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問我是誰?當(dāng)今太后咯。
(一)
你要問我為什么,其實也很簡單。
我熬死先帝,好不容易當(dāng)上太后。太后有了,沒皇帝??!
先帝那個狗男人,從我嫁給他的第一日,我就知道他不喜歡我??上?,他但凡硬氣一點不娶我,也輪不到他來做皇帝。
我母親是開國長公主,深受其父兄喜愛。一生榮寵,作為她的女兒,我自出生就是這深宮里最耀眼的明珠。我背后,是堅不可摧的皇權(quán)和我父親魏國公手上的兵符。
可惜,我的第一次婚姻并不如意,最耀眼的明珠被送往草原,我是安撫草原的那顆重要的棋子。這也沒有什么。我吃的是百姓的糧,就該在這時候發(fā)揮一件禮物的作用。
老可汗死后,我又成為新可汗的王后。待到中原的鐵騎踏平草原,我被重新迎回內(nèi)廷。我的舅舅為了補償我,承諾我一定會是大燕下一任天子的皇后。
這很好,我的父親母親都很高興。于是我成了裴泫的妻子。舅舅薨后,我便成為這后宮新一任的女主人。
裴泫愛不愛我我根本不在意。恨也好,怨也罷,他敢拿我怎么樣呢?不過是不肯給我一個孩子。
所以他死了之后我還蠻苦惱,我上哪兒找個兒子呢?挑來挑去,我選了宗親里一個閑散王爺?shù)氖印?/p>
我扶持他上位,他卻動了不該有的心思。
他想殺了我,把皇權(quán)牢牢抓在自己手里。
可惜,一朝事敗,我不愿廢了他,卻給了他一個小小的警告。
他喜愛的那位貴妃,我命內(nèi)侍送去三尺白綾。聽見他困獸般的哀嚎,我漫不盡心彈了彈指甲。
你說,深宮里竟然有情?這樣的人不應(yīng)該死嗎?
(二)
冬至那日,我在承明殿見了幾個嫂子,她們也如我所愿的帶來一堆如花似玉的小姑娘。
我選了最不聰明的那個,替她與皇帝賜婚。魏家想要長長久久的富貴榮華,中宮之位,必須牢牢握在我手中。
次年春,皇帝大婚,我盛裝出席,替一對新人添了喜頭。
那是一對玉鐲,出自亡故的貴妃。
皇帝死死盯著我,眼里泛出血色和悲意。
恍如故人。
我呆了一瞬,隨即勾出一抹微笑,“好孩子,大婚的日子,要高興?!?/p>
轉(zhuǎn)身離去時,迤邐的裙擺鋪滿白玉磚。
我聽見周遭祝詞不斷,恰似當(dāng)年我被送去和親的那一日。也是這樣的吵鬧,我被一層一層的裝扮,艷麗的寶石和華貴的東珠鑲嵌在我發(fā)間。所有人都對我說著恭喜,所有人面上都一派喜氣洋洋。
我的娘親夸我眉眼端莊,姿儀動人,有皇室貴女的風(fēng)范。我的父兄同朝中大員們暢飲席酒,酩酊大醉。
坐上馬車遠(yuǎn)離京都之際,我回頭看萬家燈火通明。
萬籟俱寂,唯我孤身一人。
(三)
第二日新立的皇后,也就是我那不太聰明的侄女來給我請安。外頭春寒未褪,我命她跪在承明殿門口,半晌不召見。
我需要一個聽話的皇后,永遠(yuǎn)對我存著敬畏和懼怕,她是否美麗是否端莊都沒關(guān)系。絕對的權(quán)勢之下,所有人都會為我魏家女俯首稱臣。
但是我沒想到的是,這姑娘是個不聰明的沒錯,也還是個缺心眼的。
我命她進(jìn)來時她老老實實行了禮,然后一臉興奮的問,“娘娘,可以開飯了嗎?”
這頓早膳吃的我很是心塞。
我習(xí)慣了笑里藏刀,談笑間句句機(jī)鋒。
但我我從來沒遇到過像魏妤這樣能吃還缺心眼兒不看人臉色的姑娘。她走之前還不忘塞兩塊芙蓉糕在嘴里,傻乎乎的問我,“娘娘,明兒還能再來嗎?”
我陰沉著臉讓容嫗送她出去,坐在榻上疲累的扶住額頭。
容嫗遞上一杯清茶,恭敬的立在一旁,“娘娘,皇后還是個孩子,您別同她計較?!?/p>
“孩子?”
“十一娘在她這個年紀(jì),已經(jīng)曉得如何使絆子算計于我?!?/p>
“她太蠢,一絲心計也無,”我抿了一口茶,略略皺眉,示意容嫗重沏一杯。“昨夜宮人來報,皇帝怒而摔門,她倒是安安穩(wěn)穩(wěn)睡了一覺,這一大早還曉得同我討吃食。”
“我那嫂子不舍得親生女兒來做我的棋子,刻意帶了魏妤來拜見我,她倒是精明?!?/p>
我垂著眼簾,緩緩轉(zhuǎn)動手中佛珠。
“魏氏女必須有孕,是否皇室血脈并不重要?!?/p>
“另,宣沈相來見我。”
(四)
沈相來時,我正修剪一盆魏紫。
其余剪殘的花朵被我隨手丟在地上,宮人輕手輕腳的撿起,屏著呼吸生怕弄出聲響。
整個承明殿安靜到只剩我衣袖拂過桌面時的沙沙聲。
“宣”
我丟下手里的剪子,細(xì)細(xì)打量這盆修剪好的牡丹。
“老臣見過娘娘,娘娘金安。”沈笠拱手一拜。我抬手示意他起身。
“沈相看我這盆牡丹,修剪的如何?”
沈笠抬頭仔細(xì)看了一會兒,復(fù)又低頭開口道:“魏紫本是當(dāng)世稀品,娘娘這盆雙生并蒂更是罕見,然而,”他看著宮人手中那朵殘花,沉沉道,“您卻將其剪成一枝獨秀,倒也別有一番趣味。”
我撫掌而笑,轉(zhuǎn)身看著這位歷經(jīng)三朝而不倒的老臣。
“開在枝頭的花,一朵便夠了”
“沈相,你是聰明人,我愛同你這樣的人打交道?!?/p>
“魏國公手里的兵權(quán)捏的太久,他已然忘了自己作為一個臣子的身份。”
我緩緩開口,清楚的看見沈笠眼中的訝然,“娘娘,那是您的父親?!?/p>
“如若魏家不能與我同心,換一個聽話的也無不可?!蔽覐?fù)又取過小剪,剪下一枝不聽話的枝丫。
此時殿內(nèi)安靜到落針可聞,窗外天色近暮,空氣中彌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土腥味兒。
大雨將至。
“如此,臣明白了”
良久,沈笠恭敬跪在我面前,拱手說道。
(五)
次日,沈相為首的一眾老臣于朝堂上齊齊跪下,言魏世子身為皇后之父,竟貪贓枉法。于去歲冬,被遣往江南賑災(zāi)之際昧下白銀萬兩,愿陛下殺之以平百姓之怒。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我爹面上不露分毫,衣袖卻被攥得發(fā)皺。他斜覷一眼背后的官員,狠厲的令人心驚。
那官員手持笏板,出列跪下,高聲說道:“魏家滿門忠烈,于江山社稷有大功勞,更惶提魏世子一片赤誠,忠于陛下之心天地可鑒”
又看了一眼沈笠,“沈相,魏家人馬革裹尸之際,可不見你同今日這般咄咄逼人?!?/p>
“陛下!此事或有蹊蹺,您不能寒了忠烈拳拳報國之心??!”
朝堂之爭一觸即發(fā)。
皇帝同樣訝然,卻不動聲色,拱手問簾后的我?!澳负?,此乃魏家事,兒不敢做主,愿母后言明,兒應(yīng)該怎樣做?”
我用寬袖掩住唇角的那絲諷笑,看著眼前這單薄卻野心勃勃的少年,心想你終于學(xué)聰明了,不敢明著與我對著干,倒是開始學(xué)著言語上同我打機(jī)鋒。
我沉痛開口:“哀家雖為魏氏女,卻也不能擅自做主,此乃天下事,朝堂也非魏家一人堂?!?/p>
“便先將魏世子收監(jiān),容大理寺嚴(yán)查,必將給陛下與大燕一個交代?!?/p>
“魏世子之職,便由兵部秦宋暫代。如此,陛下與前朝皆可安心了。”
我朝皇帝隱晦一笑,面露譏諷?;实劾渲槪桓什辉傅狞c頭稱“善”。臺下諸公跪伏,我爹終于抬頭,沉沉撇了我一眼。
我心中暢快:父親啊父親,曾幾何時,你率兵踏過博客多汗,令我心碎欲絕之際,可曾想過也會有向我低頭的那天?
(六)
我回到寢宮時,隨手解下披風(fēng)往后一扔。容嫗接住披風(fēng),弓著腰小心翼翼的說道:“娘娘,皇后來了?!蔽彝缴弦蛔?,任憑宮人卸下發(fā)間釵環(huán)。
復(fù)又按住眉頭,不耐煩的問:“她來做什么?”
“據(jù)說是來同您請安,我瞧著倒是坐在那兒往膳房的方向看了好幾眼?!比輯灍o奈一笑,我氣得不打一處來。
今日魏妤不請自來,乖巧的坐在圓椅上眼巴巴覷著我,也不敢開口,倒是一口一口小啜著宮人呈上的杏仁露。
我歪靠在塌上,面無表情的開口:“魏妤,我聽聞皇帝這幾日都不曾去過你宮里,你這皇后做的當(dāng)真清閑。”
“大娘娘,這也不怪我啊。陛下他比我家里的大黃狗還喜怒無常,那臉色跟山水畫兒一樣,一會兒濃一會兒淡的?!彼次夷樕桨l(fā)不好,說的越發(fā)小聲,“我還是送,送了東西過去的。”
“你是送了,你送了碗辣湯過去。”我氣的把茶盞狠狠一放,“闔宮上下誰不知道,皇帝吃辣必會起疹。你這是存心給哀家添堵?”
“大娘娘別氣了,別氣了。氣壞了就吃不下飯了?!彼郯桶涂粗?,一雙圓溜溜的杏眼透出討好的意味。
她走過來蹲下輕輕晃著我的衣袖,“娘娘,妤兒發(fā)誓,一定好好待陛下,再不說他是狗了,也不送辣湯給他。”又抿了抿唇,那小小的梨渦若隱若現(xiàn),顯得越發(fā)乖巧。
“所以咱快開飯吧!我都聞見辣子雞的香味兒了!”
我看著她擠眉弄眼的搞怪樣子,臉上再維持不住冷漠,便以手掩笑,手指點向她額頭微微用力,她便一屁股坐在地上,茫然抬頭看我。
“容嫗,擺飯吧。”我笑著開口。
(七)
我命內(nèi)官送魏妤離開,抬眼望向窗外而不語。外面正是春光明媚,一派向榮之際,或有幾枝斜開的紅葉石楠嬌媚的探出枝椏,輕倚在窗旁。
容嫗燃好檀香,替我披上披風(fēng)。低聲開口:“娘娘,皇后實在天真不諳世事,她那嫡母也從未教過她權(quán)謀之術(shù)?!?/p>
“先頭您提過的那句,還算數(shù)嗎?是否真要令其有孕?”
我默然不語,手指拂過耳邊鬢發(fā)。
“容嫗,我老了,不想再等下去。近來我時常夢見阿日善,他帶我去騎馬,草原上的氈包一個接一個從我眼前飛過?!?/p>
“但醒來的空虛令我更加絕望?!?/p>
“命人盯住皇帝,幸過的女子需賜下湯藥,若有不從者,殺之?!?/p>
“五月之前,若皇后仍不能有孕,便送個小廝進(jìn)她宮里吧?!蔽疑婚_口,無數(shù)波濤洶涌的情緒被我掩在眼底。
佛珠緩緩轉(zhuǎn)動,我低頭吶吶一句:“我佛慈悲?!?/p>
殿外黃門來報,魏國公求見。
我看向那倚在窗邊的紅葉石楠,低笑一聲,隨手扯下一朵,狠狠捏碎,鮮紅的顏色染了滿手,當(dāng)真美極。
(八)
我命容嫗取來我的翟服。
中單、蔽膝、大帶、副帶,宮人服侍我一層一層穿好,配十二龍九鳳冠。
容嫗躬身上前替我上妝。
珍珠點靨,珠釵云鬢。我看著鏡中的自己,華服盛妝之下,卻是藏了一個行將就木的魂靈。
我坐在榻上,而我父親跪在我面前?;腥恢g,只覺諷刺至極。
接過容嫗遞來的茶,我緩緩開口問道:“國公此來何意?”
他抬頭漠然看向我,“娘娘,您如今獨攬大權(quán),卻也該知道,一筆寫不出兩個魏字?!?/p>
“您不要忘了,自己受過的來自母族的蔭庇。同聲相應(yīng),同氣相求,您從小就會的道理,現(xiàn)如今便不用臣來教了吧?”
就算佝僂著背跪在那里,他還是那個我記憶中那個嚴(yán)苛深沉的一家之主的模樣。
但如今,我已不是孩童了。
“魏國公,你總是這樣看不清局勢?!?/p>
“魏家尾大不掉,國公你又不肯交出兵權(quán)。于哀家而言,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酣睡?”我略微傾身,眉目冷然。
他怒目而視,高聲道:“娘娘,你受魏家教養(yǎng)長大,食珍饈,佩華飾。更不提如今的權(quán)勢地位都是魏家一路扶持而來?!?/p>
“你絕情至此,莫非真要你兄長的命不成?”
他蒼蒼白發(fā),言辭間句句激昂。試圖用魏家人最不屑的親族之情打動于我。我合上雙眼,將茶盞往地上狠狠砸去,放聲大笑。
良久,我睜開雙眼,以手撫過滿頭華翠。陰冷開口道:
“父親啊父親,難道你忘了,當(dāng)年博客多汗的使臣前來求娶,該接諭旨前往和親的人,并非是我。”
“皇舅舅定下的人選,本是背后母族不盛的嘉禾公主?!?/p>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母親深諳此理,不愿子孫后代自她之后與皇室淡了親緣。而家中最宜同皇室攀親之人,唯我和兄長?!?/p>
“但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母親甚至沒有過多猶豫,便棄了我,替兄長求娶了皇后嫡女嘉慶長公主?!?/p>
我踏過滿地瓷片,一步一步朝他逼近,神色越發(fā)冷然。
“我的身份便變得尷尬,作為魏氏家主同大長公主嫡出的女兒,若嫁于朝中官員,皇舅舅心中難免不安,擔(dān)憂臣子勾結(jié);抑或嫁于販夫走卒,然士庶不通婚,若下嫁庶民,我便是天下人眼中魏氏的笑柄”
“而此刻,博客多汗的求親恰到好處,我的遠(yuǎn)嫁是您和皇舅舅博弈的結(jié)果。您于此事中獲利良多,畢竟,那本該在荊州大捷后上交的兵符,到如今都還在府里好好放著?!?/p>
“然而諷刺的是,嘉慶公主體弱,未能誕下孩兒便溘然長逝。而博客多汗一役后,我的歸來才讓您看到重新進(jìn)入權(quán)力漩渦的希望?!?/p>
“所以啊,是您棄了我。如今怎么還要怪我絕情至此?”
我從袖中取出一方帕子,輕拭眼角因大笑而泛出的淚光。爾后附身在他耳邊輕聲低語:
“魏國公,你欠我的,遠(yuǎn)不止這些。我會一樣一樣,慢慢同你算?!?/p>
(九)
他頹然癱坐在地上,從來筆直的脊背在此刻坍塌。我見他顫顫巍巍的取出一方帕子想要拭汗,手卻顫抖的厲害。那帕子落在地上,他卻怎么也撿不起來。
他是真的老了,梟雄遲暮,垂垂老矣。
窗外雷聲陣陣,天色渾濁的令人心驚,偶有幾道閃電劃過,卻襯的夜色越發(fā)深沉。
他終于放棄撿起帕子,抬頭用渾濁的雙眼死死盯著我,忽然桀桀笑道:
“魏令孚,你心里,還在念著那個蠻子吧?”
我替他撿起那方絲帕,疊好放進(jìn)他的衣袖。又替他理好雜亂的鬢發(fā)。淺淺笑道:“難為父親還記得阿日善,這是他的榮幸?!?/p>
溫柔泛在眼里,底下是徹骨的寒意。
“您殺了他,此后我夜夜垂淚,獨坐到天明。那時我便日夜都在想,你們怎么還不死去?!?/p>
“權(quán)利當(dāng)真是個好東西,怪不得您賣女求榮也要死死攥在手心?!?/p>
“從今往后,您便好好看著,您所鐘愛的魏家將如何亡于我掌心”
(十)
慶元十三年,博客多汗的使臣跪伏于大燕天子的腳下,替可汗求娶一位貴主。
次年春,天子冊魏氏嫡女為寧陽公主。賜布帛千匹,邑千戶。
同年四月,我坐上前往博客多汗的馬車。今上命中郎將秦宋一路護(hù)衛(wèi)。
馬車上,容嫗捧來銅鏡,替我整理儀容。
秦宋策馬跟隨,隔著一道車簾輕聲問道:“貴主,還有兩個時辰便到驛站了,您若是餓了,末將為您打些野味可好?”
“不勞中郎將費心?!?我開口拒絕。
“那您要不要看看外頭,這夜色中綴滿星子,是中原不曾有過的景色?!?/p>
我掀開簾子望向秦宋,“中郎將,你真聒噪。本宮喜靜,你還是安靜些的好。”
他垂下眼,有些羞赧的低頭,喏喏稱是。
兩個時辰后,車隊終于抵達(dá)驛站。
窗外風(fēng)聲搖響駝鈴,屋內(nèi)燭光影影綽綽。我坐在榻上讀著《后漢書》,容嫗替我換了一盞更明亮的四角燈。她放下燈后,俯身說道:“貴主,中郎將前來拜見。”
我翻過書頁,漫不經(jīng)心的說道:“請他進(jìn)來吧?!?/p>
秦宋跪在我面前,捧著一份芙蓉糕?!?a href="http://www.51zclw.cn/archives/tag/%e8%b4%b5%e4%b8%bb" title="【查看含有[貴主]標(biāo)簽的文章】" target="_blank">貴主,臣策馬去了前頭的城鎮(zhèn)買的,您要不要嘗嘗味道如何?”
我輕靠在背后軟枕上,合上書靜靜看向他。
“秦宋,你是否心悅于我?”
他愣在那里,面色漲紅。
“臣…臣…只是想著一路上您…您沒怎么用飯”
他慌亂的解釋,越發(fā)語無倫次。而后抬起頭來看我,慢慢從羞赧中緩過神。
“我心悅于您。”他開口堅定的說道。
“博客多汗的可汗年近五十,且殘暴不仁,嗜殺如命。您不能去,您會死的。”
“貴主,跟我走吧。我愿以性命發(fā)誓,護(hù)您一生周全?!?/p>
他以拳抵胸,沉沉發(fā)誓。周身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那鋒利的眉眼滿含炙熱。
我看了他很久,終于露出一個久違的笑容。
“秦宋,”我站起身,“你十三歲那年于校場嶄露鋒芒,十五歲便做了中監(jiān)軍。此后數(shù)年隨我父親上陣殺敵,擢升中郎將。年少有為至此?!?/p>
“除開你那大好前程不談,這么多年你拼命掙這份軍功,多半都是為了家中寡母。”
“你可曾想過,你將我?guī)ё?,你的母親怎么辦?她瞎了眼,還日日拄杖守在府門口等你歸家?!?/p>
秦宋的臉逐漸蒼白,面含愧色。我看著眼前這位少年將軍眉目間滿是掙扎,唇角死死抿著,那抵在胸口的手也微微垂下。
“將軍,” 我笑著扶他起身,“我這一生好似什么都有了,但又似乎什么都沒得到?!?/p>
“倘若有一天你聽聞我的死訊,便有勞你走一趟,將我?guī)Щ毓世?。?/p>
(十一)
車隊停在巴彥淖爾,博客多汗派人前來接應(yīng)。我隨宮人向使臣走去,而秦宋牽著馬跟在我身后。
人群紛紛跪下,只有一人穩(wěn)穩(wěn)站著。他身后有萬里霞光,我瞇眼看去。
那是一個眉眼深邃,身形十分高大的男子。他穿著一件肥大寬袖的袍子,腰間用一根絳紅的帶子束著,那上頭掛了把黑金小刀。
一位侍女起身朝我行禮,開口說道:“貴主,這是四王子阿日善,受王的旨意前來接您?!?/p>
阿日善手上把玩著那把小刀,漫不經(jīng)心抬眼向我看來。他面上帶著打量的意味,隨即嗤笑一聲:“中原的女人,瘦的還不如我們這里擠奶的老婦”
“大燕來的公主,你可有的罪受了?!?/p>
不等我開口,他跨上一匹赤云馬,揚手示意車隊跟上。
秦宋氣的抽出佩刀,被我攔下。
“貴主,這蠻子膽敢侮辱于您!”秦宋抬手示意背后將士亮出刀劍。
“退下” 我呵斥道。
秦宋不甘心的收回佩刀,下頜繃的極緊。
阿日善回頭看向秦宋,意味不明的諷笑一聲,冷冷開口道:“公主,你既做了我父王的大妃,便不該再同旁人有牽扯。不貞的女人會被投進(jìn)大火,這是博客多汗的規(guī)矩?!?/p>
隨即揚鞭,策馬向西而去。
我轉(zhuǎn)身坐進(jìn)馬車,抬手示意秦宋他該返程離去了。
秦宋紅著一雙眼,青筋暴起。他跪于我面前,遞上一把匕首。
“臣無能,不能再隨侍貴主左右。這把浮光匕是臣的父親贈與臣的,如今臣將它奉與貴主。”
“愿它護(hù)佑您平安”
(十二)
外頭燃起篝火,女人們揚起紛飛的裙擺,男人們唱起潮爾道,以胡笳伴奏,為他們的王慶賀大婚之喜。
我端坐于王帳中,低頭凝思。我想起剛剛見過的那位王,年逾五十,眼皮半耷,看上去十分虛弱。但那氣勢陰鷙,宴會間輕描淡寫的處死了一位侍女,而周圍的臣子不見半分詫異。
這令我心驚。
我暗想,絕不能淪落到那樣的下場。
就算我于博客多汗最多只算一件裝飾的器物,甚至沒有半分根基可言,但也絕不能淪為玩物,任人踐踏。
魏家人是天生的謀士,更何況我身上還流著皇家的血。我于心中閃過無數(shù)計策,心中稍定。
“大王至,蕪利吉泰!”侍者高聲道。
一只瘦干的手掀開帳子,露出一雙陰沉的雙眼。巴圖負(fù)手而立,像是打量一件貨物一樣盯了我很久。
隨后慢慢踱到我面前,“大燕送來的公主,皮相當(dāng)真不錯。”
他彎腰湊到我面前,我甚至能聞到他口中長年飲酒食肉的惡臭。“聽聞中原講究靈肉結(jié)合,那滋味據(jù)說美妙至極。公主,我會好好在床上疼你,但現(xiàn)在,”
他桀桀笑道:“脫給我看?!?/p>
我周身仿佛浸進(jìn)一潭寒水,那些權(quán)謀計策渾都忘了。他這樣的人,沒有什么能令他回心轉(zhuǎn)意。
他見我面色蒼白,便用干枯的手指撫弄我的頭頂,笑的越發(fā)可怖。
“你不愿脫,我?guī)湍闳绾???/p>
他將我推到在地,狠狠撕開喜服。我拼命掙扎,他揚起手扇了我一巴掌,抓起我的頭發(fā)重重往地上砸去。
我的眼淚在這一夜仿佛都要流干,惶恐無助中,我摸到那把匕首。
我慌亂中朝他刺去。
(十三)
我刺傷了他,他因疼痛愣了一瞬,隨即狠狠掐住我的脖子。
“賤人,你找死。”他驚怒交加,手上越發(fā)用力。
我無力的試圖掰開他的手,但胸腔里的空氣越來越少。在我即將窒息而亡的前一刻,他松開了我的脖子,我因空氣的重新涌入而跪在地上劇烈的咳嗽。
“我不會殺你,但你也絕不會好過。”巴圖走之前,陰沉沉的說道。
容嫗近乎絕望的跪在我面前,顫抖的替我披上一件衣服。
“他…他怎敢如此對您?”
我抱住膝頭,將臉埋進(jìn)雙腿間。被巴圖扯亂的長發(fā)垂在耳邊,地上還有破碎的喜服。
我死死咬住一只手,哭的悄無聲息。
我是大燕最耀眼的明珠,我的母親是大長公主,父親是手握十萬大軍的魏家家主。
我也曾嬌艷明媚的盛放在枝頭,如今卻被人摘下,狠狠踩進(jìn)泥土里。
然而這一切并未結(jié)束,恰恰相反,巴圖的憤而離去明晃晃的告訴整個博客多汗,這位大燕來的大妃并不得王上喜愛。
巴圖下令,將我禁足在一個偏遠(yuǎn)的氈包中。
當(dāng)夜我被拖著帶到那處氈包,侍女狠狠推我進(jìn)去,只留了容嫗陪我。
我趴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眼前一陣一陣的眩暈。巴圖雖老了,但手上力氣大的可怕,那額頭上還未干涸的鮮血汩汩的順著臉頰落下。這大概是我此生最為狼狽的時候了,我心里自嘲一笑。
恍然間,我想起今早遇見的那位王子,他說的對,我實在太過弱小以致毫無招架之力。
容嫗心疼的用絲帕捂住我受傷的額頭,輕輕將我攬在懷里安慰我:“孚兒不疼了,阿嬤給你呼呼就不疼了?!?/p>
就好似小時候那樣,我被母親責(zé)罰,哭哭啼啼喊她阿嬤,鉆進(jìn)她懷里撒嬌,她也是這樣輕柔的抱著我,一遍又一遍念著我的小名。
氈包外面寒風(fēng)呼嘯,我渾身顫抖的縮在容嫗懷里,哭的不能自抑,淚眼朦朧中,我恍惚的想,“為什么一定要是我呢?”
(十四)
巴圖的后妃們不愛耍心計,她們更喜歡將厭惡明明白白擺在臉上。
譬如此刻,雅其朵命侍女捂住我的嘴,將我綁到一處荒原,她騎在馬上,笑盈盈的看向我:“公主,你為什么要來這里呢?巴圖那老頭子被我迷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馬上就要立我為大妃了?!?/p>
“待他死后,我便能成為阿日善的女人?!?/p>
她俯身下馬,惡狠狠的捏住我的下巴,姣好的面容上是不加掩飾的殺意。
“所以你為什么要來?為什么要搶我的位子?!?/p>
我被風(fēng)沙迷住眼,心底卻一片清明。
在來的路上我便知道,博客多汗下一任的王必將是四王子阿日善。他同他父親年輕時一樣驍勇善戰(zhàn),但不同的是,他還極擅謀略。不然大燕這些年也不會將邊境一縮再縮,甚至還賠了幾座城池和無數(shù)奇珍異寶。
而雅其朵說的,則是博客多汗的規(guī)矩,舊王死后,他的大妃將成為新王的戰(zhàn)利品。
雅其朵的臉上帶著瘋狂而扭曲的笑意,接過侍女遞給她的弓箭,那箭頭精準(zhǔn)無誤的對準(zhǔn)我,于靜謐中泛出凜冽的寒意。
我不愿掙扎,安靜的站著。我知道,沒有人會來救我,被關(guān)起來這幾日,我于深夜垂淚寫信去往大燕,求父親能派些府兵過來護(hù)我。字字懇切,字字錐心。
然那信仿佛沉于大海,杳無音訊。那一刻我便知道,我被我的生身父親放棄了。
我看著眼前的雅其朵,心下十分平靜。若說還有什么遺憾,大抵是還沒來得及同我那老邁的阿嬤道聲再見。
若是知曉我死了,她定會難受很久吧。
那箭羽沖我呼嘯而來,卻突然被另一支箭打落。
我朝那方看去,阿日善正挽弓射出第二支箭。正中雅其朵胸口,她無力的倒下,失神的雙眼仍凝視阿日善的身影。
“還不走?”阿日善策馬行至我身旁,居高臨下的開口。
“你…你殺了雅其朵?”我震驚于他竟殺了自己父親的女人,名義上的庶母。
但沒等到他的回答,我便眼前一黑,重重栽下。失去意識之際,我恍惚感到阿日善走過來,一把撈起我丟在赤云馬上。嘴里毫不客氣的說道,“真嬌氣。”
(十五)
“娘娘?您做夢了嗎?”容嫗將我扶起來,替我圍上一件披風(fēng),又招呼幾個宮人點上紗燈。
我虛浮的露出一個微笑,輕聲說,“我夢見了阿日善,夢見他第一次見我的時候?!?/p>
“他那時十分不喜歡我,還嫌我嬌氣?!?/p>
“可是王上還是救了您,足以見他是個嘴硬心軟的人。”容嫗也笑了,溫柔的替我攏了攏睡亂的發(fā)絲。
“娘娘,方才宮人來報,說皇后來了,現(xiàn)下正在在外頭看池里的魚呢?!?容嫗輕聲說道。而后朝外面使了個眼色,宮人便捧著衣物躬身上前。
我懶洋洋的靠坐在貴妃椅上,任由宮人替我挽發(fā)插簪,一手慢慢轉(zhuǎn)動佛珠,笑道:“魚?容嫗,你不會以為她只是在看魚兒玩耍吧?”
“命宮人去把她給我?guī)н^來,再晚些我那池子魚便要遭殃了?!?/p>
“是,娘娘。”容嫗也笑起來。
“大娘娘!您吃過水煮魚嗎?”魏妤一路小跑著過來,一襲水粉色的宮裝在和風(fēng)中翻飛,宮人滿頭大汗追在她后頭,讓她跑慢些。
那鳳釵掛在她松散的發(fā)髻上,她的臉跑的紅撲撲的。跑到我跟前時急匆匆行了個福禮,便著急忙慌的道:“娘娘!您池子的魚白了肚皮,妤兒瞧著是不行了!好在妤兒聰明,喊了小廚房撈它上來,今兒午膳就吃水煮魚!”
說罷便眼巴巴瞅著我,一副求夸獎的樣子。
我同容嫗對視一眼,俱從對方眼里看出笑意。
“過來,你看你發(fā)髻松成什么樣?哪里有點皇后的樣子?”我招手讓她過來,她便顛顛兒走到我跟前蹲下,歪頭笑著看我。
“小姑娘少吃些辣子,等老了有你好受的!”我接過容嫗遞來的玉梳,替她整理落下的發(fā)絲,又示意宮人呈上一朵姚黃簪在她發(fā)間。
那姚黃倒是極襯她這身水粉。
“娘娘明明你也愛吃辣?。≈辉S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她不滿的嘟囔,手指下意識的扯住我的衣袖。
“容嫗,同小廚房吩咐一聲,不煮魚了?!蔽曳畔掠袷?,淡淡開口道。
“?。。 ?/p>
(十六)
大雪下了幾日,將那屋檐堆白,懸在下頭的宮鈴在紛飛的大雪中安靜的搖晃。
我越發(fā)懶得動彈,魏妤更是為了貪我那上好的銀絲炭,日日待在我的寢宮玩耍。我嫌她在我跟前礙眼,便吩咐她去辦個蹴鞠賽。
她興奮的不得了,立馬便拉著容嫗朝外頭走去,嘴里還喊道大娘娘我同你借一會兒容姨姨。
宮人想去拉住她,被我一道眼神便嚇得跪在地上不敢動彈。她倒毫無察覺,被容嫗套上披風(fēng)后便同她高高興興的離去。
“跪下”
待她走后,我漫不經(jīng)心的開口道。那宮人顫抖的跪在地上求我原諒。
“你們需得時刻謹(jǐn)記一件事,那便是這宮里頭,皇帝的喜愛與否并不重要。哀家的喜惡才是保你們命的免死牌?!?/p>
“拉下去,賜死吧。”我捻起一顆佛珠,憐憫的說道。
魏妤不眠不休幾日,總算立下個章程,將蹴鞠賽定在三日之后的圍場之上。
三日后,我?guī)е搅藝鷪?,倒是碰見個許久不見的人。
“見過母后?!?裴彥朝我行了一禮,便一揮衣袍坐在一旁不再言語。我低頭拿起茶杯,遮住嘴角一絲諷笑。
“大娘娘!您看我這身行頭怎么樣?俊不俊朗?”
魏妤人還未到,聲音便遠(yuǎn)遠(yuǎn)的從一旁傳來。我朝她看去,她今日將一頭長發(fā)梳做馬尾,額間戴了黑金的護(hù)額,穿著一襲勁裝,倒好似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郎。
“尚可?!?我微笑道。
她便裝模做樣的行了男子的福禮,接過宮人遞來的馬鞭興高采烈的朝圍場跑去。
“容嫗,讓人盯著些,別讓不長眼的東西嚇著了她?!蔽业愿酪宦暎朴兴茻o的看了一眼裴彥。
魏妤在場上策馬揚鞭,每每進(jìn)球便得意的往我這邊看一眼,身下大宛馬飛馳,騎術(shù)倒是十分精湛。
半晌過后,場上輸贏便見分曉,魏妤贏了頭獎,便來我這里邀功。我笑著替她拭去額上薄汗,聽她小鳥一樣在我耳邊嘰嘰喳喳。
我裝作不耐煩的樣子,她便不高興的撇嘴,無精打采跟著內(nèi)侍換衣裳去了。
待她走了,容嫗方才湊到我耳邊,低聲道:“娘娘,方才奴去看了眼,那馬蹄本被安了一根銀針,但還未待奴找人取下,便不知被何人處理了?!闭f罷便隱晦的朝裴彥看了一眼。
我擺手令其退下,低頭沉思而不語。
(十七)
這日的朝堂之上,御史臺上諫言陛下近來無意后宮,以致至今未有嗣,恐有社稷不穩(wěn)之嫌。
聞言,我自珠簾后略一皺眉,卻并不言語。
皇帝臉色沉沉,只說容后再議。
朝會結(jié)束,我靠坐在鳳輦之上,漫不經(jīng)心的打量手上鏤金護(hù)甲,容嫗跟在一旁低聲問道:“娘娘,我們并未吩咐過御史臺,這…”
“急什么?容嫗,你就是沉不住氣。”
“或許過一會兒,我那工于心計的娘,便要來訪承明殿了?!蔽逸p輕笑開,眼中陰寒一片。
不出我所料,不過一會兒功夫,黃門來報,大長公主至。
殿外雪壓松枝,簌簌而落,有飛瓊之色。
我凝神望向面前這位華袍加身,姿儀動人的婦人。她將雙眉勾成遠(yuǎn)山黛,妝容也正是京都近來時興的酒暈妝,唇色只中間一抹紅,不笑時便有不怒自威之感。
還記得名士謝盛允曾言這位長公主,蓋天鐘秀于是,不限于遐裔也。
她端坐于圓凳之上,風(fēng)姿綽約,既有皇族的傲然,亦有臣婦的謙卑。自她身側(cè),還立了兩個人。
我神色不明的淡淡開口道:“母親來便來了,這樣大冷的天兒,怎么還把嫂子同苑兒一起帶來了?”
她輕啜一口清茶,聞言笑道:“娘娘不知,苑兒想妹妹了,便央了你嫂子進(jìn)宮,好同妤兒敘話。”
“八竿子打不著的姐妹之情,難為母親胡扯出這么個理由?!蔽逸p嗤一聲,冷眼瞧著面前那柔柔弱弱的小姑娘,瞬間紅了眼眶。
“娘娘,你兄長已被革職,來日或要流放千里,生死不明,”她仍端莊的笑著,哪怕心中深恨至極,“而你父親,早早便將軍權(quán)上交,更是稱了你的心意,由你的心腹秦宋暫代。”
“魏家做到這份上,娘娘,您也該稍微漏些憐憫,不至于令其毫無盼頭可言吧?”
“你嫂子之前犯了渾,竟送了魏妤進(jìn)宮,可須知這后宮前朝息息相關(guān),魏妤不得陛下喜愛,甚至遲遲不能有孕。既然魏妤不可,那苑兒自當(dāng)效力?!彼従徧а劭聪蛭?,臉上是與我同出一轍的漠然。
我沉默不語,殿中氣氛瞬間凝滯。
良久,方才開口道:“善”
(十八)
魏苑進(jìn)宮被冊為美人的那一日,裴彥持劍闖入魏妤的寢宮,怒斥道:“魏妤!你當(dāng)真令我厭惡至極,是否這宮里的女子都得姓魏,才能稱你魏家的心意?”
彼時魏妤正啃一只水晶肘子,嘴上還不停歇同御廚交流,這肘子是否能以辣鹵入味。
故而皇帝闖進(jìn)來之時,她還兇巴巴的吼了一句,
“你作甚啊你!嚇得我肘子都要掉了!”
裴彥被她呵斥的愣在原地,魏妤見他傻不愣登的站在那里,便用油乎乎的爪子去扯他的衣袖:“行了行了,至于么你?虧你還是皇帝呢,這樣小氣。”
“來,吃個肘子吧,一個不行就來倆?!?/p>
然后裴彥真被她拉到桌前,一起啃肘子。
我聽聞這事已是第二日,容嫗同我說時笑得不可開支,我無可奈何的扶額長嘆,這魏家的人精里難得有魏妤這么個缺心眼的。
自貴妃死后,這是皇帝第一次留宿后宮,宮人們皆喜氣洋洋,唯有一人忿忿不平。
承明殿中,
“大娘娘,皇后便這般不容苑兒嗎?非得在這進(jìn)宮的頭一日便讓宮里人看苑兒的笑話?!蔽涸饭蛟谖颐媲?,哭的梨花帶雨,好不可憐。
“我與她同為魏家人,本該同氣連枝,她卻這般折辱苑兒,大娘娘,您要替苑兒做主??!”她抽抽搭搭的哭著,我嫌她吵鬧,敷衍了幾句便讓容嫗送她回去。
午后,我正坐于榻上小憩,魏妤躲在屏風(fēng)后面探頭探腦,扭扭捏捏的不敢進(jìn)來。
“躲什么?你那胖了十斤有余的身子,一扇屏風(fēng)可遮不住?!蔽议]著眼,手中佛珠緩緩轉(zhuǎn)動。
殿內(nèi)的熏籠燃起檀香陣陣,暖氣撲面而來,竟如春日般和煦。
她本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聽我說完便氣鼓鼓的走進(jìn)來,一屁股坐在圓凳上,不高興的說:“哪里胖啦!妤兒沒胖!”
我抬眼淡淡朝她看去,她便乖乖閉上嘴不敢言語。
“你可是能耐了啊,魏苑進(jìn)宮,你便給她下這么個絆子,真當(dāng)我老了便不懂宮里頭這些彎彎繞繞?”
她急急忙忙起身跑到我面前,乖巧的開口:“大娘娘哪里老了?明明風(fēng)華正茂,說是妤兒姐姐都有人信的!”
我聞言瞪了她一眼,她才委委屈屈的低頭,將臉埋在我的膝頭,悶悶說道:“誰叫她在家里總欺負(fù)我,我阿娘去得早,她自小就看我不順眼?!?/p>
我摸著她的發(fā)髻,溫聲開口道:“那你便任由她欺負(fù)?魏妤,你這樣笨?。俊?/p>
“怎么可能!我也悄悄給她使絆子,放些小老鼠嚇?biāo)?,可是回回她往阿爹懷里一哭,阿爹便不分青紅皂白的罰我去祠堂跪半宿?!?/p>
我感覺膝頭有些濕潤,便聽她帶著哭腔低聲繼續(xù)說道:“不就是仗著阿爹喜歡她嗎?這也沒什么,我也不稀罕!”
容嫗遞來一方帕子,我把懷里的小姑娘拉起來,替她拭淚,嘴里卻毫不客氣的教訓(xùn)道:
“蠢!”
“我若是你,自當(dāng)用計令她失了父親寵愛,后徐徐圖之,壞她名聲抑或毀其親事,無論哪樣,也總比放老鼠這樣幼稚的手段來的好。”
她目瞪口呆的看著我,面上茫然極了。我掩嘴輕笑,她才緩過神來,乖巧的依偎在我肩膀,輕聲說道:“可如今妤兒不必再暗地里給她使絆子了,我背后有您呢!”
“您總說我笨,妤兒覺得不對?!彼Φ拿佳蹚潖潱浑p圓圓的杏眼都瞇起來。
“阿爹不喜歡我,那我也不喜歡他??墒谴竽锬?,我知道您疼我,所以才敢仗著您的喜歡,明目張膽的欺負(fù)魏苑?!?/p>
“妤兒還是很有狐假虎威的派頭吧?”她興奮的問道。
“狐假虎威這個詞,也是這樣用的?魏妤,你這書算是讀到狗肚子里去了,去給我抄十遍書,要是少一遍,今晚上就別吃飯了!”我推開她的頭,愈發(fā)溫柔的說道。
“???”
“不要啊啊啊啊??!”
(十九)
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長,但好在一場大雪過后,便有迎春悄然自宮墻的一角緩慢探出枝椏。
裴彥終究還是在開春后的某一日進(jìn)了魏苑的宮中留宿,而派去的宮人呈來的起居錄上,言床榻并未見紅。此后幾月內(nèi),他倒是按著祖訓(xùn),每逢初一十五便進(jìn)皇后宮中安置。
因著魏妤小女孩子家臉皮薄,我便不曾派人盯著她與皇帝,但這幾月過去,她宮里還是沒什么好消息傳來。
我隨手將佛珠擱在桌上,垂頭思慮良久后,側(cè)頭吩咐宮人將魏妤帶來。
她來時扶著腰,面上懨懨的,眼下還有些烏青。一走進(jìn)內(nèi)室便懶懶的靠坐在榻上,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
“你這是怎的了?”
接過容嫗遞來的茶,我斜覷她一眼,一邊輕啜茶水,一邊漫不經(jīng)心的問道。
聽我這樣問,她便好似來了些精神,用指尖忿忿的敲了敲桌子,氣呼呼的開口道,
“大娘娘,陛下他真是太過龍精虎猛!晚上要了好多次水,累死我了!”
“咳咳咳!”
我被她這直言直語嗆得一陣咳嗽,只得用絲帕捂在唇上以免更加失態(tài)。
“魏妤!你這嘴真是要把我氣死!”
她茫然的朝我看來,嘴里嘟囔道,“這也不怪我啊,那要水的是陛下又不是我?!?/p>
容嫗在一旁捂住眼好似不忍直視,但還是用心良苦的同她說,“皇后娘娘,您同陛下的房中事不可當(dāng)眾提及?!?/p>
跪在一旁侍奉的宮人均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但她仍懵懵懂懂的,有些奇怪的問道,
“房中事?我們不曾在房中做事啊,陛下他倒是拉著我到宮外給樹澆水去了?!?/p>
我終于止住了咳嗽,聞言,便抬頭審視的看著她,沉聲道,“你們出宮了?怎么出的?”
她支支吾吾半晌,才紅著臉囁嚅道,
“陛下把我扛在肩上,翻墻出去的?!?/p>
“他帶我去了京郊的一處宅子,給一株梅樹澆水,但因著水井離得遠(yuǎn),我挑了好幾趟呢!”
京郊的梅樹…
魏妤走后,我一手撐在榻上,閉著眼緩緩轉(zhuǎn)動佛珠。容嫗走上前輕聲道,
“娘娘,奴命人查過了,那處宅子是陛下的生母臨死前栽下的,倒沒什么特殊?!?/p>
“繼續(xù)查,” 我仍闔著眼,手中佛珠轉(zhuǎn)動的愈發(fā)快,“裴彥是只善于蟄伏的狼崽子,此事唯有兩種可能,要么是他暗中密謀了些什么,要么,便是他對魏妤動了心。”
(二十)
多年來同那些老狐貍的明爭暗斗,令我不得不多加警惕,尤其是裴家人那好似刻在骨子里,善于謀劃的心計,更是讓我吃了不少虧。
故而,我耐心等待了四日,終于得到宮外秦宋傳來的消息。
容嫗將一盞明燈呈上,我隨手將那信箋丟進(jìn)燈里,任憑燭火將其悄然吞噬。
待那信箋燒到只余灰燼,容嫗便命宮人將殘灰收拾好。而后等到一群人烏泱泱的退下,她才斟酌著語氣輕聲問,
“娘娘,大人如何說?”
我撐著額頭,一邊用指尖細(xì)細(xì)感受那佛珠的紋路,一邊望著窗外,掀唇譏諷道,
“他學(xué)聰明了,還曉得利用魏妤躲開我的耳目,在那處宅子接見了朝中那些斥我牝雞司晨的?;庶h?!?/p>
“不過一群烏合之眾罷了,不值得一提?!?/p>
“而有幾分意思的是,秦宋傳來的信中提及,那些老臣欲令魏妤服下毒藥,以此脅迫于我,但裴彥對此倒是不以為然?!?/p>
容嫗猶豫一會兒,方才不確定的問道,
“陛下這是…對皇后娘娘起了些心思?”
我垂頭低笑而不語,良久,才輕聲說道,
“這誰說得清呢?”
“裴彥如何想,我倒是不怎么在意,如今魏苑進(jìn)了宮,便不需要魏妤誕下皇子。只要他裴彥的第一個孩子出自魏苑的肚子,我還管他作甚?”
“只不過他若是膽敢存了利用魏妤的心,那么換個皇帝也不是不可?!?/p>
外頭正直春寒料峭,葉尖都還凝了幾滴將落不落的露珠,寒風(fēng)吹過,便利落的將其卷入泥土中。
容嫗起身將木窗合上,只余一絲縫隙,但那春日獨有的寒意仍輕輕的在屋內(nèi)旋繞。
在她還想將木窗徹底關(guān)嚴(yán)的時候,我擺手令其退下,畢竟,趁著這抹寒意醒神,便可好好想想,到底該拿誰來開刀,才好讓那群老頑固別在再一個勁兒的同我作對。
第二日的朝堂倒是格外熱鬧,在那群酸儒想要跳出來指責(zé)我之前,沈相手下的幾人便在出列叩首后,上諫言幾位閣老沆瀣一氣,私下勾結(jié),企圖動搖大燕的根基。
后又有幾位官員出列彈劾某某尚書行為不端,或家中子弟何等紈绔,做了哪些偷雞摸狗之事。
一片混亂下,今日的朝會倒是結(jié)束的極快,但我同裴彥均知這不過只是個開始。
此后半月,朝堂一片烏煙瘴氣,我卻老神在在的坐于簾后,嘲諷似的看著裴彥那張越發(fā)陰沉沉的臉。
(二十一)
和風(fēng)回暖,鳥鳴漸起。溫煦的陽光透過云層灑在將將盛放的叢花之上,帶起花影重重,朦朧的映于宮簾。
寒食節(jié)剛剛過去,魏妤一從繁重的宮務(wù)中脫身,便蔫蔫兒的來我宮里尋些茶餅吃。
“大娘娘,真的好累啊,妤兒可不可以不做了?!?/p>
她懶懶的趴在桌上,有氣無力的同我說道。
我被她這幅樣子氣笑了,多少人爭這份權(quán)利爭的頭破血流,只有她還一副避之不及的懶散樣子。
“那你是想把宮權(quán)交給魏苑,好讓她拿捏你不成?”
她聽我這一說,幾乎是立刻從榻上跳起來,連連搖頭,又思索了一會兒,方才認(rèn)真開口道,
“那還是算了,欺負(fù)魏苑可是我的畢生目標(biāo)!”
有時候我真的懷疑,若是哪一天我死了,應(yīng)當(dāng)不是被裴彥那狼崽子暗殺的,而是被魏妤這小兔崽子活生生氣死的。
等到宮人呈上杏仁露,她又高高興興的接過,雙手捧著碗小口啜著,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我不再看她,將目光重新放回手中佛經(jīng)上。她喝了一會兒,方才撐著下頜朝我問道,
“大娘娘,您知道貴妃是個怎樣的人嗎?”
宮人被她這話嚇得靜若寒蟬,容嫗也悄悄抬頭小心的覷著我的臉色。
她那時不曾進(jìn)宮,便不知道自貴妃死后,此事成了宮里的禁忌,無論是在裴彥還是我跟前,都沒人敢過問一個字。
我仍低頭看著書,又信手捻過一頁,但聽她這樣問,方才輕笑著開口,
“問她做什么?”
她有些苦惱的垂著頭,手指不自覺的在桌上畫圈圈,“陛下有時候?qū)ξ彝玫?,但有時候又說我不如貴妃溫柔體貼?!?/p>
那佛經(jīng)被我輕輕合上,隨手遞給容嫗。而后抬頭看向她那小臉皺成一團(tuán)的樣子,我才好笑似的說道,
“貴妃是個不錯的女子,宮里人倒是挺喜歡她的。大抵因她樂善好施,又私底下幫了不少人?!?/p>
魏妤畫圈圈的手越發(fā)急,小女兒的姿態(tài)顯露無疑。
“不過你同她比什么?我親自挑出來的皇后,難不成還比她一個小小貴妃差了?”
見她好似終于有些高興的樣子,我才淡淡開口道,
“怎么?你莫不是喜歡上了皇帝吧?”
“大娘娘你別亂說!” 她好似被踩到尾巴的貓,一下子站起身,面容羞赧,提著裙子便急匆匆的溜走了。
春日陽光正好,少女心事也好似悄悄藏在其中。
容嫗走來有些擔(dān)憂的問道,“娘娘,這怕是有些不好…”
我無所謂的擺擺手,只說隨她去吧。
“魏家的女子,肆意些也無妨。她既然喜歡裴彥,那么無論結(jié)果好壞,我自是不會讓她傷心?!?/p>
“對了,派人去催催魏苑,若是再不能有孕,便盡早自行了斷吧?!?/p>
(二十二)
開春后的第一場宮宴,設(shè)在太液池附近。伴著岸邊紗燈隱隱透出的朦朧燭光,舞樂司籌備了許久的歌舞緩緩展現(xiàn)在眾人面前。
伶人高歌,紗帳輕揚。一名身姿曼妙的女子踏歌而來,姿容婉轉(zhuǎn),忽的散開水袖,和著琵琶聲裙裾翻飛。
太液池升起的霧氣將她的面容藏在其后,只可見裊娜腰肢溫更柔。
魏妤坐在我旁邊磕著瓜子,因著近來我同裴彥的關(guān)系越發(fā)劍拔弩張,連帶著她也不受其待見。
“跳的真好看,她的腰怎么那么軟??!”
她一邊歡快的嗑瓜子,還不忘點評幾句。但沒過多久,她好似意識到了什么,連瓜子也不嗑了,雙眼直勾勾的盯著那場中女子。
“魏苑!”
我見她終于反應(yīng)過來,心道還不算太傻,便調(diào)侃似的同她說道,
“我也覺得跳的好,你猜猜今晚皇帝會不會被她邀走?”
她狠狠的喝了一口茶,就著茶水又猛塞了一塊糕點,方才含糊不清的說,“陛下要是被這丑不拉幾的幾下扭動勾走,那可就太丟人了!打死我也不信!”
不過多久,便見皇帝接了魏苑甩在他懷里的水袖,隨后攬著魏苑那細(xì)細(xì)的腰肢離了宮宴。
“好了,去刑司領(lǐng)死吧。”
我朝她淡淡說道。
“太過分了太過分了!我再也不要理他了!”她抱著腦袋苦兮兮的沖我嚷道,還想縮進(jìn)我懷里求安慰。
我面無表情的將她推開,轉(zhuǎn)身利落的離去,只余她在背后哼哼唧唧的抽泣。
回承明殿的路上,我合著眼靠在步攆的一側(cè),周遭靜悄悄的,只余宮人的鞋底擦過鵝卵石的沙沙聲。
步攆突然停下,我抬眼看去,正是剛剛攜著魏苑而去的皇帝。他站在暗處,月光昏暗,并不能看清他的面容。
“皇帝,你不去守著你的美嬌娘,來攔我的步攆作甚?”
我一手握在步攆的扶手處,懶洋洋的朝他說道。
他冷冷開口道,“大娘娘,強塞過來的美人,也能讓人心生愉快不成?”
“你想如何?”我懶得同他在這里繞彎子,便直截了當(dāng)?shù)拈_口問道。
裴彥站在原地半晌不說話,直到我越發(fā)不耐,他才掀袍跪在我跟前,啞聲說道,
“大娘娘,今后我會如您所愿,同魏苑誕下皇子,此后朝堂如何,你我各憑本事。但希望您不要將皇后扯進(jìn)來,她蠢得很,會被這深宮咬的連骨頭都不剩?!?/p>
我終于收起一副玩笑的姿態(tài),望向他的目光晦暗莫測。
良久,我才沉聲問道,
“裴彥,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難不成你是對魏妤動了心?”
這話說出來連我都覺得好笑至極,便不等他回答,抬手示意宮人離去。
步攆不過走出去幾丈,便聽他在我背后低啞的問道,
“大娘娘,我只是可憐她小小年紀(jì)便做了你的棋子。難不成裴家人都要同先皇一樣,對你魏家女子情根深種?”
裴泫…我真是太久沒聽到他的名字,都快將他忘了。
不對,我在心里冷冷的想著,我怎么可能會忘了他呢?
(二十二)
慶元十五年,我再嫁于新王阿日善。兩年后,方才誕下我同他的第一個孩子。
那是個女孩兒,出生時正值朝陽初升,云層翻涌起萬丈霞光。阿日善將她抱在懷里,走到我身邊輕聲問,
“孚兒,我給她取名娜仁,即太陽之意,你覺得好不好?”
我剛生產(chǎn)完,只覺得全身都好似泡在汗水里,只匆匆看了她一眼,便累的差點昏睡過去。
“叫什么都行,就是別叫你之前同我商量的那幾個土名字?!?/p>
睡過去之前,我還是強打精神同阿日善商量道,畢竟一個女孩兒叫什么鐵鍋或者棒槌,那才真是要把我慪死。
他將娜仁放在我懷里,用侍女遞來的棉布替我拭汗,朦朧之中我感覺好似有個人在我額上印下一吻,那人低啞的聲音在我耳旁響起,
“都聽你的?!?/p>
娜仁是草原上最受寵愛的女孩兒,她天生一雙圓溜溜的杏眼,看誰都帶三分笑意,嘴巴又甜,哄得身邊人都愛極了她。
但就是這么個小姑娘,成天到晚就知道惹是生非,每當(dāng)我想收拾她一頓,她便一邊往阿日善身后躲,一邊可憐兮兮的朝我望來。
這夜我坐在銅鏡前整理長發(fā),容嫗在我身旁言及娜仁最近又惹了什么是非。
我皺著眉回頭望向躺在一張虎皮上的阿日善,他懶洋洋的朝我看來,嘴角還銜著一抹微笑。
當(dāng)即我便命容嫗退下,起身惱怒的將發(fā)梳丟在他身上,沖他發(fā)脾氣道,
“你管管你女兒??!我教她學(xué)著怎么溫婉淑良,她倒是成天騎著那匹你送她的赤云馬滿草原亂跑!”
他不在意的擺擺手,起身將我拽進(jìn)懷里,笑著說,“小姑娘愛鬧騰也不是什么壞事,你別老是教訓(xùn)她。”
“你就偏心她吧!滾出去睡!”
我怒不可遏,當(dāng)即便把枕頭砸進(jìn)他懷里,扭頭生著悶氣。
“孚兒別氣了,明天我教訓(xùn)她一頓總成了吧?”
我心想你能教訓(xùn)個什么,她沖你掉幾滴眼淚,你就心疼的跟什么似的。
“怎么當(dāng)娘的人了,還這么小氣啊?!?/p>
他無奈的朝我一笑,試圖走上前將我圈進(jìn)懷里。我面無表情的推開他,將他懷里的枕頭扯出來,沉聲說道,
“小氣是吧?!”
“你當(dāng)初說我嬌氣,還將我一把摔在馬上,如今又說我小氣?!?/p>
“你自己出去吹冷風(fēng)好好反省一下吧!”
(二十三)
第二日娜仁來我?guī)?nèi)用早膳的時候,見一向疼愛她的父親不知何故,灰頭土臉的坐在一旁的矮凳上,一副連早飯都沒用過的樣子。
她便機(jī)敏的意識到哪里不對勁,當(dāng)即抬頭朝我粲然一笑,兩個小梨渦若隱若現(xiàn)。
“阿娘,你今日是用了什么胭脂,怎么這么好看?。 ?/p>
“哎呀阿娘,你不要皺眉,很容易老的!定是阿父惹你生氣了,我?guī)湍愦蛩活D嘛。”
“今天是吃什么???唔是奶糕,我喂給阿娘吃!”
她一邊說一邊朝我懷里拱,兩個小辮子都被弄散了,還試圖把奶糕往我嘴里送。
“娜仁!”
我忍無可忍,差點把她一把丟到地上。她面上笑嘻嘻的,還扯著我的衣袖不住的晃。
惹事的時候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被揭到我跟前了,就曉得同我撒嬌。
我被她晃得煩了,便將她一把抱在懷里教訓(xùn)道,“你再出去惹事,我就把你的小馬沒收了,看你還夠往哪兒跑!”
她縮在我懷里不住的點頭,但還是悄悄咪咪的朝坐在一旁的阿日善扮了個鬼臉。
用完早膳,我正要將她留下來學(xué)些琴棋書畫,便見她扯著阿日善的袖子一溜煙的跑了,邊跑邊同我說,
“阿娘,我去給你打只羚羊回來做披風(fēng)!”
我氣得不顧儀態(tài)朝外跑,但還是沒能逮住那爺倆。
之后只好扶著容嫗的手連連喘氣,心里怒火中燒的想著,阿日善,你看你把我女兒教成什么樣!
(二十四)
那日娜仁回來時有些悶悶不樂,因著一場暴雨,便不曾打到羚羊。
本來我還有些生氣,但見她縮在阿日善懷里抽抽搭搭的掉眼淚,嘴里嘟囔著阿娘的披風(fēng)沒了。
心里便一陣嘆息,只好拿著奶糕哄她別哭了。小家伙把鼻涕眼淚往自家阿爹的衣服上一抹,又淚眼朦朧的朝我伸出手。
我將她抱在懷里,輕聲說道,
“你都多大了還這么愛哭,以后嫁不出去可怎么辦?朝魯將軍家的那個小姑娘只比你大幾歲,不曉得比你懂事多少?!?/p>
還不等娜仁開口,阿日善在一旁涼涼說道,
“嫁不出去又如何,有誰配得上我家娜仁不成?”
我斜覷他一眼,眼含警告。
娜仁在我懷里小小的打了個奶嗝,鼻音濃重的問,
“唔,是哪個姐姐啊?”
“叫做雅若,今后她便是你的玩伴了,你要多同她學(xué)一學(xué),知道了嗎?”
她當(dāng)即便不哭了,興沖沖的拉著我翻找她的那些布偶,睡覺前都還對即將到來的玩伴滿懷期待。
不出我所料,小孩子都是愛玩的。不多時兩個小家伙便打成一片。
雅若要害羞些,說話做事也十分秀氣。但她總被娜仁拉著到處跑,夕陽下的兩個孩子打打鬧鬧,銀鈴般的笑聲晃晃悠悠的回蕩在草原的風(fēng)中。
(二十五)
我沉浸在這樣平靜的日子里,其實已不大記得清曾經(jīng)在京都生活的那十幾年。
除開那些華服珠翠,錦衣玉食,這短短的十幾年在我心中竟只余無數(shù)算計。
某日一個寒風(fēng)凜冽的夜晚,當(dāng)我窩在阿日善的懷里,而娜仁乖巧的蜷縮在我倆中間時,我便平靜的想著,如果時光可以永遠(yuǎn)停留在這一刻便好了。
然上蒼從不肯憐憫我半分。
一場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刺骨的大雪,凍死了無數(shù)牲畜,民眾苦不堪言,就算是阿日善也對此束手無策。
但比起這場天災(zāi),更為可怕的是,大燕的鐵騎悄然而至。
一場悄無聲息的圍剿在草原上緩慢拉開帷幕,當(dāng)我們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前線已然失守。
我牽著娜仁和雅若安靜的守在帳外,而帳內(nèi)擠滿了各個部落來的首領(lǐng)。
當(dāng)集會結(jié)束,那些人掀開帳子看見我時,均一副冷漠的樣子,更有甚者,直接將手中大刀架在我脖子上。
娜仁和雅若用她們小小的身體擋在我跟前,我扯著她們的手后退,刀鋒在我脖間劃出一道細(xì)細(xì)的傷痕,鮮血蜿蜒而下。
阿日善聽到動靜,從帳中出來看到這一幕,幾乎是怒不可遏的將那人一腳踹開,隨后將我和孩子們護(hù)在身后,面容冷然,
“她既然嫁給我了我,便是我的人,自然與大燕無關(guān)了。若是誰想要我妻子的命,那我定與他不死不休!”
那些人見狀,便訕訕的離去。
娜仁乖乖的呆在我身后,連哭泣都不敢大聲。
阿日善嘆了一口氣,將額頭與我貼在一起,沉聲道,
“孚兒,博客多汗守不住了。這既是天災(zāi),亦是人禍?!?/p>
“我安排了一隊騎兵送你們?nèi)ゲ旃?,那是我舅舅的領(lǐng)地,你們在那里會很安全?!?/p>
我紅著眼眶,卻死死抿著唇不肯讓哭聲溢出,良久,才啞聲說道,
“你若是不同我們一道,那我便把娜仁和雅若送走,之后留下來陪你?!?/p>
聞言,他沉默了許久,而娜仁和雅若躲在我身后,探出頭悄悄朝他看去。
他終究還是敗下陣來,承諾會陪我們一起走。
青帷馬車內(nèi),我將兩個孩子的手緊緊牽住,她們也十分乖巧,知道在這時候不能哭鬧,均安靜的將頭埋在我的膝上。
阿日善騎著赤云馬走在最前頭,帶領(lǐng)整個部落向南遷移,隨著時間的不斷流逝,廝殺聲也逐漸迫近。
我在心里向神佛不斷祈禱,祈盼那么一丁點兒的憐憫,只要我愛的人都能活下去,要我立刻死去我也愿意。
但一陣接一陣急促的號角聲傳來,我掀開一絲簾子,朝外看去。后方硝煙彌漫,白骨遍野,男人們均扛著刀廝殺,女人和孩子走在隊伍的最前頭。
阿日善在此時策馬行至我的身側(cè),他的目光堅毅但又充滿眷戀,我預(yù)感到不對,幾乎是立刻從馬車中探出半個身子,雙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袍,淚水洶涌而出。
他彎下腰,在我額頭印下一吻,大雪夾風(fēng)而來,落在他的眉間,又被他炙熱的溫度融化成水珠,滴答掉進(jìn)我的發(fā)間。
“孚兒,男人應(yīng)該為女人和孩子戰(zhàn)死沙場,而不是如同懦夫一樣茍活?!?/p>
我淚眼婆娑的望著他,嗓子啞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用粗礪的手指安撫似的擦拭我的眼角,繼續(xù)說道,
“我死后不要你為我守節(jié),當(dāng)年送你來和親的那個瘦竹竿子,是叫秦宋嗎?”
“他還不錯,就是瘦了些。”
我渾身顫抖,揚手扇了他一耳光,但他溫柔的朝我看來,將腰間的黑金小刀放進(jìn)我手心,留下同我的最后一句話。
“照顧好我們的孩子?!?/p>
隨即他揚鞭策馬,朝后方而去。娜仁懵懂的坐在原地,見阿父慈愛的望了她一眼,便覺得不對,幾乎是立刻驚慌失措的沖到車簾邊上,撕心裂肺的大喊,
“阿父!”
我將她扯回來死死抱在懷里,手上用力,緊緊捂住她的嘴。她的眼淚順著臉頰落在我的指縫,燙的我不知所措。
“娜仁,不要回頭?!?/p>
我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在一片廝殺聲中,弱不可聞的傳來。
但即使是這樣,整個部族也很快被追上,燕兵將我和兩個孩子從馬車中拽了出來。下一刻我們狼狽不堪的摔倒在地,但我平靜的將孩子們抱在懷里,眼眶干到一滴淚水也無。
一匹大宛馬行至我的跟前,有人翻身下馬,掀袍蹲在我身側(cè),有些不確定的聲音傳來,
“孚兒?”
我抬眼望去,只見我的父親身著銀色盔甲,長刀上還有未曾干涸的血漬。他朝我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隨即拍了拍我的肩,朝周圍的將士高聲說道,
“這是陛下親封的寧陽公主,我魏家的嫡親女兒。如今賊子伏誅,吾等將迎公主歸國!”
我在心中自嘲的想,看吧,哪怕我在草原生活了這么些年,也還是能立刻明白我那父親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可這有什么關(guān)系?我曾同滿天神佛祈愿,但從未有誰施舍我半分憐憫。
那么從今往后,我不再相信諸佛,只信握在手中的權(quán)柄。
(二十六)
歸國的路上,魏國公命人將兩個孩子從我身邊帶離,而我將發(fā)釵橫在脖間,才終于得到他會保證孩子們安全的承諾。
此后數(shù)月,我再也不曾見過我的娜仁。而皇舅舅同我爹娘達(dá)成協(xié)議后,允諾我會是大燕下一任天子的皇后。
這夜,我同裴泫見了一面,他單膝跪在我跟前,向我鄭重發(fā)誓,若能得我為妻,當(dāng)一生重之愛之。
我冷淡的看他一眼,輕聲說道,
“我不需要你愛我,我也可以幫你坐上那個位子,只是有一個條件,我要我的孩子們。”
他沉沉看我一眼,隨即勾唇笑道,
“如你所愿。”
在魏家的全力輔佐下,裴泫安穩(wěn)的坐上了那把椅子。而他也信守承諾,將娜仁送回我的身邊。
“那個名叫雅若的孩子,你父親將她送走了,我也沒能找到她。”
裴泫坐在我跟前,低聲道。
我將失而復(fù)得的娜仁抱在膝上,聽她在我懷里輕聲抽泣。
窗外風(fēng)聲陣陣,將檐下的宮鈴輕輕搖晃。我疲憊的想著,原來無論我如何做,一切都回不到當(dāng)初了。
裴泫繼位后,不曾納過妃嬪,他一心一意守在承明殿,宮里全是帝后情深的佳話。
他會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把娜仁抱在懷里,逗她玩耍,也會日日命膳房準(zhǔn)備我喜愛的糕點茶水,像所有情竇初開的少年郎一樣,做盡所有事好討心上人歡心。
可我不愛他,一分也無。
我心上的那人死在了草原,從此我萬念俱灰,余生只剩仇恨。
他從失望到絕望,也不過一年多的時間,此后他迎了我的庶妹十一娘入宮,冊為貴妃,榮寵無限。
容嫗擔(dān)憂的朝我看來,而我將娜仁抱在懷里逗她玩耍,無所謂的說道,
“他想要誰便要誰,反正誕下的孩子只能記在我名下。去母留子,這不是皇家慣用的手段嗎?”
故而裴泫如何,我并不在意。
日子這樣不咸不淡的過去,他納的嬪妃越來越多,宮人都私下議論,說這些美人都同我有幾分相似。
可這只讓我更加惡心。
(二十七)
在日復(fù)一日的暗中籌謀之下,我將秦宋作為心腹,逐漸將權(quán)利收入囊中。
而裴泫在酒色中越發(fā)沉淪,在我的刻意安排下,數(shù)月過去,更是同他一面也不曾見過。
某日宮宴上,同眾人歡飲過后,我便急匆匆的離去,因著娜仁近來有些低熱,我總怕她出什么意外,故而恨不得時刻守在她的身旁。
但令我沒想到的是,娜仁抱著一個手爐,乖巧的站在宮道上等我,待我走近,她便興高采烈的沖進(jìn)我的懷里,將手爐遞到我跟前,
“阿娘,你冷不冷啊?”
我將她抱起,溫柔的親了親她的側(cè)臉,和聲道,“不冷的,下次不要在外頭等我,生病了怎么辦?”
她便笑嘻嘻的依偎在我懷里不說話。
我離開時,突然心有所感,朝后望了一眼。裴泫不知何時站在我身后,眼神陰鷙如冰。
后來許多年我都在想,倘若當(dāng)時我再謹(jǐn)慎一些,那么我心愛的娜仁,會不會已經(jīng)平平安安的長大?
娜仁死在一場暴雨過后,她是被宮人從湖里撈出來的。來稟的侍女說,她是因為貪玩,不小心掉進(jìn)了湖里。
我抱著她冰冷的尸首,心里已經(jīng)痛到麻木。
我的娜仁還這樣小,自阿父死后,她已經(jīng)很聽話了,也從不亂跑,更別提我安排了那樣多的宮人守在她身邊。
她那樣乖巧,在我從噩夢中驚醒的時候,還曉得奶聲奶氣的說,
“阿娘不要哭,我會一直保護(hù)你的!”
可她還是死在了我跟前,明明昨日我們還約定好要一起放風(fēng)箏的。
這天烏云蔽日,我想,在我弄丟阿日善之后,也永遠(yuǎn)失去了我的太陽。
(二十八)
慶元二十四年春,我將毒酒呈于裴泫跟前時,他其實已經(jīng)有些神志不清了。
但他仍將毒酒接過,一飲而盡。
我冷漠的看著他唇邊溢出鮮血,隨后捂著胸口跪坐在地上。
“你恨我,是不是?”
他扯出一抹虛弱的微笑,面色蒼白到幾乎透明。
在他害死我的娜仁之后,我們已經(jīng)數(shù)年不曾這樣平靜的說過話了。
我在心中漠然的想著,這些人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奪走我本就不多的希望呢?
可笑至極,原來我這一生都是在不停的失去。
裴泫等不到我的答案,便踉蹌的試圖站起來,但一個趔趄又摔倒在地。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之后,他跪在地上朝我伸出一只手,好似想要夠到我的衣擺。
“孚兒,如果沒有那個蠻子,你會不會對我有一丁點兒愛意?”
我淡漠的轉(zhuǎn)過身,在踏出殿門的前一刻,側(cè)頭對他說道,
“裴泫,你死后,我們的賬就清了。我不會恨你,更不會記得你?!?/p>
他愣在原地,隨后蜷縮在地上哀痛欲絕的大笑,寒風(fēng)吹過,殿內(nèi)逐漸沒了生息。
(二十九)
入春后的夜晚仍帶有幾分涼意,紗簾被夜風(fēng)輕柔的吹起,好似將月色都朦朧的罩在其中。
我坐在窗邊已經(jīng)很久了,昏昏沉沉中又想起了過去的事。
容嫗將一件披風(fēng)披在我身上,勸我早些安寢。
“娘娘,后日便是春狩了,您還是早些歇著吧,皇后娘娘還等著您帶她出去玩兒呢。”
我揉了揉額頭,疲憊的說,“近來皇帝不曾去過她宮里,她不是一直都無精打采的縮在床上嗎?”
容嫗笑了笑,說道,
“皇后娘娘是小孩子心性,聽說可以出去玩,半夜便拉著宮人準(zhǔn)備騎裝了?!?/p>
但計劃趕不上變化,春狩那日因我生了一場病,便不曾同魏妤一道出行。
兩日后,當(dāng)我用了藥,躺在床上小憩時,宮人驚慌失措的跪在我的床前,顫抖著說,
“娘娘,獵場猛獸突然暴動,皇后娘娘的馬匹受了驚,朝深山跑去了,至今都還未找到她的蹤跡?!?/p>
我扶著容嫗的手一陣咳嗽,雙眼冷然的掃過那跪下的宮人,厲聲道,
“找!給我找!一群沒用的東西!”
隨后不顧容嫗的勸阻,硬是撐著病體趕到了獵場。
我焦急的從馬車上下來,卻見到裴彥抱著魏妤,一瘸一拐的從深山里走出來。而后因為體力不支,跪倒在地,宮人將二人圍做一團(tuán)。
但就算是隔著一圈人,我也還是清楚的看到裴彥將昏過去的魏妤緊緊抱在懷里,低聲在她耳旁說著什么。
容嫗奇怪的問,“娘娘,你不過去了嗎?”
我平靜的站在原地,輕聲說,“不去了。”
此后幾月,我同裴彥好似達(dá)成了什么默契,再不爭鋒相對,朝堂也因此變得風(fēng)平浪靜。
而據(jù)說魏妤醒來后,沖進(jìn)裴彥的懷里哭了好久,那日裴彥也一直守在她身邊,半步都不曾離開。
帝后冰釋前嫌,宮里也終于迎來一場久違的天晴。
(三十)
在某一個深夜,容嫗走到我身旁輕聲問,
“娘娘,我們還要催魏美人嗎?”
聞言,我將佛珠擱在桌上,眼簾低垂,半晌過后,方才低聲回道,
“讓她最近歇了心思吧?!?/p>
容嫗躬身答是。
魏妤被診出有孕的時候,正是五六月份,她實在苦夏,總是趁裴彥不注意的時候溜到我宮里吃幾個冰碗子。
我不曉得教訓(xùn)了她多少次,但每每她同我撒個嬌,無奈之下,便只好轉(zhuǎn)頭吩咐宮人少擱些冰。
一日艷陽高照,她摸著越發(fā)大的肚子,朝我擔(dān)憂的說道,
“大娘娘,我聽說婦人生產(chǎn)九死一生,到時候要是我難產(chǎn)了怎么辦啊?”
我合上經(jīng)書,將其卷起后,面無表情往魏妤頭上砸了一下,她因吃痛便委屈的朝我看來。
“混賬!你這是說的什么話!”
“過來!”
她抱著頭小心的覷了我一眼,方才坐到我的身邊來。
我將手中的佛珠取下,繞在她腕子上,低聲訓(xùn)道,
“都要生產(chǎn)的人了,還敢把生死掛在嘴邊,也不怕犯了忌諱!上次走丟在深山里,還不是個教訓(xùn)嗎?”
她笑著抬起頭,接過我的話茬,
“以后走丟了便呆在原地,等您來找我,對不對?”
我不理她這幅嬉皮笑臉的樣子,佛串垂在她腕子間,縱然我早已不信神佛,但此時還是有片刻安心。
“別弄丟了,這能保你平安?!?我對她嚴(yán)肅的說道。
魏妤輕輕撥動了一下佛珠,乖巧的答是。
見她總算聽話了些,我便命容嫗取來一方帕子替她擦拭面上的薄汗。
“我曾有個孩子,叫做娜仁。她出生時倒是沒費我什么力氣,故而你別擔(dān)心,生孩子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p>
魏妤懵懂的朝我看來,問道,“那阿妹現(xiàn)在在哪里呢?”
容嫗擔(dān)憂的朝我看來。
我輕聲說,“她福薄,數(shù)年前早夭了?!?/p>
聞言,魏妤便將我的手放在她臉頰上,好似安撫一般。而后她露出一抹乖巧的笑容,讓我同她講一講娜仁的事。
我撫摸著她的發(fā)髻,慢慢回憶起娜仁的模樣。如果她還活著,應(yīng)該和魏妤一樣大了,她們會很合得來,說不定還會一同去膳房偷零嘴吃。
魏妤從承明殿出來時,身旁的侍女小心翼翼扶著她。但見她從來帶笑的臉上有些凝重,便奇怪的問,
“皇后娘娘,怎么了?”
她擺擺手,走了幾步,又停下,朝那宮女問道,“你還記不記得貴妃叫做什么?”
那宮女茫然的搖了搖頭,但又仔細(xì)思索了一會兒,方才不確定的開口道,
“好似…喚作雅若?”
“娘娘,有什么不對嗎?”
魏妤搖搖頭,回頭望向承明殿的方向,輕聲道,
“沒什么,只是誰若是惹了大娘娘生氣,死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p>
容嫗將魏妤送走后,回來替我沏了一杯茶。我將茶杯接過,卻并未飲下,只淡淡的望著杯中茶水琥珀般晶瑩剔透的色澤。
其實我已經(jīng)快要記不清雅若了,尤其是她臨死前跪在我面前懺悔的樣子。
“娘娘,自我為了保護(hù)陛下,而害死娜仁的時候,便知道我的余生都應(yīng)在悔恨中度過?!?/p>
“我是罪人,理當(dāng)赴死。但求您不要傷害陛下,他什么都不知道?!?/p>
我平靜的看著她在梁上懸起三尺白綾,從容赴死。
這世間的事實在奇妙,當(dāng)初在我將雅若帶到娜仁身邊時,絕不曾想過,會有這樣一天。
那草原上手牽手的兩個孩子,最終都死在了我的面前。
(三十一)
魏妤生產(chǎn)那日,我拿了一本經(jīng)書站在她房外來誦。多少年過去了,這是我自阿日善死后第一次祈求神佛,保佑我的妤兒平安。
半日過去,宮人抱著一個小小的嬰孩歡天喜地朝我走來,高聲說道,
“娘娘,是個皇子!”
我匆匆看了一眼,便急切的問道,“皇后呢?她怎么樣了?”
宮人愣了愣,在我冷厲的眼神中方才如夢初醒的回道,“母子均安!”
聞言,我松了一口氣,裴彥在此時也急匆匆的趕來,看了眼孩子后,便不顧宮人勸阻進(jìn)了產(chǎn)房。我朝房內(nèi)相擁的二人看去,心里忽然迎來一場久違的平靜。
待到皇長子滿月,內(nèi)務(wù)府?dāng)M了幾個名字,但魏妤一個也沒選,又猶豫了半月,方才同裴彥商量道,取名意之,即‘心寬意爽,泰然處之’之意。
但魏妤抱著自家兒子,湊到我跟前悄悄說,給意之取了個小名,叫湯圓。
“皇帝居然也會答應(yīng)你取這么個不莊重的小名?”
我靠在榻上,一邊翻看經(jīng)書一邊朝她淡淡說道。
魏妤抱著孩子坐到我身邊,一雙杏眼亮晶晶的,含笑說,
“哎呀誰叫我懷他的時候那么愛吃湯圓,足以見他和湯圓有緣分!”
“您抱抱他嘛~湯圓可乖了!”
我額頭青筋跳動,但魏妤最近愈發(fā)蹬鼻子上臉,還敢把爪子搭在我的經(jīng)書上。
被她磨的實在是沒有脾氣了,我才將她懷里那小胖子接過來,不多時,便忽然覺得腿上濕漉漉的。
“魏妤!你們母子倆干的好事!”
她被吼的一愣,下一瞬便將湯圓抱在懷里,一溜煙兒的跑了。
容嫗哭笑不得的在后頭喊,讓她慢些跑,別摔跤了。
(三十二)
自從魏妤誕下孩子后,這宮里頭都多了許多歡聲笑語。
尤其是每每看到她笨拙的抱著孩子,輕聲唱著搖籃曲的時候,我便覺得心下十分安定。
原來我已經(jīng)老了,連當(dāng)初那個我親自挑出來的蠢丫頭都已為人母。其實這茫茫半生,我所求的不過是所愛之人皆在身側(cè),或許冥冥之中,魏妤便是上蒼對我最后的饋贈。
故而我在某日的朝會上,當(dāng)眾宣布,將在皇長子的百日宴上,尊宗制,還權(quán)于皇帝。
滿朝嘩然,裴彥也用復(fù)雜的眼神看來。
我將冠冕隨手丟在地上,便轉(zhuǎn)身離去。
五日后的泰山祭祖,因著魏妤要照顧湯圓,我便讓她好好呆在宮里,不要到處亂跑。她揚起手中的佛珠,笑著朝我說道,
“知道啦!大娘娘,你最近真是越來越啰嗦了!”
我合上經(jīng)書作勢要打她,她便抱著懷里的小崽子笑嘻嘻的跑開了。
五日后,我同皇帝啟程一道前往泰山。
先在泰山之頂聚土筑圓臺,以增泰山之高,告慰上蒼后,又來到泰山之下的某處小土丘上積土以筑方壇。
期間裴彥一直都很沉默,等到整個儀式結(jié)束,我們一行人便回了一處行宮歇腳。
宮人侍候我將釵環(huán)卸下,我只著了一身素白衣衫,平靜的坐在窗旁。
容嫗走來想要替我披上一件衣服,我卻擺擺手,讓她坐下來陪我說一會兒話。
“娘娘?”
她疑惑的朝我看來。
我卻微笑著,輕聲說道,“坐一會兒吧,一會兒便不能安穩(wěn)的說會兒話了。”
她猶豫著坐下,我將一杯茶水遞到她跟前,方才慢悠悠的靠在背后的軟枕上,同她談著這些年來的許多事。
不多時,門外突然一陣喧鬧,好似有兵刃相接的聲音。容嫗有些驚慌的站起,想要推開窗朝外看。
“別急,該來的總會來?!?/p>
我命她提起一盞宮燈跟在我身后,便推開門從容的走到外頭。
裴彥面色冷然的站在長階下,手中握住的長劍還在滴答掉血。他抬手一揮,便有無數(shù)斥候持劍圍在我四周。
我嘴角緩緩揚起一抹弧度,撫掌而笑,
“不愧是皇家人。裴彥,你為這一天準(zhǔn)備了許久吧?”
不待他開口,他身后一人便緩步而出,沉聲道,
“陛下,別同她廢話,快盡早殺了她!”
我嗤笑一聲,漫不經(jīng)心的朝那人看去,“阿父,你還活著?。课乙詾槟愦藭r應(yīng)當(dāng)躺在床上生不如死呢。”
“畢竟阿兄都已經(jīng)死在了流放的路上了,你怎么還跟沒事兒人一樣好端端的站在我跟前呢?”
他被我這話激的怒不可遏,當(dāng)即便想拔刀朝我殺來。然裴彥揮了揮手,讓他不要沖動。
斥候逐漸逼近,容嫗將宮燈丟下,想要將我護(hù)在身后,而裴彥看了我許久,方才漸漸冷了眼神,準(zhǔn)備下令將我處死。
我嘲諷似的看他一眼,待他沉聲下令后,那群斥候中突然發(fā)生了一場暴動,不多時便見剩余活著的人將匕首上的血漬擦拭干凈后,齊步走到我身后站著。
秦宋在此時帶領(lǐng)軍隊走進(jìn)這處院子,見到我時便掀袍單膝跪下,高聲道,
“娘娘,微臣來遲!”
我抬手讓他起身,隨后似笑非笑的將目光投向剛剛還叫囂著要殺了我的父親身上。他面色鐵青,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裴彥沉沉向我看來,啞聲問道,
“你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我淡淡瞥他一眼,掀唇諷道,
“從你利用魏妤出宮見那些老臣開始。其實你當(dāng)時并不是為了那些酸儒而去的吧?你真正想見的人,是魏家家主。”
他聽我說完,便將手中劍頹然的丟在地上,面沉如霜。
“只是,裴彥,我有些奇怪。”
“我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放你一條生路了,待到意之百日宴的時候,我也會還權(quán)于你,那么你為何還要同我作對呢?”
他抬頭陰鷙的朝我看來,幾乎是咬牙切齒的說道,
“太后娘娘,難不成你忘了雅若了嗎?”
我愣了一瞬,而后望向他的眼神晦暗莫測。魏國公在此時桀桀笑道,
“魏令孚,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他一只手指向遠(yuǎn)處的鐘樓,熟悉的身影被縛住雙手,驚慌失措的朝我看來。
“妤兒!”
當(dāng)即我便亂了心神,而容嫗死死扶著我,我才不至于當(dāng)眾跌坐在地。
待我終于平靜下來,便從站在一旁的秦宋的腰間抽出劍,直直指向裴彥,怒聲道,
“你瘋了不成!那是你的妻子,她才為你誕下一個孩子!”
他在原地沉默著不說話,而魏國公在此時站出來,朝我得意的笑道,
“魏令孚,你再敢上前一步,我便命人將她從樓上丟下去!”
我死死抿著唇,陰沉的望向鐘樓,而秦宋勸道,“娘娘,距離太遠(yuǎn),我們根本分不清那到底是不是皇后?!?/p>
可是,如果是呢?那么我會不會再次將我的孩子弄丟?
我抬手命眾人退下,而魏國公朝我走近一步,陰冷的繼續(xù)道,
“現(xiàn)在,我要你自盡在我跟前!”
“娘娘!”
秦宋和容嫗幾乎是同時跪下,死死扯著我的衣擺。而我沉默的望向裴彥,在這一瞬間,心里突然涌出許多念頭,
我死后妤兒該怎么辦呢?她會不會被裴彥欺負(fù)?但是沒關(guān)系,容嫗和秦宋會保護(hù)她的。只是她那樣笨,會不會再被騙?
蠢丫頭,以后要學(xué)聰明些。
我從容的將劍橫在脖間,對裴彥說,
“當(dāng)初你同我說,不要將妤兒扯進(jìn)你我的爭斗,可如今你又在做什么?”
“裴彥,那是你的妻子,不要傷害她。”
說罷,便手上使力,正要割破脖頸之際,背后突然傳來一道清亮的聲音,
“大娘娘!我在這兒!”
仿佛沉沉黑夜中乍見光明,我不可置信的轉(zhuǎn)頭望去,魏妤扶著腰,氣喘吁吁的站在我身后。她臉上還帶著笑意,眼睛也亮晶晶的。
“鐘樓那個不是我,他們想騙您!”
所有的不安在看到她的一瞬間便被奇跡般的撫平了,這一次,我總算沒有弄丟我的孩子。
我立刻轉(zhuǎn)過身,沉聲道,
“秦宋聽令,除了皇帝,其他人通通殺無赦!”
他領(lǐng)旨,抬手果決的示意軍隊進(jìn)攻。魏國公拉著裴彥往后撤,嘴里喊道,
“陛下快走!”
裴彥撤離之前,朝我們這處望來,但我知道,他是在看我背后那個小姑娘。
(三十三)
待廝殺遠(yuǎn)離,我便轉(zhuǎn)過身想要喚魏妤過來,但她在我喊之前,便一頭扎進(jìn)我的懷里。
“大娘娘,我弄丟了你送我的佛珠?!?/p>
聞言,我好笑似的摸了摸她散亂的發(fā)髻,安慰道,“我去讓宮人找,找不到也沒關(guān)系,我再送你一串更好的?!?/p>
她將頭埋在我懷里半天不說話,隨后輕聲說,“大娘娘,對不起啊?!?/p>
我突然感覺到不對勁,環(huán)在她腰上的手似乎有些濕,我將手抬起,竟全是鮮紅的血液。
魏妤無力的跌落在地,我腦中一片空白,但還是在她摔在地上之前,將她緊緊抱在懷里。
“妤兒?”
她面色蒼白,在我懷里虛弱的好似下一刻便要死去。我轉(zhuǎn)頭朝容嫗絕望的大喊,“太醫(yī),快傳太醫(yī)!”
但懷里的那個孩子輕輕扯了扯我的衣袖,在我看向她的時候,朝我露出一抹微笑,
“大娘娘,他們把我綁過來,想威脅您。但是我聰明,爬墻溜走了。”
我顫抖的將手放在她側(cè)臉上,低聲說道,“都溜走了怎么還要回來?我不是和你說過嗎?呆在原地不要動,我會來找你的啊?!?/p>
汗水將她額前的發(fā)絲打濕,她慢慢的將手與我相握,氣息越發(fā)虛弱,
“可是…可是我聽見他們說,要找個人來假扮我,如果我不來,您上當(dāng)了怎么辦?”
“路上追兵好多啊,但是我跑的很快。他們都在后面氣急敗壞的罵我。”
我露出一個微笑,淚水卻從眼角滑落,
“妤兒這么厲害啊。”
她也笑了笑,而后卻緩緩皺起眉頭,
“可是還是被射來的箭傷到了,但我不覺得疼,拔了之后就跑來找您了?!?/p>
我在心里絕望的想著,這個最嬌氣不過的小姑娘,是抱著怎樣孤注一擲的勇氣,忍著劇痛朝我跑來的?
她的聲音已經(jīng)弱到我快要聽不清了,
“大娘娘,小湯圓就交給您了,他其實很乖的,您不要生他的氣。”
“還有一件事…”
我將頭湊到她唇邊,輕聲問,“什么?”
“您幫我跟裴彥說一聲,我再也不要喜歡他了,喜歡他是一件很累的事。”
“往后生生世世,都不要再相見了吧?!?/p>
她的手緩緩垂下,便在我懷里悄無聲息的死去了。
“容嫗!”
我朝后面大喊,她快步走到我身邊,躬身問道,“娘娘?”
“把佛珠找回來。” 我垂著頭喃喃自語道,
“您說什么?”
“把佛珠…找回來?!?/p>
下一刻,我便在萬念俱灰中,昏了過去。
(三十四)
這一場宮變,死了不少人,鮮血將白玉階都染成血紅一片。
而我則安靜的守在魏妤的棺槨旁,替她誦著地藏經(jīng)。容嫗輕輕的走到我身旁,低聲道,
“娘娘,秦將軍來信,言陛下逃走了。但魏國公則死在了廝殺中。”
我將前夜抄好的經(jīng)書一頁一頁丟進(jìn)火盆,那忽明忽暗的火光將我的側(cè)臉映的陰沉至極。
“傳令下去,皇帝死在了泰山的一場刺殺中,擇日迎皇長子繼位。”
“裴彥,你可千萬別死?!?/p>
魏妤出殯那天,宮人終于將佛珠找了回來,我將其接過,緩慢的走到她的棺槨旁。
她安靜的躺在里面,面容仍十分姣好,眉眼間還有一絲稚氣。
我將她的手握起,把佛珠一圈一圈繞在她的手腕上,而后愛憐的摸了摸她的發(fā)髻。
隨后宮人走來,將棺蓋緩緩合上。
我仰頭望向天際,平靜的想著,是不是因為我從未得到,便一直都在失去?
前半生渾渾噩噩,痛失摯愛。
后半生雖手握權(quán)柄,但膝下再無歡聲笑語。
容嫗將意之抱到我跟前,我沉默了許久也不愿抱抱他。
但他卻突然大哭起來,我走上去將他接過,一只手點在他同魏妤一模一樣的小梨渦上,輕聲道,
“你也感覺到了嗎?”
“小湯圓,從今往后,祖母便只有你了?!?/p>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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