他指了一個后排的座位讓我坐下。
我坐下以后,小日本叫了一個男生上了他的講臺??吹贸鲞@個男生非常緊張。
不知道日本人嘰里咕嚕說了什么,男生沒有說話,日本人掄起巴掌打了男生的嘴巴,男生沒有還嘴,還直直地立正:“嗨!”這個日本教官打他一巴掌,他就“嗨”一聲。
剎那間,那個男生的臉腫了起來。
我下意識地站了起來,只覺得血往頭上沖、雙眼像要冒出怒火、憤怒地把拳頭握得緊緊的、牙關(guān)也咬的咯吱咯吱響,我真想沖上去教訓(xùn)那個小日本!
正好這時,李副官來接我了。
他一看我的表情,拽著我的胳膊就往外走。
我出教室的時候,還回頭狠狠地盯了那個小日本一眼。
我回到家里,歐陽伯伯不在,只有我媽。
我緊繃著臉,一聲不吭。
我媽問我:“阿天,那個培訓(xùn)學(xué)校怎么樣???”連問幾句,我都沒有回答。
后來我“噔噔噔”地上了樓,“砰”地一聲關(guān)上房門,趴在床上一動不動。
我從小就憎恨日本人在我們的土地上橫行霸道,決心長大后當(dāng)兵參加抗日,趕走他們!卻想不到到這兒來當(dāng)兵還要受日本人欺負(fù)!
我媽看見我這個樣子,很不放心,問了一下李副官,發(fā)生了什么事,李副官搖搖頭說不知道 。
我媽又來樓上敲我的房門。
我打開了房門,我媽坐到我床邊,再三問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氣憤地把在學(xué)校里看到的事情告訴了我媽。
我媽聽我激動地訴說、看著我憤恨的表情,沉默了半天沒有吭氣。
我問我媽:“歐陽伯伯的部隊里怎么會有日本人?他憑什么打人?”我媽說:“我也不知道啊,我問問你歐陽伯伯。你冷靜冷靜,今天也累了,吃點飯早點休息吧?!?/span>
我心里生氣,根本不想吃飯,和衣躺在床上。
我回想著看到的情景,心里很多疑問:歐陽伯伯的部隊究竟打不打日本人?如果他不打日本人,那我就不能參加他的部隊,也不想住在他的家里。
我對此行很失望,我要立刻回上海。
第二天早上,趙媽敲門叫我下樓,我下得樓來,歐陽伯伯不在家。
我媽對我說:“阿天,你歐陽伯伯是軍人,他得服從上級命令,打不打日本人、什么時候打,不是他說了算?!眿寢層终f:“那個學(xué)校呢,是你歐陽伯伯他們屬下的,培養(yǎng)收發(fā)電報員,那個日本人是教員?!?/span>
我沉默了半天,我說:“那我不去當(dāng)兵了,我還是回上海吧!”我媽說“乖囝,你還是再想想,要是不想當(dāng)兵,要不然你還是去上學(xué)吧?”我堅持說:“姆媽,我回上海吧。”
我心里想,鬧了半天,歐陽伯伯不是堅決打日本的,他只是傀儡,那我不能留在他這里!
我拒絕了我媽的挽留,正好有一天歐陽伯伯不在家,我?guī)е謱?、維寶兩個弟弟返回上海。
(二十五)
之后的兩年里,我一直在父親的“老源豐香燭店”幫父親打理生意。
但是我內(nèi)心一直有一個固執(zhí)的想法,就是想把我媽找回來和我們一起生活,因為父親一個人做生意很辛苦,既使我媽不能和我父親復(fù)婚,那我們幾個孩子也有個家。殊不知,其實我這個想法真的是很自私的。
我也知道歐陽伯伯對我媽、對我們都很好。我看得出我媽對他也有感情,可是他是個軍人,又是高官,他現(xiàn)在不積極抗日、又不可能做出別的選擇,沒有辦法,唯一的辦法只有我媽離開他!
1946年秋天,我決定去臺灣找我媽。
正好這時,我媽媽托人帶話來,說是讓我去臺灣“基隆美術(shù)學(xué)院”讀書。
一切她都安排好了。
她要我準(zhǔn)備一下,她來接我,我很高興。
我想,那就借這次去臺灣的機(jī)會,說服我媽離開歐陽伯伯回上海。
我父親對我的走不置可否,我自己猜測:也許父親覺得我很不爭氣吧?也想讓我去學(xué)習(xí)一下吧?
我沒有把我的真實想法告訴他,父子倆一直冷戰(zhàn),沒有什么話說。
上船那天,“老源豐”的管家送我們到碼頭。達(dá)群哥也趕來了。
達(dá)群哥對我媽說:“姆媽,家里有我呢,你放心吧!你在那邊保重身體!”
我媽對達(dá)群哥這些年盡心盡力照顧全家很感激,眼圈紅紅地點著頭,對達(dá)群哥說:“達(dá)群啊,這些年多虧你了,你和招寶好好過日子!”達(dá)群哥說:“姆媽,放心吧!”
雖然丟失工人工資和收假銀票的事兒過去很久了,錢也還給達(dá)群哥了,但我見了達(dá)群哥還是有點兒不好意思。
我對他說:“達(dá)群哥,給工人發(fā)工資的那筆錢確實是被人家偷的?!边_(dá)群哥笑笑說:“阿天,我相信你!再說都過去那么久了,你不是已經(jīng)還給我了么?不要想它了。到了臺北好好學(xué)習(xí)!等你回來!”我使勁點了點頭。
臨我登上舷梯的時候,達(dá)群哥從懷里掏出幾張票子塞到我手里,我推辭不要,達(dá)群哥說:“帶著吧,路上用?!?/span>
此后多少年,每每我想到這一幕,還會常常濕潤了眼睛。
(二十六)
這回是李副官到碼頭接的我們,吉普車直接開到了營區(qū)里歐陽伯伯的院子門口。
這時從屋子里跑出一個搖搖擺擺的小男孩,頭發(fā)有點兒微卷,白白胖胖的,很可愛,過來就拉住歐陽伯伯的手,眼睛“撲嗒撲嗒”地看著我。
我第一次見到了我媽嫁給歐陽伯伯以后生的小弟弟,已經(jīng)三、四歲了。長得很可愛,歐陽伯伯和我媽都說他長得和我很像。小名: 晨寶。我喜歡叫他“小晨寶”。
長大以后的小晨寶長得更像我,只是沒有我個子高。
也許是血緣關(guān)系吧,雖然從未見過面,但是小晨寶見了我一點都不認(rèn)生,和我可親了!一天到晚粘著我,就像個“小跟屁蟲”。
我喜歡把小晨寶扛在肩膀上,或者把他放到院子里的玉蘭樹杈上,他開心的“咯咯咯咯”地直笑。
有時候我早上出去跑步,小晨寶也會揉著沒睡醒的眼睛,在我屁股后面跟著我,小屁股一扭一扭地、追不上我,就“哥哥哥哥”地叫著。
看著小晨寶天真可愛的樣子,我就想,我媽如果回上海了,小晨寶怎么辦?如果我們帶走小晨寶,那歐陽伯伯怎么辦?他會同意么? 我內(nèi)心也很糾結(jié)。
本來這次來臺北,我心里多少有點兒忐忑不安,怕上次的不辭而別,歐陽伯伯會怪我。
結(jié)果歐陽伯伯并沒有說什么,可能我媽已經(jīng)向他說明了我離開的原因,他只是說,“阿天,你不愿意當(dāng)兵也不要勉強(qiáng),現(xiàn)在局勢也亂,不夠安全,你就先去讀書吧?!蔽衣犓@樣溫和的和我說活,也有點感動,點了點頭。
有一天的傍晚,我?guī)е〕繉毴ズ_吷⒉剑覀兌脊庵_,踩在軟軟地細(xì)沙上,可舒服了!
海灘上有很多漂亮的小貝殼,小晨寶可開心了,歡天喜地地?fù)熘悮ぁ?/span>
好像內(nèi)心里最柔軟的地方受到了觸碰,我忽然間有了一絲家的感覺,好像又感受到了家的溫暖。
我對著太陽仰了仰頭:很多年沒有這種感覺了!………
我按照我媽的安排到基隆美術(shù)學(xué)院學(xué)習(xí)。
學(xué)校環(huán)境優(yōu)美,羊腸小道、大葉的法國梧桐、高大的棕櫚樹;校園內(nèi)有跑道、籃球場,我心情豁然開朗,就像云開霧散一樣,覺得多少年來沒有繼續(xù)上學(xué)的遺憾一下子到了九霄云外!開心極了!
我也多少次憧憬過未來!
在學(xué)校,同學(xué)之間也很友好,尤其是我人長得帥,同學(xué)們,尤其是女同學(xué)特別愛有事兒沒事兒地來找我搭訕。
他們知道我是從大陸來的,常常會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聊天,聽我講大陸的故事,講“四行倉庫保衛(wèi)戰(zhàn)”,我講得繪聲繪色、出神入化、慷慨激昂,他們聽得義憤填膺、熱淚盈眶!
他們也給我介紹臺灣的風(fēng)土人情、講述臺灣的奇聞樂事,有時候那些女同學(xué)還會友好地帶給我好多臺灣小零食。
這一切,都讓我覺得生活原來是如此美好!心里也很感謝歐陽伯伯給了我這樣的生活和學(xué)習(xí)機(jī)會!
我本身喜歡畫畫,似乎也有一些這方面的天賦,所以我到校以后,美術(shù)的基本課我都能跟的上。
我還在課后業(yè)余時間在柳蔭樹下畫一些京劇人物臉譜、畫一些折子戲,倒也吸引了不少同學(xué)圍著我看。
也有不少女同學(xué)暗戀我、給我遞紙條,找理由噓寒問暖接近我,但是我好像不來電,都巧妙地拒絕了。
老天爺?shù)陌才虐桑簿褪窃谶@段時間里,我遇到了我一生中的最愛、也是一輩子不能忘懷的女人!
她是那種讓人看一眼就忘不掉、就記一輩子的女人!
她20多歲,氣質(zhì)高雅,膚如凝脂,柳葉眉,雙眼皮,大眼睛,披一肩大波浪的長發(fā)。她的眼神,單純干凈,水汪汪的,讓你覺得“真好像天上掉下個林妹妹”!
那時候,少年輕狂,情竇初開,不知道情為何物,只知道,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立即被她深深吸引,真的體會到了什么叫“一見鐘情”!
為了她,我不顧學(xué)業(yè)、陪著她游山玩水、不離左右,最終被學(xué)校辭退。
也是因為她,離開學(xué)校后,我對父母不辭而別,離家出走,參加了“國民黨青年自衛(wèi)軍”,以至于為此付出了半輩子慘重的代價!
盡管如此,我多年來沒有放棄尋找她,想知道她的近況,想見到她,想和她重逢,但是由于歷史和社會制度所限,我們至死沒有再相見!
(二十七)
1947年2月27日
煙酒專賣局接到舉報,說有人販賣走私煙酒,就來檢查,結(jié)果大多數(shù)小私販都跑了,就剩下一個40多歲女人在賣私煙。于是煙酒專賣局的查緝員沒收了她的全部香煙和現(xiàn)金。
女人苦苦哀求,要求查緝員把專賣局允許賣的香煙和現(xiàn)金歸還,不然無法生活。周圍很多人圍觀,也幫助求情。
查緝員絲毫不理會,用力推開女人,拿著東西要走,女人抱住不放,查緝員很蠻橫,用槍管打女人的頭,女人頭部流血,倒在地上。
臺灣民眾早就對當(dāng)局不抓走私煙酒的高官和頭目、卻專抓小販而不滿,這種情緒早就像埋下的定時炸彈,這一下有了導(dǎo)火索,圍觀群眾群情激憤,和查緝?nèi)藛T沖突起來。
查緝員開槍示警,又開槍打傷了一個在自家樓下看熱鬧的年輕男子,雖然和那個女人一起被送進(jìn)醫(yī)院,可是兩人最終卻都死亡。
2月28日
臺北小販為此聯(lián)合罷市、游行請愿,又遭國民黨當(dāng)局的鎮(zhèn)壓,由此引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民眾暴動。
幾天之內(nèi),暴動民眾控制了臺灣大部分地區(qū)。國民黨政府從大陸調(diào)集軍隊對民眾進(jìn)行殘酷鎮(zhèn)壓, 到3月13日止,鎮(zhèn)壓并至死者達(dá)3萬多人。
這就是轟動一時的臺灣 “二·二八事件”,又稱“二二八起義”,是臺灣民眾反對專制、反對壓迫的自發(fā)性、群眾性人民民主自治運動,是二十世紀(jì)四十年代末全中國范圍內(nèi)的階級矛盾和階級沖突在臺灣地區(qū)的表現(xiàn),也是臺灣同胞愛國主義傳統(tǒng)的真實寫照。
臺灣時局的動蕩不安,國民黨政府腐敗內(nèi)訌、不得民心,國民黨軍隊和共產(chǎn)黨的部隊打仗時又節(jié)節(jié)敗退,這些都讓我對我媽在臺灣的安危擔(dān)心不已。
這天,我無意中聽到的一番話,也更堅定了我讓我媽離開臺灣回上海的想法!
那晚,歐陽伯伯家里來了一個軍官。我媽見狀客氣地打了招呼離開客廳。
我正從樓上往下走,聽到有人講話,我就停住了腳步。
只聽那個軍官說:“司令,那批軍火已經(jīng)到了,我們留不留下?如果我們要留下的話,動作要快!”歐陽伯伯果斷地說:“留下!”又問:“你聯(lián)系的那家能馬上接貨么?”那個軍官說:“能!我們可以立刻發(fā)貨!”歐陽伯伯語氣很重地說:“這件事情千萬要謹(jǐn)慎!一定要做的萬無一失!如果有什么閃失,我們兩個的腦袋都保不??!”那個軍官說:“是!司令,你放心!這也不是第一次了,出了問題我提頭來見!”說完,敬了一個禮轉(zhuǎn)身走了。
他倒是走了,我這里聽得是手腳冰涼、一身冷汗!
什么“軍火”、什么“腦袋保不住”、什么“提頭來見”?!嚇得我覺得背后直冒冷氣!
我媽真的是進(jìn)了“虎穴狼窩”了,不行,我一定要讓她離開這里!
蔣介石搞摩擦打內(nèi)戰(zhàn),遭到了全國人民的強(qiáng)烈反對!國民黨現(xiàn)在是人民的敵人,我的繼父是在人民的對立面,我媽跟著他,將來肯定是沒有好結(jié)果的!我更堅定了帶我媽回上海的決心!
我媽一聽到我說讓她回上海的時候,剎那間愣住了:“阿天,你說什么?我們在這里生活的好好的,為什么要回上海?”我說:“姆媽,你還看不出來啊?國民黨馬上就要戰(zhàn)敗了,上海也要解放了,那里才是我們的根啊,我們回上海去吧!”
我媽頓時流淚了:“阿天啊,那里已經(jīng)沒有姆媽的家了,再說,我走了,你歐陽伯伯和弟弟怎么辦?你歐陽伯伯對我那么好,我舍不得離開他們!”
我看著淚流滿面的媽媽,心里也在激烈地斗爭!
我媽把我的想法告訴了歐陽伯伯,歐陽伯伯也是很意外,他沉思不語。
我媽卻是擁住歐陽伯伯哭泣不已。
歐陽伯伯輕輕地拍了拍我媽,讓我媽先回房間休息,留下他和我單獨坐在客廳。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客廳里煙霧繚繞。
我也看到了茶幾上滿滿煙頭的煙灰缸。我低頭不響,呆呆地坐著。
很久、很久……我屏住呼吸在靜靜地等待著。
終于聽見歐陽伯伯說:“阿天,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我是黨國軍人,身不由己?,F(xiàn)在看來,大勢已去。我將來何去何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也不能給你們母子承諾什么,就看你媽媽的意思吧!”
我點了點頭,長出了一口氣,慢慢站起來,走出了客廳。
說實話,看到我媽對歐陽伯伯割舍不下的感情,看到歐陽伯伯的悲傷表情,我也很難過!
可是沒有選擇,我們那么痛恨日本人,共產(chǎn)黨才是真的抗日,我們應(yīng)該回大陸!
我媽兩天沒有吃飯,我在等待著。
那天,我媽對我說:“阿天,我反復(fù)想過了,我不能走!你歐陽伯伯前途未仆,晨寶又小……”我打斷她:“我們帶小晨寶一起走!以后戰(zhàn)局好轉(zhuǎn),讓歐陽伯伯來上海找我們?!蔽覌屨f:“這怎么知道以后的事?。∥以趺茨軄G下你歐陽伯伯一個人???”我說:“現(xiàn)在打仗,他隨時都要去執(zhí)行上面的指示,你們也是他的累贅。再說,你也可以勸說他和我們一起去上海。”我媽說:“這怎么可能???”我當(dāng)時也不懂得共產(chǎn)黨的有關(guān)政策,也只是想把我媽帶回上海就好了。
歐陽伯伯畢竟考慮的周全,他見我主意已定,還反過來幫我勸說我媽,也答應(yīng)時局穩(wěn)定了,會到上海來找我們。
我媽總是流淚,還是不肯松口。
那天,看著歐陽伯伯坐吉普車開會去了,我手里攥著兩盒“洋火”(現(xiàn)在叫火柴)走到我媽面前,跟我媽說:“姆媽,你要是不跟我回上海,我就死在這里!”
于是,我就把事先準(zhǔn)備好的兩盒火柴頭拿出來,就往嘴里吞,我想用吞食火柴頭自殺來逼我媽。
我媽開始不知道我要干什么,后來一看我吞火柴頭,大驚失色,撲過來奪掉火柴盒,抱住我,大聲喊:“阿天,阿天!你干什么?你想嚇?biāo)牢野?!?/span>
一看我喉嚨已經(jīng)出了很多血,我已嗆咳的說不出話,我媽急忙喊來傭人,讓她找來士兵幫忙把我送到醫(yī)院。
我媽也馬上打電話告訴了歐陽伯伯,歐陽伯伯急忙趕到醫(yī)院,看到他,我只是用眼神默默地盯著他看、一眨不眨。
歐陽伯伯沉默地看著我,許久后,他說:“阿天,我沒想到你這樣倔犟!好!我答應(yīng)你,你媽和晨寶你都帶回上海,照顧好他們,將來我去上海找你們!”
我輕輕點點頭,長出了一口氣,眼里流出了大滴淚水。
我終于可以把媽媽帶回家了,我們從此有家了!
事已至此,我媽知道她不和我走是不行了!
聽歐陽伯伯一直承諾說會來上海找我們,我媽心情好了一些,也就流著淚開始收拾東西,為離開臺灣做準(zhǔn)備。
既然已經(jīng)決定了和我走了,臺北又那么亂,我和我媽商量盡快啟程。
(二十八)
我媽在臺灣的時候認(rèn)了個干女兒阿蓮,她老公是基隆要塞司令部守備大隊的大隊長、叫黃華。她們有個兒子叫黃文生,還很小,但活潑可愛,我很喜歡他。他也“舅舅、舅舅”的叫我。
平時我媽媽和她們走得很近,常去她家打麻將。
臺灣“二.二八事變”結(jié)束了,我們準(zhǔn)備三月二十六號離開臺北。我們已經(jīng)定了船票。
二十五號的晚上,這個黃華姐夫知道我們要走,打來電話,一定要請我們?nèi)ニ页燥垺?/span>
我知道那時還不太平,一到晚上8點以后要“宵禁戒嚴(yán)”,路上不能有人。
我急得要命,搶過電話說:“不行啊姐夫,晚上吃飯晚了,戒了嚴(yán),走不了了,上不了船了!”我干姐姐則說:“沒關(guān)系,吃完飯叫黃華送你們?!?/span>
我則是坐立不安,一股勁催促我媽。
臨出家門的時候,我媽早已經(jīng)哭成一個淚人。歐陽伯伯抱著小晨寶、安慰著媽媽,答應(yīng)媽媽一定會到上海來找我們。
我媽依依不舍地和歐陽伯伯道別。
我走到歐陽伯伯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歐陽伯伯,謝謝您對我們的照顧!對不起!您多多保重!”
歐陽伯伯深沉地看著我的眼睛對我說:“阿天,一定幫我照顧好他們!拜托了!”我重重地點頭!
我媽哭的更傷心了!
上車時,歐陽伯伯擁抱著我媽,親吻了小晨寶的臉頰,我看到了他強(qiáng)忍著的、眼眶里的淚水!
他一個急轉(zhuǎn)身,揮了揮手,一句:“走!”
我的眼淚“刷”地一下流了下來!
我扶著我媽上了車。
李副官把我們送到黃華家,揮手告別。
黃華和我干姐姐聽我媽說了為什么和我返回上海的原因,黃華默默地看著我,一言不發(fā)。
干姐姐埋怨我說“阿天啊阿天,怎么說你好呢?你為什么呀?姆媽在這里過得多好,新爹地是個少有的好男人!”我低頭吃飯不吭聲,干姐姐嘆氣說:“唉,你呀!你呀!……”
干姐姐和姐夫都給我媽寬心:“姆媽,如果回去過的不好,還回來啊,我們都在呢!”
我媽只是流著淚頻頻點頭。
聊著聊著就過了晚上8點了,我著急地說:“糟了,走不了了!”看看黃華,他卻若無其事。
黃華送我們,沒用車,一路走來,兩邊全是站崗的,這些兵都是守備大隊的兵,見了他一路敬禮哪有阻攔?
黃華一直把我們送到基隆碼頭上。
我這才醒悟過來:“姐夫,這些兵怎么都朝你敬禮?。俊彼⑽⒁恍?,說:“這都是我的兵么,怎么不向我敬禮?”
我恍然大悟,總算一顆心落在了肚子里。
鳳寶姐的前夫金恕子,也叫酒家送了一桌酒席到船上,讓我們路上吃。
我們離開基隆碼頭時聽到部隊軍號聲,國民黨部隊在槍斃人。
聽說是一個國民黨士兵搶了臺灣人一包香煙,為了殺雞儆猴,執(zhí)行軍法。
我媽最終跟著我?guī)е〕繉氁黄鸹氐搅松虾?。
回上海以后,給小晨寶報戶口,小晨寶隨了我媽的姓,姓楊。
我很高興,我們總算和媽媽團(tuán)聚在一起,有個家了。
其實,若干年后想起來,我怎么那么混蛋呢?我絲毫沒有考慮我媽的幸福,強(qiáng)行拆散了我媽的一家人!我很恨我自己!
(二十九)
我媽這個人,人緣兒特好,喜歡交朋友,她和我生父結(jié)婚以后,曾經(jīng)在杭州和4個太太拜過干姐妹,我們孩子們都叫她們是“干娘”。
大干娘:她老公是杭州市商會會長,叫王竹齋。他是杭州市有名的名人,為了紀(jì)念他,杭州有條路就叫“竹齋街”。
二干娘:老公姓陳,她自己是個唱京戲的老生;
我媽排老三;
四干娘:我不太清楚。
還有幾個雖然沒有和我媽正式結(jié)拜,我媽也是讓我們叫“干娘”。
一個是“汪裕泰茶館”的老板娘,我叫她是“汪干娘”;
還有一個眼睛大大的太太,我叫她“大吾子(大眼睛)干娘”。
另外一個蘇干娘,她的老公解放前是偽政府杭州南星橋區(qū)的區(qū)長,家里很有錢。
蘇干娘和我媽認(rèn)識的時候,兩個人都懷著孕。兩個人就約定說:“如果我們生的是一男一女,我們就結(jié)成親家吧!”
我媽生了我,是個男孩兒;蘇干娘生了個女孩兒,起名叫“杭珍”。
我會講話以后,我媽就讓我叫蘇干爺是“老丈人”、蘇干娘是“丈母娘”。
我們從臺灣回來以后,無處落腳,就住在蘇干娘家。
蘇干娘家房子很多,她們收拾了幾間最好的房子給我們住。
我離開杭州的時候是5歲,再回來時我已經(jīng)19歲了。所以蘇干娘的樣子我記不住了。
那天,我們很多人在院子里乘涼,幾個干娘也在。大家講故事、講笑話,很熱鬧。
我隨口問我媽:“姆媽,我小時候不是有個丈母娘么?她去了哪里?”
“大吾子干娘”在一旁聽見我說,笑了,用嘴努了努身旁的蘇干娘:“喏,這不是么?這就是你丈母娘!”一下子搞得我臉紅脖子粗。
我不知道杭珍當(dāng)時也在場,挺尷尬的,杭珍站起來就走了,大家都在哄堂大笑。
后來聽我媽講,杭珍在“杭高”念書,認(rèn)識了一個男生叫張奇,家里不同意,也不讓她和張奇通信。非要讓她嫁給一個姓宋的退伍軍人,杭珍不愿意。
我媽也說我:“阿天,多少年前的事了,過去了,你們也是各有各的生活。再說我看杭珍身材不好,肯定不會生孩子、不好?!蔽艺f:“姆媽,我根本沒有放在心上,只是隨口一問?!?/span>
我本來也沒把這件事兒當(dāng)真,我心里已經(jīng)有我所愛,所以我在蘇干娘家就當(dāng)什么事兒都沒有,很自然。
慢慢地,杭珍跟我親近起來,叫我“大哥”,我叫她“杭珍”。
杭珍把她和張奇的事告訴了我,叫我?guī)椭蛷埰嫱ㄐ?,我同意了?/span>
于是,杭珍給張奇的信都托我替她寄,張奇回她的信都寫我的名字,我收到后再轉(zhuǎn)給她。
后來這事兒終究還是被蘇干娘她們發(fā)現(xiàn)了。
蘇干娘不讓我管杭珍的事兒。我媽也埋怨我,我只好作罷。
再后來我去當(dāng)兵了,開始還和鳳寶姐,阿馨(她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杭珍都通信,但是部隊在行軍,地址不定,也收不到她們的回信了。加上我多年大起大落,所以杭珍的情況我就不知道了。
我2000年以后到了佳木斯,向二弟打聽過杭珍的消息。
二弟告訴我說,杭珍最后還是和那個姓宋的退伍軍人結(jié)婚了,1947年到1948年時聽說在臺灣,后來就不知道了。
這也是杭珍最后的消息。
(三十)
解放后,新成立的人民政府按惡霸地主把蘇干爺抓了。
那時群眾押著他游行,給他手上戴的是紙做的銬子,但是不準(zhǔn)他鬧破,鬧破了就打他。
后來搞運動的時候把蘇干爺槍斃了。
蘇干爺?shù)呢敭a(chǎn)被沒收了、人被槍斃了,蘇干娘啥也沒有了,就來投奔我媽。
我媽那時也苦得很,我在達(dá)群哥那個工廠上班的時候,還能養(yǎng)我媽,后來我遠(yuǎn)離它鄉(xiāng),很多年音訊全無,我媽也沒有生活來源了。
蘇干娘來找我媽的時候,我媽也自顧不暇、沒有辦法,就給她介紹了一個做燒餅的光棍,是個蘇北人。
蘇干娘無奈就嫁給了他,跟著他生活。
那時,鳳寶姐在徐匯區(qū)租了兩間小房子,一間她和我前姐夫住,一間我媽住。
三弟維寶不愿意和我父親住在一起,也和我媽在一起住。
我父親在上海和杭州的房子產(chǎn)業(yè)解放初期都被人民政府沒收了。
剛解放時,杭州市政府就是駐在我家那個兩層樓的院子里。這座小樓在杭州市舊火車站那里。
我父親沒處可去,租了一間小房子獨住。
我父親晚年生活沒有什么來源, 大太太死了,我媽離婚改嫁了、三太太離開了他,就剩他自己一個人了。
我父親雖然以前是資本家吧,不過他愛國,還搞過不少慈善、也救助過抗日部隊的傷員。
雖然歷次運動沒有幸免,但是命是保下來了,就是沒有收入、孤身一人。
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后,我父親經(jīng)常被街道上的紅衛(wèi)兵戴高帽子游街、或是拉出去開批斗會,說他和惡霸一起欺負(fù)老百姓,反動本性不改;說他到過臺灣就是背叛國家,是叛徒,讓他認(rèn)罪悔罪。
那時候,我父親已經(jīng)老了,飽經(jīng)滄桑、風(fēng)燭殘年。
父親剛開始不愿意連累我們,不到我們兒女家串門或者吃飯(我當(dāng)時也不在),更別說常住了。想想,他的晚年挺凄涼。
后來他步履蹣跚、行動不便、確實困難了,也經(jīng)常去找鳳寶姐,鳳寶姐知道他愛吃紅燒肉,經(jīng)常做來給他吃。
我三弟維寶在工廠里上班,他想上進(jìn),也痛恨我們的家庭出身,他覺得是家庭影響了他的進(jìn)步,他向領(lǐng)導(dǎo)表示堅決和反動家庭劃清界限。
1968年的一天,鳳寶姐做紅燒肉給我父親吃。
我父親剛剛用筷子夾起吃到嘴里咀嚼,三弟就在邊上恨恨地說:“真是資本家本性不改,過去就不勞而獲剝削窮人,到現(xiàn)在還想享受!”
父親聽了這句話,紅燒肉在嘴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沒有咽下去,身體徑直往地下滑去。
鳳寶姐哭著對三弟嚷嚷:“干什么你!爹地有個三長兩短,看我怎么收拾你!”然后急忙和鄰居把父親送往醫(yī)院,又托人去告訴我媽。
送到醫(yī)院,我父親已經(jīng)不治。
他本來就是高血壓,心臟病,結(jié)果就這樣去世了。享年88歲。
我媽趕到醫(yī)院,也沒有見到父親最后一面。
畢竟夫妻一場,雖然離婚30多年,面對生離死別,恩怨早已煙消云散。
回憶往昔,我媽撲過去握住了父親的手,流著淚說“儂一路走好!”
鳳寶姐告訴我說:“我氣得把三弟捶打了一頓,爹地追悼會他也沒有來,真是沒有良心!”
這讓我這么多年一直對三弟耿耿于懷!
我父親去世時我不在跟前,沒有見到他一面,只是鳳寶姐告訴我說,:”父親多年來一直問起你,`阿天什么時候回來呀?'”我頓時淚如雨下!我好恨自己!
(三十一)
臺北的繼父渺無音訊。
生活要靠自食其力了,家里經(jīng)常接一些“糊火柴盒”、“縫手套”的手工活,勉強(qiáng)度日。
那時我家兄弟姐妹從十二人,到只剩招寶姐、鳳寶姐、我、二弟、三弟、四弟六人。
招寶姐和鳳寶姐是嫁出去的人了。
我和二弟、三弟有工作,我媽和四弟晨寶沒有生活來源。
街道了解我們的情況后,按照黨的政策,給我媽安排了“看水龍頭”的工作。
那時,一塊錢買10個“水子”,一個“水子”打一桶水。有人打水的話,我媽就能得到幾分錢。
有時人家打了水拿不動,小晨寶就用扁擔(dān)挑著送到人家家里去。
歷盡滄桑,我才知道,我?guī)Ыo我媽的后半生是怎樣一條難走的路!
且不說我?guī)卮箨憣Σ粚?,單單她后來生活上的困難,經(jīng)濟(jì)上的拮據(jù),就讓我自責(zé)不已!
盡管我省吃儉用從每月微薄的不到四十元的工資里風(fēng)雨不誤地、發(fā)了工資的第一時間里給我媽寄十五塊錢,多少年下來,我抽屜里的匯款單有厚厚的好幾摞!郵局的營業(yè)員都認(rèn)識我了!
但是這些,也遠(yuǎn)遠(yuǎn)彌補(bǔ)不了我給她的后半生帶來的精神痛苦和內(nèi)心的傷害!
曾經(jīng)有的夜晚,我看到媽媽獨自坐在窗前發(fā)楞,我看著媽媽斑白的頭發(fā),心里五味雜陳;
有時候,我媽也會到外灘,呆呆地看著江中的輪船,我在想,媽媽思念歐陽伯伯了,她多想乘船去對岸看看歐陽伯伯!她多想知道他還在不在人世!
是我殘忍地、自私地拆散了他們!我是罪人!今生今世,這個罪過我該怎么彌補(bǔ)?!我能怎么彌補(bǔ)?!
這么多年我還很內(nèi)疚的是我還帶回了小晨寶。
雖然我沒有料到兩岸從此隔絕、只能隔海相望,但是確實是我造成了歐陽伯伯他們父子骨肉分離的悲??!
后來我也為人夫、為人父,可以想象得到歐陽伯伯晚年那種望眼欲穿、思念妻兒團(tuán)聚的悲傷情景!
雖然他是國民黨,兩岸政見不同,但是晚年的他會多么孤獨!多么痛苦!
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那時候太年輕了!我應(yīng)該讓我媽自己選擇!我應(yīng)該考慮到我媽的感受!
每每想起這些,我就夜不能寐!腸子都悔青了!
但是我媽從來沒有對我吐露過半句怨言!
只是有一次,她緩緩地、平靜地對我說:“阿天,如果當(dāng)年我不離開臺灣,我就是國民黨軍屬,是人民的敵人;我回到了大陸,我又是資本家的家屬,也是專政對象!這就是我的命吧!怨不得別人!”
我頓時淚流滿面,抱住媽媽,無以答對!
我媽也曾經(jīng)給歐陽伯伯寄去了很多信,卻都沒有回音,歐陽伯伯生死不知、音信全無。
1979年,我媽去世了,我們在殯儀館給我媽開追悼會。
由我念悼詞,念到一半兒,我想起因為我,我媽到死都沒有再見到歐陽伯伯,生離死別兩茫茫,她帶走了多大的遺憾!
我哽咽了,我痛哭了,我念不下去!
1987年11月
臺灣實行了“小三通”,可以和大陸通郵了;
2008年12月15日
兩岸隔絕60年后,??罩焙郊爸苯油ㄠ]的兩岸“大三通”全面啟動,臺灣、大陸宣告兩岸“大三通”時代來臨。
可惜這時候我媽媽已經(jīng)去世了,她不能親自去臺灣找尋自己曾經(jīng)的家,她不能親眼看看歐陽伯伯是否還活著?如今生活、身體怎么樣?
我一生也不能原諒我自己!
小晨寶此時已經(jīng)是中年人了, 在大陸和臺灣“三通”以后,他幾次申請去了臺灣,努力設(shè)法尋找自己父親的蹤跡和下落,無奈時間太長了,中間變故太多,都失望而歸、沒有結(jié)果。
(三十二)
有一年,我們?nèi)胰ド虾?赐P寶姐,我們一起去散步,走到南京東路拐角一棟很高的大廈下,鳳寶姐停下了腳步。
這棟大廈樓下是一個很大的銀行。
鳳寶姐告訴我:“妹妹,這里就是我們家以前的店鋪的地方,前面是店,后面是廠和家?!边€又調(diào)侃說:“這棟高樓這么多的房子,如果能給我們子女一家一套就好了!”話語很酸澀。
的確,鳳寶姐多年來是家里最孝順父母、吃苦最多、最堅強(qiáng)的姐姐!
她為了照顧父母,給幼兒園洗過尿布、做過縫縫補(bǔ)補(bǔ)的活兒、給人家當(dāng)過幫工,可是她仍然沒有辦法撐起這整個的家!
我們幾個弟弟都沒有擔(dān)當(dāng)起應(yīng)有的責(zé)任,真的很慚愧!
鳳寶姐待人很善良,人緣很好,里弄里的人都喜歡她,但是她的婚姻不幸福。
她有過三次婚姻,共有6個子女。
里弄里面照顧她,給了她一個街道工廠上班的名額,她還讓給了她認(rèn)為比她困難的母女,這母女倆后來生活好了,經(jīng)常看望她,一直非常感謝她!
編 后 語
★ 以前我和先生拍拖8年,從未聽他談過具體家事。后來改革開放,我和先生去杭州出差,他帶我去了他們家的舊址。
院子挺大,門口邊有個長條形的、水泥砌的池子,有4個水龍頭,供大家使用。
正逢夏季晚飯后,院子內(nèi)有很多男男女女。有的在洗鍋碗瓢盆、有的在洗衣服、有的在下棋。
看到我們,尤其是看到我一副新奇、探詢的樣子,有人便用杭州話問:“儂找啥人?”先生笑笑說:“不找啥人,這是我家,離開多年沒回來過,我來看看。”
一聽這話,院子內(nèi)各自忙碌的人“呼啦”一下子全都圍過來了,有人驚訝的說:“儂家?”先生說:“是啊,你看這個小樓都是木質(zhì)結(jié)構(gòu),有8根紅木柱子,上下共8間房子。后院是個大花園,那里有口井,有個大池塘、還有一棵玉蘭樹、一棵柿子樹?!?/span>
那些人聽了頻頻點頭,“是啊,是啊。我們來的時候就是你說的這樣。”也有人說:“聽說以前是一個姓張的老板住在這里,解放初期房子被政府沒收了?!蔽蚁壬χ釉?,:“是啊,是啊,就是我父親,就是我們家。”并拿出自己的名片遞給眾人。大家接過名片也客氣地說:“幸會幸會!”
這些人很熱情,聽他們敘述說,剛解放時,杭州市政府在這里辦公。后來政府從這里搬走以后,就把這里給了他們工廠。工廠把這棟房子隔開好幾間,改造了一下,他們好幾家人合住在這里,他們都是一個工廠的工人。
他們還關(guān)心地問:“張先生,那后來落實政策,你們?yōu)槭裁礇]有把房子要回去?”先生說:“當(dāng)時沒收房子的時候我們子女年齡小,不懂得,后來我父親年紀(jì)大了,去世了,房契也不知道在哪里。我弟弟曾經(jīng)去過臺灣,找我父親的生前朋友,想證明一下我家的情況,但是年代太長了,也都年紀(jì)大了,有的失散了、有的不在了,也就沒有依據(jù)?!?/span>
大家聽了,還很替我們惋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