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二早上七點，郭秀芝就穿戴整齊，從位于公益西橋的家中出發(fā)了，她要前往離家二十公里左右，位于宛平城的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紀念館。

她個子不高，滿頭銀發(fā)，聲音洪亮，容光煥發(fā)。到了抗戰(zhàn)紀念館，工作人員紛紛跟她打招呼，“郭阿姨來啦！”

郭秀芝像是抗戰(zhàn)紀念館的一棵“常青樹”。她八年前經(jīng)過考核成為一名義務(wù)講解員，工作人員李洋說，郭阿姨在抗戰(zhàn)館的時間比許多正式講解員都要長。疫情之后，抗戰(zhàn)館的講解活動一直沒有恢復，她便成了抗戰(zhàn)館的社會教育助理，為抗戰(zhàn)館的活動策劃出出主意。

73歲的郭秀芝每天都很忙，不是正在進行志愿服務(wù)，就是在去做志愿者的路上。她愛好朗誦，受邀去過許多公益機構(gòu)，抗戰(zhàn)館要舉辦朗誦活動，李洋還提醒大家，“別忘了叫上郭阿姨?！?/p>

就是這樣一個活力滿滿的“銀發(fā)奶奶”，卻是一名聽障人士。二十多年前剛失聰時，郭秀芝曾經(jīng)抱著殘疾證痛哭?，F(xiàn)在，她在形形色色的志愿工作中，重新找回了自信，為許多需要幫助的人貢獻自己的光和熱。

郭秀芝在抗戰(zhàn)紀念館為參觀者講解。受訪者供圖

銀發(fā)講解員

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紀念館里的工作人員沒有不認識郭秀芝的。

提起郭秀芝，幾乎每個人都要說，“郭阿姨啊，是我們這最優(yōu)秀的義務(wù)講解員之一?！?/p>

這已經(jīng)是郭秀芝參與抗戰(zhàn)紀念館志愿服務(wù)的第八年了。今年她73歲，本來抗戰(zhàn)館不收七十歲以上的義務(wù)講解員，但是為郭秀芝，抗戰(zhàn)館破了一次例。

她最熟悉，也最喜歡講解的是那些抗日戰(zhàn)爭期間涌現(xiàn)的民族英雄，對楊靖宇、佟麟閣和八女投江等故事如數(shù)家珍，每每講到這些，她都熱血沸騰，感慨今天美好生活的來之不易。在講解趙一曼那封給孩子的信的時候，她會情不自禁地流下眼淚，“因為我也是個母親，我能理解那種心情?！?/p>

甚至有時候，還有人慕名而來，專門要聽郭秀芝的講解。她身邊總是圍滿了人，多則七八十人，少則三四十人，即使是好動的小學生，也都能聚精會神地聽她講解。

郭秀芝和抗戰(zhàn)紀念館參觀者合影。受訪者供圖

和郭秀芝后來熟練且感情豐富的講解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她初來抗戰(zhàn)館時的生澀和膽怯。

2014年，盲文圖書館的志愿者徐立斌詢問其他志愿者，“誰愿意去抗戰(zhàn)紀念館做義務(wù)講解員？”

郭秀芝問：“我特別想去，但是我年齡大了，能要我嗎？”她十幾歲時曾經(jīng)在故宮博物院做過一段時間義務(wù)講解員，也背過大段大段的講解詞。

徐立斌幫她報了名，十幾天后，郭秀芝收到通知，要她去抗戰(zhàn)館開會。

報名參與的十幾人中，一頭銀發(fā)的郭秀芝顯得有點突兀，“都是年輕人，就我年齡最大?！笨箲?zhàn)館的工作人員吳婷向大家簡單介紹了一些抗戰(zhàn)事例，然后給每個人發(fā)了一摞講解稿，囑咐他們背下來，背完了到抗戰(zhàn)館考核，通過考核就可以正式成為志愿者了。

郭秀芝拿到手一看，“這得有小二十篇A4紙！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字?！碑敃r她站起來就想走，吳婷卻安慰她說，抗戰(zhàn)館不要求她一字不差地背下來，只要能把稿子的大概內(nèi)容記下來，用自己的語言進行有感情的脫稿講解，就足夠了。

郭秀芝覺得既然抗戰(zhàn)館的工作人員都這么說了，自己又是老黨員，咬著牙也得堅持下去。

回家后，她一邊熟悉這些故事，一邊通過人物串聯(lián)起抗戰(zhàn)史進行記憶。有時候她白天剛背下來，到晚上就想不起來了，甚至背著背著就睡著了。一沓子講稿都被揉爛了好幾次，她索性多打印了幾份。

家人不理解，老伴說她，“那都是年輕人干的事，你眼睛也不好，耳朵也不靈，你去跟著摻和啥？”

郭秀芝覺得老伴瞧不起自己，生起氣來，“我跟你性格不一樣，我喜歡出去做志愿者。你要是覺得聲音大，吵到你了，我就到別的房間去背，你就戴兩個耳塞。”

一個多月后，她終于背完了講解稿，“我還算背得快的?！笨己藭r候她緊張到“隔著褲子都能看到自己的腿在發(fā)抖”，最終她用獨特的以故事串聯(lián)歷史的講解方式通過了考核。

郭秀芝和來抗戰(zhàn)紀念館參觀的小學生合影。受訪者供圖

找回自信

一次次的練習、講解，郭秀芝講得越來越流暢，還總結(jié)出了一套自己的方法。

抗戰(zhàn)館里經(jīng)常有小學生組團來參觀。面對這些孩子，郭秀芝會把抗日英雄的故事掰開、揉碎，用提問的方式引起孩子們的興趣。孩子的注意力集中不了太長時間，她就講得慢一點，多休息幾次，關(guān)鍵部分換種方式多講一遍。

有一次，一個孩子問她，日軍為什么要給趙一曼的指甲縫里扎竹簽？郭秀芝解釋，“你想想，你平常手指扎一根刺兒，你疼不疼？更別提那么粗的竹簽了。日軍就是用竹簽折磨她，逼她說出情報?！边@么一解釋就形象多了。

李洋說，郭秀芝每次來，都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包，常常給抗戰(zhàn)館的工作人員帶些小禮物。有時候她給孩子們講解，不時會從包里拿出點小零食，獎勵能集中注意力一直聽講解的孩子。

在李洋眼里，郭阿姨總是熱情洋溢。但一開始，郭秀芝壓根不敢告訴工作人員她失聰?shù)氖?，“就怕人家不要我了?！?/p>

最驚心動魄的一次，是她在講解過程中助聽器突然沒電了?！爱敃r我冷汗都下來了，但是我也不能把這么多聽眾扔在這里，自己跑去辦公室充電呀?！?/p>

郭秀芝硬著頭皮講完了全程，這期間有聽眾提問或者是試圖和她交流，她只能看到他們的嘴張開又閉合，卻一句也聽不清。講完以后，她給聽眾道歉，卻收獲了很多安慰和鼓勵，“大家得知她其實是一名聽障人士，都很佩服她?！崩钛笳f。

即使已經(jīng)走出了失聰?shù)年幱?，但回憶起那段時間，郭秀芝還是忍不住哽咽。二十多年前，郭秀芝的父親去世時，她悲痛萬分，突然就聽不到聲音了。

剛開始，家人以為她只是著急上火，就讓她吃降火的藥，一個星期后，郭秀芝才去醫(yī)院，被診斷為神經(jīng)性耳聾，因為耽誤了最佳治療時機，落下了終身殘疾。

拿到殘疾證那天，郭秀芝抱著殘疾證痛哭，覺得天都要塌了，“我怎么就變成殘疾了？”之后的兩年，她任由自己沉入了無聲世界，偶爾家人貼在她的耳朵上大聲說話，她才能聽到一點點。

后來她打聽到戴上助聽器就能聽到聲音，她說什么都要去配，即便很貴，“再這么在家里待下去，什么都聽不到，我就要變傻了?！?/p>

重新聽到聲音后，“心里一下子就敞亮了。”郭秀芝開始做志愿者，一點點找回了自信。

郭秀芝陪伴盲人前往盲文圖書館參加活動。受訪者供圖

“身體的殘缺不是生活消沉的借口”

除了在抗戰(zhàn)館當義務(wù)講解員，郭秀芝還參與了許多志愿者工作。

2014年，郭秀芝到中國盲文圖書館做起了志愿者，為盲人們朗誦詩歌，陪他們吃飯、活動，有時候還負責接送盲人。

因為自己也是殘障人士，郭秀芝更能理解盲人的不便和痛苦。她因為失聰需要一直佩戴助聽器，但助聽器是有使用壽命的，一副需要幾萬塊錢，她不舍得換新的。一位盲人聽了卻有點羨慕，“他跟我說，我這眼睛，只要能讓我重見光明，多少錢我都肯，可惜這是不可能的?！边€有一位盲人說，他想要三天光明，看看父母的模樣。

郭秀芝從盲人身上獲得了不少力量，在她看來，他們既堅強又樂觀，“身體的殘缺不是生活消沉的借口。”于是她更加積極地投入到志愿工作中，無論哪個機構(gòu)需要朗誦節(jié)目，或者需要幫助，只要找到她，她都會盡最大的努力參與其中。

2019年年初，郭秀芝在中國盲文圖書館策劃的一場演出中幫忙，忙得顧不上吃飯，直到菜涼了，才得閑吃一口。沒想到一回家就胃疼，接著還嘔吐，突發(fā)急性胰腺炎住進了醫(yī)院。

郭秀芝閑不住，“在醫(yī)院里躺著，心里可真不是滋味啊，我還是得趕緊回到我的崗位上去?！背鲈簺]幾天，她就又出現(xiàn)在了抗戰(zhàn)紀念館和盲文圖書館里。

“對于志愿工作，我會一直做下去，直到做不動為止。”郭秀芝說。

新京報記者 彭鏡陶 實習生 鄭欣怡

編輯 劉倩 校對 盧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