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和棧里有一條很長的東西向死胡同（曾叫不通行胡同），九號在胡同的里邊，是一個兩進(jìn)的四合院；院子的南面是三間門房，中間一間是出入的門洞，兩邊各有一間住人。進(jìn)院沿中軸線向北，經(jīng)過一片空地，兩邊各有兩間南向的平頂住房，住著四戶人家。從四間平房中間的過道再往北走，便是一個規(guī)整的大院：五間正房，東西廂房各三間，正房的東頭有一間耳房，比正房稍矮，耳房的南面正對著東廂房北面一間的房山。我就出生在這間耳房里，在這里度過了十七個春秋。

大院里共住著十八戶人家，都是職業(yè)不同的平民。前院的韓姓主人是木匠出身，是市建二公司二隊(duì)隊(duì)長，算是"大官"了；里院正房西邊"把頭"一家兩口子都在銀行工作，令人羨慕；東廂房北面一家，男的是牙醫(yī)，每天往返蘇家屯通勤，女的是商店?duì)I業(yè)員，這家也算院里的"貴族"；正房中間吳姓兩口子都在醫(yī)院工作，算作院里的"上層人士"，很少和院里的平民接觸。院里的平民工人居多，有大企業(yè)的技術(shù)工人，有煤場推煤的和推帶車的苦力，有公私合營后豆腐坊的。院里的鄰居多年來和睦相處，幾個家庭婦女閑聊時稱院里有"三座大山":王鳳山（我爸爸）、袁正山（沈陽石棉廠工人）、陳海山，他們都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在家中是說一不二的大男子主義者。陳海山是煤場推帶車送煤的，家里只有老兩口。陳送煤收入不菲，他家也屬于院里的"貴族"。陳海山去世后，老伴把陳用過的舊衣物當(dāng)"破爛"賣了。幾天后，陳老太在陳海山遺留的鞋中發(fā)現(xiàn)了匿藏的現(xiàn)金，陳老太懊悔不已，深信賣掉的舊衣物中還會有匿藏的現(xiàn)金。

正房東邊第二家住著馮姓的老兩口，老頭近60歲，每天推著帶車子上班：馮老太太慈祥好客，我們都叫她"二大娘"，他們的女兒在長春吉林師范學(xué)院工作。我家月底生活費(fèi)緊張時，常向"二大娘"借三元、五元的，有時還向她借一碗醬油什么的。"二大娘"特喜歡孩子，看到我和弟弟穿著媽媽新織的毛衣，羨慕得連連稱道。

和我家緊挨著的鄰居姓張，院里人都知道主人原是地主，他每天早早地到附近的豆腐坊上班。他的兩個兒子已經(jīng)工作了，我家平時往來信件常求他家的二兒子幫著讀寫；張家還有比我小的四五個挨肩的孩子，家里生活比較困難。張家主人講究享受，每天用銅盆泡腳，愛吃蒸餃；他為人奸詐、心術(shù)不正。1967年"文革"期間，沈陽市的居民晚上都開展聯(lián)防。一天我們胡同半夜聯(lián)防結(jié)束時，張家主人竟尾隨我媽媽，遭到媽媽斥責(zé)。事后媽媽和爸爸說："那天晚上，他（鄰居張家主人）還跟來了。"

"他跟來干什么？王八蛋！"爸爸氣憤地說。

1970年，張家夫婦二人帶著四五個孩子，被單位"動員"下放到法庫縣農(nóng)村。西廂房中間的叢姓人家，大兒子從海軍復(fù)員，每天堅(jiān)持看書學(xué)習(xí)，有時一邊做飯一邊看書，后來終于考上了。

前院韓家三輩七口人住在一起，家里其樂融融。男主人和我爸一個單位，但和我爸很少來往。韓家大兒子韓玉祥小學(xué)和我同學(xué)，他為人老實(shí)，品行端正，小學(xué)第一批就入了隊(duì)；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玩。韓玉祥1968年從沈陽四十八中下鄉(xiāng)，插隊(duì)在新賓縣嘉禾畜牧場。因?yàn)樗麜竟せ?，生產(chǎn)隊(duì)長將女兒嫁給他。知青大批抽調(diào)回城多年后，他才帶著媳婦和四個孩子回到沈陽。

大雜院里的男孩多，年齡相仿；孩子們經(jīng)常在一起捉迷藏、打乒乓球、捉蟋蟀、彈玻璃球、跳房子、滑冰車·….．大家每天都在一起玩，形影不離；幾個孩子之間偶爾鬧點(diǎn)矛盾，過幾天就好了。秋天打煤坯時，不管誰家打，孩子們都一起幫著干；下雨時，誰家的煤坯沒收起來，大家就都頂著雨幫著垛起來、再用塑料布蓋好。

沈陽的嚴(yán)冬，滴水成冰。我家住在四面透風(fēng)的房子里，白天靠屋里的站爐子取暖；晚上睡在火炕上，我和弟弟一個被窩，被窩里不冷不熱，但屋里的冷空氣吹在臉上涼颼颼的，我們經(jīng)常蒙著頭、蜷縮在被子里睡覺。早晨四五點(diǎn)鐘，媽媽起來將“站爐子”點(diǎn)著，一邊做飯，一邊借助爐筒子的熱量熏烤我們的棉衣。

我和弟弟起來時，屋里多少有點(diǎn)熱乎氣了；穿衣時，我們瘦小的肌膚接觸棉衣仍感覺到一絲冰涼。天大亮了，窗戶上、門上的玻璃結(jié)了厚厚的一層霜，白亮白亮的，遮住了外面的世界。不知什么原因，玻璃上結(jié)的霜形成了一幅幅奇妙的霜花；我愛看霜花，那美妙的圖景常常引起我無盡的遐思。我第一眼看霜花，那是茂密的森林，眼前的大樹，樹干挺拔，枝繁葉茂；再看霜花，還有巍峨的遠(yuǎn)山，蜿蜒的溪流；再仔細(xì)看，樹叢中有一幢小木屋，木屋旁蜷伏著一只小兔；忽而森林、遠(yuǎn)山、河流、大樹通通不見了，又出現(xiàn)了青面獠牙的魔鬼和幾只雄獅、猛虎…..．在這畫面各異、神奇奧妙的霜花里，我極力搜索著貯存在頭腦中的景物，并展開豐富的想象，想到的景物應(yīng)有盡有。爸爸媽媽上班了，在這孤單、寒冷、寂靜的小屋里，沒有什么可玩的東西，只有這美妙的霜花吸引著我；我趴在窗臺上，全神貫注，每次都看得如癡如醉。一會太陽出來了，隨著屋里溫度的升高，霜花從上到下開始慢慢地融化，漸漸地消失了。第二天，我又沉迷在全新的霜花里，探尋豐富多彩的世界。

有時候，我們幾個孩子坐在院里的木頭上，聽年長的大哥給我們講"說唐"和"七俠五義"的故事。我們不懂隋朝、唐朝，但我們對故事中的人物有自己的看法。"說唐"中的李元霸、羅成、秦瓊，我們都知道他們是愛憎分明、俠肝義膽的亂世好漢；宇文成都那人壞。"七俠五義"中的南俠展昭、小俠艾虎都是武藝高強(qiáng)、除暴安良的英雄。這些人物我們都非常喜歡。

小時候，盼望過年。過年可以吃餃子，還有好多好吃的菜；可以穿上新衣服；還可以得到長輩的壓歲錢。我記得過年的時候，除夕晚上包餃子，媽媽教我擄皮，教弟弟包餡。包餃子時，包上幾個帶有硬幣的餃子﹣﹣誰吃到硬幣誰新的一年就有福氣。一家人除夕上半夜不睡覺，也不困。我小時候，家里沒有收音機(jī)，除夕夜就是大人干活小孩玩。將近半夜時，媽媽端上來熱騰騰的餃子，我和弟弟狼吞虎咽，每人都吃20多個。到午夜十二點(diǎn)時，我和弟弟跪在炕上給爸媽磕頭拜年，爸媽分別給我們壓歲錢，每人三角、兩角的。然后我和弟弟出去放鞭接神，一會兒就搓著凍紅的小手跑了回來。到了下半夜，我和弟弟挺不住了，都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大年初一早晨，我們被鞭炮聲驚醒。吃過餃子，我和弟弟都穿上新衣服，揣著拆開的零散小鞭兒，拿著點(diǎn)燃的馬糞紙或一根香，到院子里放鞭。那時候大人很少放鞭，孩子們都是放最便宜的小鞭兒，一個一個地放。放鞭時，我們將小鞭兒的引線點(diǎn)燃，眼看引線將要燃盡，就將小鞭朝天上一扔，小鞭在空中燃爆；然后從兜里再掏出一個，再點(diǎn)燃．….．有的鞭沒響，我們撿回來，把鞭折斷，把里邊的火藥倒出來；幾個鞭的火藥摻在一起，放在紙上，用火點(diǎn)燃，火藥"吱吱"地燃燒，發(fā)出耀眼的火星。有時我們將不響的鞭掰折，露出里面的火藥，兩個小鞭兒的斷頭對著斷頭，點(diǎn)燃其中一個，噴射的火花將另一個點(diǎn)燃，火藥噴射出的火星煞是好看。那時"二踢腳"（也叫高升炮）很貴，幾分錢一個，買的人很少。我小時候不敢放"二踢腳"，別人放時我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有一年春節(jié)，我們院的幾個孩子在一起放鞭，西邊正房的小朋友汪彤無意中扔出一個小鞭，在我的胳膊上炸響，將我新穿的上衣蹦出一團(tuán)黑色的痕跡，我見狀立即嚇得"哇哇"大哭，在哭聲中跑到汪家告狀。

過年時，來我家拜年的親屬不多，我也得不到多少壓歲錢。有一次，大姑來我家拜年，臨走時給了我五角錢壓歲錢，我覺得那是很大的一份重金。六十多年過去了，大姑給我壓歲錢的一幕，已經(jīng)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