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名的“藝術(shù)”
我兒子名卓。我弟弟的兒子名越。他們兩兄弟名字合起來名卓越。名字起得多高端、多大氣、多內(nèi)涵！
我為兒子起名，歷時三年有多。
自從我媳婦的肚子漸漸大了以后，我就琢磨著該給孩子取個什么名字了。因為不知道孩子性別，還得準(zhǔn)備兩套方案。本來，我想請父親賜個名，讓他在起名的過程中提前享受做爺爺?shù)臉啡?，但想想自己的人生就這么一個孩子，所以，把起名的快樂留給自己吧。先自私了一把！
然后推敲別人的名字，實在羨慕人家那么好的名字好像都是信手拈來。我起個名怎么這么困難呢？于是，先到書店買了一本《起名的藝術(shù)》。我不是藝術(shù)家，書看完了，名字還沒有“藝術(shù)”出來。后來又買了一本“起名的學(xué)問”之類名稱的書，書名現(xiàn)在忘了。厚厚的，我確實想長點學(xué)問。書里有天格、地格、人格之類的專業(yè)術(shù)語，我不懂，差點去買八卦的書讀成一個命理學(xué)家了。記憶最深的，莫過于談到名字讀音、字形的忌諱。于是，我從字典里找出一個個褒義的字、詞以后，要翻看其字義、字音，把一個個挑選出來的字詞連姓帶名順過來念、倒過來念、用普通話念、用土話念，還要橫著寫、豎著寫，能想到的招數(shù)都要使，反正不能讓人對名字有任何一點歧義和貶義，不能讓名字成為孩子被嘲笑的對象。這樣反復(fù)練習(xí)，造成我現(xiàn)在一看人家的名字就要順、反、橫、逆反復(fù)念叨的惡習(xí)，還浮想聯(lián)翩。我見朋友給孩子改名有容，我就笑，我就想到大胸，因為“有容乃大”；我見一孩子叫九齡，就想到小括號，因為電腦鍵盤9、0上的字符是小括符。如此等等，讓我的腦瓜子特別靈轉(zhuǎn)。我能把王仁博叫成No.1，很搞怪！但是，你們想象不到我當(dāng)年取名字時的苦。原先我以為取名是一種快樂，結(jié)果大違初衷！
時光飛逝，妻子臨產(chǎn)了，我還沒有給孩子取好名呢。一次，我妻子問，還沒有想好名字?。课覂窗桶偷幕卮穑合牒昧?，叫猴子。不管男女都叫猴子。還沒有出生就這么折騰，太讓人鬧心了！
那年是猴年。
我妻子是預(yù)產(chǎn)期推晚兩天生。別人可能想早一天做爸爸，我沒有這種感覺：孩子，爸爸還沒有想好名字，您怎么就要出來了呢！叫我情何以堪！預(yù)產(chǎn)期臨近了、到了、推后了。我一天天在痛苦里煎熬，痛不欲生。
我妻子發(fā)作是在晚飯時間。她吃完飯先回房間了，我和幾個朋友還在廚房劃拳猜子。一會兒我岳母跑來報告妻子要生孩子了（廚房和住房相隔一百米，還樓上樓下）。我想，騙哪個呢，剛剛還好好的呢，想騙我下酒席啊？不管！過了一二十分鐘，我岳母跑下來了，急乎乎的說：快去快去，你老婆肚子疼得受不了了，趕快扶到醫(yī)院去！我知道這是真發(fā)作了，急忙下桌將老婆運到醫(yī)院。第二天凌晨，兒子出生了。
我在醫(yī)院外小河里清洗醫(yī)院產(chǎn)房被褥的時候，有一只喜鵲飛到我近旁，仰頭看我好一會，毫不怕生，讓我好感動：上天送喜來了。
洗完被褥，接生醫(yī)師帶我去拿出生醫(yī)學(xué)證明，小孩姓名一欄里填著：彭（念拼音māomāo。臺灣人名用字。也念【tuō】）。
這誰？
醫(yī)師說，填表的時候，看你不在，隨手寫的。你老婆姓彭，就寫了彭；不知道小孩的名字，就寫。嬰兒都叫（音貓貓）的。別瞎想。
這就是我兒子的第一個名字。
兒子接回家后，總要有一個正式的名字啊，總不能猴子猴子的亂叫吧，這做父母的太不給兒子面子了！也不能老叫吧，兒子會長大，不可能總是嬰兒的！老婆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問我孩子取了什么名字。我想，這孩子是在我酒桌上吵起我的，就叫桌桌吧！桌桌？不，卓卓。一筆一劃寫到我老婆手心里。
馬上翻字典查。卓：超高，超，不平凡。卓然而立，卓爾不群，卓見，卓然，卓異，卓越。不錯，就這么定了。老婆說，這名字起得好。我說，是啊，不見我費了好大的功夫嗎！老婆說，也是也是！
從此卓卓卓卓的叫開了。
可上戶口的名字不能這么簡單的吧？于是，我又抱起了書。
打疫苗時還是一個單名“卓”。
上幼兒園還是。
大肚子孕婦王香蓮一次來我家串門，發(fā)現(xiàn)我書架上的《起名的藝術(shù)》，眼睛一亮，說，能借我嗎？我們正在給孩子取名呢。我說，不借，送給你，兩本都送，不用還了。我都背熟了。王姐姐欣喜而去，如獲至寶。從此我倒安定了。
一個諧音“自摸”（芷墨吧）的孩子的爹后來怪我當(dāng)年我沒有將那么好的書與他分享。實在是錯怪我了。當(dāng)年我已經(jīng)將書送人了。
我媽說，這個單名重名的實在太多了，你能不能給取個雙字名？
我已經(jīng)被折磨透了，想也不想就說，中間鑲個“名”吧，名字卓異、卓越、卓絕，響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我媽說：好。
從此一錘定音，千古絕響，萬事大吉！
就這么簡單。
好了我弟弟和爸爸。他們給我侄子定名的時候，一致說，隨他哥哥的名吧，叫越越。
真省心啊！
我唯一覺得高興的，我兒子姓名筆畫分別是：668。吉祥數(shù)?。郝仿钒l(fā)。撞大運了。
王香蓮的兒子最后定名“文峰”。我怎么看怎么不像“藝術(shù)”過。估計他們夫妻也象我歷盡“藝術(shù)”的苦！
錄2011年舊作點個贊
附：2016年10月初讀下文，以為更有趣，附錄之。侵刪
錢之俊
楊絳先生在《我們仨》中說：“我們的女兒已有名有號。祖父給她取名健汝，又因她生肖屬牛，他起了一個卦，‘牛麗于英’，所以號麗英。這個美麗的號，我們不能接受，而‘錢健汝’叫來拗口，又叫不響。我們隨時即興，給她種種諢名，最順口的是圓圓，圓圓成了她的小名?！薄玻薄尺@里的祖父即是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錢基博，字子泉，號啞泉，別號潛廬，我國近代著名的國學(xué)大師、教育家，自稱“書非三代兩漢不讀，未為大雅；文在桐城陽湖之外，別辟一途”。老先生國學(xué)根基深厚，著述等身，自言“年五歲而受經(jīng)于父。十歲，畢九經(jīng)。十二歲，學(xué)為文章于先仲世父，性已顓愚”?！拔鍤q從長兄子蘭先生受書；九歲畢《四書》、《易經(jīng)》、《尚書》、《毛詩》、《周禮》、《禮記》、《春秋左氏傳》、《古文翼》，皆能背誦……”〔２〕主要著作有《周易解題及其讀法》、《四書解題及其讀法》等二十多種，另有各種單篇文章散見于各種刊物，可謂“著述等身，名不虛傳”〔３〕。錢穆先生晚年回憶說，他平生所見治學(xué)最勤、用力最劬的學(xué)者，就是錢基博。
錢老先生是個傳統(tǒng)型的文人，楊絳先生說他“一本正經(jīng)”〔４〕。這從錢基博有板有眼的給孫女取名、“號”上就可看得出來。他給孫女取名“健汝”，健，有剛強(qiáng)、康強(qiáng)、強(qiáng)壯有力之意。錢基博熟讀經(jīng)典，大約受《周易》啟發(fā)取了此字，因為在《周易》里“健”的這個意項提得就比較多?！兑住で罚骸疤煨薪?，君子以自強(qiáng)不息?！薄皠偨≈姓?，純粹精也?！薄兑住ゅ琛罚骸半U在前也，剛健而不陷，其義不困窮矣?！薄兑住ば⌒蟆罚骸敖《?，剛中而志行，乃‘亨’。”《易·泰》：“內(nèi)陽而外陰，內(nèi)健而外順，內(nèi)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長，小人道消也。”《易·同人》：“文明以健，中正而應(yīng)，‘君子’正也?！薄兑住ご笮蟆罚骸啊跺琛吩唬骸洞笮蟆罚瑒偨『V實，輝光日新?！薄兑住ご笥小罚骸捌涞聞偨《拿?，應(yīng)乎天而時行，是以‘元亨’?！薄兑住は缔o下傳》：“夫乾，天下之至健也，德行恒易以知險?！薄兑住ふf卦》：“乾，健也?！笨梢姡 敖 弊?，不但寓意吉祥，而且取的可能還是《周易》的首卦。汝，是古漢語中常見的第二人稱代詞（你），這樣，“健汝”一名就等于說希望孫女健健康康平平安安。這類似于鄉(xiāng)下大人給小孩以賤物取小名的意思。父母為了使小孩容易養(yǎng)育，避免嬌貴，就多以賤物為名，如阿狗、阿毛、鎖柱、鐵蛋等等，錢老先生這里只是文雅的用書面語概括表達(dá)了這種意思。正如《圍城》里方遯翁的茶友恭維他給孫子取的名字一樣，是“又別致，又渾成，不但典雅，而且洪亮”〔５〕。
錢基博還為孫女取號“麗英”：“因她生肖屬牛，他起了一個卦，‘牛麗于英’，所以號麗英。”這個“號”疑為“字”之所誤。按一般傳統(tǒng)習(xí)慣，名和字由長輩定，體現(xiàn)長者或尊者的意愿，但號一般不會是長者取。號分自號和人號。自號由本人決定，往往反映出一個人的思想、操守、志趣愛好或住所特征，是一種成人的個體行為；所謂人號，就是由他人對己的稱呼。而要值得讓人家稱號，就必須使自己具備受人尊敬的條件，如尊老、賢德等等。所以，一個剛出世不久的孩子怎么適合就給她個號呢？何況取號的人還是像錢基博這樣傳統(tǒng)文化思想深厚的人呢？這里“麗英”作“字”解可能更合理一些。當(dāng)然，如果嚴(yán)格說來，古人取字時間是男子二十，女子十五，即是男子二十成人舉行冠禮時取字，女子十五歲許嫁舉行笄禮時取字〔６〕。近現(xiàn)代中國顯然已不太注重這個時間因素了。而字與名一般有意義上的聯(lián)系，即字是名的補充解釋，是和名相表里的，所以又叫作“表字”?！栋谆⑼x · 姓名》曰：“聞名即知其字，聞字即知其名?！睂τ诿c字關(guān)系的認(rèn)識，錢鍾書先生曾在《管錐編》中說：“字取有意，名求傳實；意義可了（ｍｅａｎｉｎｇｆｕｌ），字之職志也；真實不虛煟簦潁酰簦瑁媯酰臁。名之祈向也。因字會意，文從理順，而控名責(zé)實，又無征不信……‘名’之與‘字’殊功異趣，豈可混為一談耶？”〔７〕這反映出他對名與字的重視。而“麗英”作“字”解和“健汝”一名也有一定意義上的聯(lián)系，大的范圍是他們都出自《周易》。楊絳先生說，“麗英”是錢老先生因他們的女兒生肖屬牛，“他起了一個卦，‘牛麗于英’，所以號麗英”，這個卦想必就出自《周易》。《易·離》（卦三十）曰：“《離》：利貞。亨。畜牝牛吉。”周振甫《周易譯注》釋此卦為：“《離》卦：占問有利。通順。養(yǎng)母牛吉。”〔８〕高亨《周易大傳今注》說：“筮遇此卦，乃有利之占問?！薄玻埂晨梢姶素允且患浴４素浴跺琛吩唬骸啊峨x》，麗也。日月麗乎天，百谷草木麗乎土。重明以麗乎正，乃化成天下。柔麗乎中正，故‘亨’，是以‘畜牝牛吉’也。”（《周易譯注》釋為：“《離》卦，是附著。日月附著在天上，百谷草樹附著在地上。雙重光明附著在正確上，就化育成為天下萬物。柔而附著在熒縣預(yù)牭鬧姓，所以‘通順’，因此‘蓄母牛吉’。”〔１０〕）這里大概的意思為，“離”即是“麗”，是附著的意思；天地間的物體，必定附著在某種物體上，始得以存在。因為離卦與坎卦是陰陽爻完全相反的“錯卦”，遇險必須攀附，攀附才能脫險，交互為用，即《易·序卦》所謂“陷必有所麗，故受之以《離》”。但附著的對象必須正當(dāng)，堅守正當(dāng)才有利，才能亨通。母牛是極溫順的動物，比喻柔順的德性?！兑住ふf卦》說：“坤，順也?！榕！！币嗉锤街仨殘允卣?，才能有利，亨通；但附著堅守必須具備柔順的德性，才能吉祥，故“畜牝牛吉”。所謂“牛麗于英”之“英”，大約指的是英國。故錢基博依占得之《離》卦取“麗英”一字仍寄寓了他作為祖父對孫女的期望，即于英國的孫女只要性格溫順聽話就可平安依附父母，所占得的就是吉卦。而“麗英”做名在民國時就有人使用過。柯伯年１９２５年２月在《民國日報》副刊《覺悟》上發(fā)表《社會主義從空想到科學(xué)的發(fā)展》一文時，即以“麗英女士”做筆名，盡管本意不可知。
錢基博不僅為錢鍾書的女兒取名、“號”時引經(jīng)據(jù)典的動用六經(jīng)之首的《周易》，而且先前給兒子錢鍾書取字時也是有典有故。例如錢鍾書的字“默存”就是父親錢基博老先生后起的。按錢基博自己的說法，錢家自古一貫的傳統(tǒng)是“休明著作，百祖無殊”，即家學(xué)淵源，家教應(yīng)是極為嚴(yán)格的。但錢鍾書自幼在伯父跟前長大，因伯父中年無子，對錢鍾書自然過于寬容和昵愛，致使少年錢鍾書“全沒正經(jīng)”，專愛“胡說亂道”，一點沒有他母親的“沉默寡言、嚴(yán)肅謹(jǐn)慎”，以及他父親的“一本正經(jīng)”〔１１〕。１９２０年，他的伯父去世后，十一歲的錢鍾書的教育就全由他的父親來承擔(dān)。“他父親因鍾書愛胡說亂道，為他改字‘默存’，叫他少說話的意思?！薄玻保病尘瓦@樣父親把錢鍾書原來的字“哲良”改作了“默存”〔１３〕?！澳妗币环Q可能也是從《周易》中得來的?！兑住は缔o上》曰：“……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崩?，周振甫《周易譯注》就說：“靜默而作成它，不說而使民信化，在于德行。”〔１４〕《易·系辭上·傳》還有“君子之道，或出或處，或默或語”之語。當(dāng)然，這兩個字連用在《列子·周穆王》中就出現(xiàn)過，但釋意卻未必符合錢基博取字時的本意?！读凶印ぶ苣峦酢吩恼f：“化人復(fù)謁王同游，所及之處，仰不見日月，俯不見河?！儒?，所坐猶向者之處，侍御猶向者之人。視其前，則酒未清，肴未昲。王問所從來。左右曰：‘王默存耳?！边@里的“默存”意實為“形不動而神游”〔１５〕。按錢基博取字的本意，這里他當(dāng)不僅希望兒子要少說話，還要做個敏于行而慎于言的謙謙君子了，正所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１６〕?，F(xiàn)存錢老先生給兒子的一些信件可資參照。例如，１９３１年當(dāng)錢基博得知北京大學(xué)溫寧源打算介紹錢鍾書到英國倫敦大學(xué)東方語文學(xué)院教中國語文時，于是就在給兒子的信中諄諄告誡他“勿太自喜”，因為“立身務(wù)正大，待人務(wù)忠恕”比“聲明大、地位高”更為重要?！安蝗?，以汝之記丑而博，筆舌犀利而或操之以逆險之心，出之以僻堅之行，則汝之學(xué)力愈進(jìn)，社會之危險愈大。”老先生說自己兄弟從“未嘗敢做一損人利己之事，未敢取一非分不義之財”，希望兒子能繼承家風(fēng)。他對兒子說：“弟子中，自以汝與鍾韓為秀出，然鍾韓厚重少文，而好深沉之思，獨汝才辯縱橫，神采飛揚，而沉潛不足……汝頭角漸露，須認(rèn)清路頭，故不得不為汝諄諄言之！”〔１７〕為父之苦心可見一斑。而據(jù)楊絳先生說，錢鍾書本人還是很喜歡“哲良”這個字的，“又哲又良——我閉上眼睛，還能看到伯伯給我寫在練習(xí)簿上的‘哲良’”〔１８〕?？梢韵胍婂X鍾書對其伯父思念與敬愛之深。
不難看出，錢基博取名喜用《周易》。這其實是對古人占卜取名習(xí)俗的一種延續(xù)。先秦時期古人命名，有灼龜觀兆的習(xí)俗。屈原在《離騷》的開篇之首就由其嫡裔、生辰說到自己的名和字：“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覽揆余初度兮，肇錫（賜）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彼谠娭姓f自己乃顓頊的后代，在寅年寅月寅日這個很吉利的日子里降世；他父親在他初生的那天，就給他取了個美好的名字。這個名字就是通過灼龜卜兆而得?！毒艊@·離世》篇說：“兆出名曰正則兮，卦發(fā)字曰靈均。”反映的也是這種情況。但后來此種風(fēng)俗漸衰，雖有很多名字仍用占卜方法產(chǎn)生，卻非灼龜觀兆的老法〔１９〕。后世占卜取名自然多用《周易》。而最為人所樂道的一個例子就是唐茶圣陸羽名字的來由。據(jù)說陸羽是一個私生子，被遺棄以后漂流至竟陵城外的西湖之濱，為龍蓋寺的智積禪師所得，育為弟子。等長到懂事以后，陸羽又不愿做和尚了，因而備受勞役折磨；十一歲時，他逃出寺院，跑去學(xué)戲，就以《周易》自筮（也有說是智積禪師為他占卦取名的），得《易·漸》卦，云：“鴻漸于陸，其羽可以為儀，吉?！庇谑潜阋浴瓣憽睘樾?，取名“羽”，字“鴻漸”。我們知道，這個“鴻漸”后來也被錢鍾書先生借到《圍城》里去了。
由錢基博取名一事我們還會自然聯(lián)想到《圍城》中方遯翁為孫子取名一節(jié)。《圍城》第四章說：
這阿丑是老二鵬圖的兒子，年紀(jì)有四歲了，下地的時候，相貌照例丑的可笑。鵬圖沒有做慣父親，對那一團(tuán)略具五官七竅的紅肉，并不覺得創(chuàng)造者的驕傲和主有者的偏袒，三腳兩步到老子書房里去報告：“生下來一個妖怪?！狈竭q翁老先生抱孫心切，剛占了個周易神卦，求得 ，是“小畜”卦，什么“密云不雨”，“輿脫輻，夫妻反目”，“血去惕出無咎”。他看了《易經(jīng)》的卦詞納悶，想莫非媳婦要難產(chǎn)或流產(chǎn)，正待虔誠再卜一卦，忽聽兒子沒頭沒腦的來一句，嚇得直跳起來：“別胡說！小孩子下地沒有？”鵬圖瞧老子氣色嚴(yán)重，忙規(guī)規(guī)矩矩道：“是個男孩子，母子都好?！狈竭q翁強(qiáng)忍著喜歡，教訓(xùn)兒子道：“已經(jīng)是做父親的人了，講話還那樣不正經(jīng)，瞧你將來怎么教你兒子！”鵬圖解釋道：“那孩子的相貌實在丑——請爸爸起個名字?！薄昂茫阏f他長得丑，就叫他‘丑兒’得了?！狈竭q翁想起《荀子·非相》篇說古時大圣大賢的相貌都是奇丑，便索性跟孫子起個學(xué)名叫“非相”。方老太太也不懂什么非相是相，只嫌“丑兒”這名字不好，說：“小孩子相貌很好——初生的小孩子全是那樣的，誰說他丑呢？你還是改個名字罷?！边@把方遯翁書袋底的積年陳貨全掏出來了：“你們都不懂這道理，要鴻漸在家，他就會明白?！币槐谡f，到書房里架子上揀出兩三部書，翻給兒子看，因為方老太太識字不多。方鵬圖瞧見書上說，人家小兒要易長育，每以賤名為小名，如犬羊狗馬之類，又知道司馬相如小字犬子，桓熙小字石頭，范曄小字磚兒，慕容農(nóng)小字惡奴，元叉小字夜叉，更有什么斑獸、禿頭、龜兒、獾郎等等，才知道兒子叫“丑兒”還算有體面的。方遯翁當(dāng)天上茶館跟大家談起這事，那些奉承他的茶友滿口道賀之外，還恭維他取的名字又別致，又渾成，不但典雅，而且洪亮。只有方老太太弄孫的時候，常常臉摩著臉，代他抗議道：“咱們相貌多漂亮！咱們是標(biāo)致小寶貝心肝，為什么冤枉咱們丑？爺爺頂不講道理，去拉掉他胡子?！?span id="ksg2tmm" class="candidate-entity-word" data-gid="2421155">方鴻漸在外國也寫信回來，對侄兒的學(xué)名發(fā)表意見，說《封神榜》里的兩個開路鬼，哥哥叫方弼，兄弟叫方相，“方非相”的名字好像在跟鬼兄弟抬杠，還是趁早換了。方遯翁置之不理。去年戰(zhàn)事起了不多幾天，老三鳳儀的老婆也養(yǎng)個頭胎兒子，方遯翁深有感于“兵兇戰(zhàn)危”，觸景生情，叫他“阿兇”，據(jù)《墨子·非攻》篇為他取學(xué)名“非攻”。遯翁題名字上了癮，早想就十幾個排行的名字，只等媳婦們連一不二養(yǎng)下孩子來頂領(lǐng)，譬如男叫“非熊”，用姜太公的故事，女叫“非煙”，用唐人傳奇。〔２０〕
楊絳先生曾在《記錢鍾書與〈圍城〉》中說：“方遯翁是個復(fù)合體。讀者因為他是方鴻漸的父親，就確定他是鍾書的父親，其實方遯翁和他父親只有幾分相像?！薄玻玻薄尺@“幾分相像”會不會有他父親喜歡引經(jīng)據(jù)典給子孫取名的“淵源”呢？
注釋：
〔１〕楊絳：《我們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２００３年版，第８８頁。
〔２〕〔３〕〔１７〕李洪巖：《錢鍾書與近代學(xué)人》，百花文藝出版社１９９８年版，第４、１１、２５頁。
〔４〕〔１１〕〔１２〕〔１８〕〔２１〕楊絳：《記錢鍾書與〈圍城〉》，《楊絳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１９９４年版，第１７５、１７５、１７６、１７６、１７０頁。
〔５〕〔２０〕錢鍾書：《圍城》，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２００２年版，第１２４、１２３～１２５頁。
〔６〕《禮記·曲禮上》：“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許嫁，笄而字。”《儀禮·士昏禮》：“女子許嫁，笄而醴之，稱字?！薄抖Y記·冠義》：“已冠而字之，成人之道也。”《禮記·檀弓上》：“幼名，冠字?！笨追f達(dá)疏：“‘幼名，冠字’者，名以名質(zhì)，生若無名，不可分別，故始生三月而加名，故云‘幼名’也。‘冠字’者，人年二十，有為人父之道，朋友等類，不可復(fù)呼其名，故冠而加字。”
〔７〕錢鍾書：《管錐編》第二冊，中華書局１９８６年版，第４０５頁。
〔８〕〔１０〕〔１４〕周振甫：《周易譯注》，中華書局１９９１年版，第１０５、１０５、２５０頁。
〔９〕高亨：《周易大傳今注》，齊魯書社１９９８年版，第２１２頁。
〔１３〕根據(jù)錢基厚《孫庵年譜》里記載：“宣統(tǒng)二年十月二十日申時，侄鍾書生，叔兄出也。適有人遺父以《常州先哲叢書》者，故為命名曰鍾書，小字阿先。以伯兄無子，奉父命，由伯兄夫婦攜室乳養(yǎng)。”他的伯父據(jù)此也為他另取名“仰先”，字“哲良”。“仰先”，自然有“仰望先哲”的含義，大伯父由于是“長房無子”，對出嗣過來的錢鍾書顯然也寄予了莫大的希望。
〔１５〕《漢語大詞典》（縮印本）下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１９９７年版，第７６８５頁。
〔１６〕李洲良：《古槐樹下的鐘聲——錢著管窺》，吉林人民出版社２００１年版，第９頁。
〔１９〕[馬來西亞]蕭遙天：《中國人名的研究》，國際文化出版公司１９８７年版，第１６２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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