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最近有網(wǎng)友發(fā)文《出大事了,我們這個時空的時間線似乎被人動了!》,稱自己記憶中背誦的是“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后來卻無意中發(fā)現(xiàn)應該是“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并且手邊的教材中也的確是“是人也”。
此網(wǎng)友沒太懷疑自己可能就是背錯了,而是篤定記憶中確實是“斯人也”,然后用所謂的“理性唯物主義”分析并給出觀點——一定是我們的記憶被修改了,或是我們所處的時空線被人動了,就像電影《蝴蝶效應》,有什么人穿越回去造成了這個全民性的記憶錯誤。
此文一發(fā),迅速沖上熱搜,此句中究竟是“斯”還是“是”的爭議,分成了幾乎絕對對立的兩派,討論不亞于當年對甜咸豆腐腦的爭議。
“時空線被人動了”的猜想,好像每隔幾年總會出現(xiàn)一次,仿佛所有集體性記憶錯誤都可以用這句話來解釋。
稍微理智些的網(wǎng)友坦承已經(jīng)被大家對于“斯人”“是人”的爭論搞糊涂了,決定還是自行求證:“本網(wǎng)友徹底懵了,我決定回老家翻柜子找課本了?!?/strong>
有人也質疑自己是不是買到了盜版教材:“所以我從小學到大的是假教材?我清晰記得我當時讀的是斯人?!?/span>
更有些網(wǎng)友@徐佳杰Pierre玄之又玄,重提2012年的世界末日之說,認為并非“時空線被修改”,而是時空線的“合并”——
“2012年的末日,并非什么都沒發(fā)生。而是兩個平行宇宙在那一天合并。其中一個宇宙的學生,學的是“斯人”;另一個宇宙的學生,學的是“是人”。兩個宇宙合并,140億人里隨機死掉了70億人。整個世界的總人口還有70億人,我們身邊“感覺”沒有發(fā)生變化,但末日實實在在發(fā)生了。兩個宇宙看似一模一樣,其實有細微差別,便體現(xiàn)在人和人之間的記憶上。”
額,不得不說,確實差點把我說服了……
再結合鳳凰新聞客戶端上發(fā)的【鳳凰民調】投票數(shù)據(jù),94%的人以絕對優(yōu)勢成就了“斯人也”幾乎不容置疑的群體記憶,而大家認為出現(xiàn)兩種截然不同的記憶原因,“時空線被人動了”說與“部分教材版本不同”說幾乎五五開。
難不成真的是因為各省市所用語文教材不一樣造成了大家的記憶混亂?那么“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這一版本的語文教材豈不是非常罕見?
當編輯部里面的幾位小伙伴討論起來這個話題時,毫無疑問是“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這個常見于中考高語文卷子上的古詩詞默寫扣分點,已經(jīng)被語文老師耳提面命過無數(shù)次,“來讓我看看誰有把‘是‘寫成了’斯‘”這句話簡直在高考多年以后依舊魂牽夢繞……
那些年我們背錯的古詩詞還少嗎?
“斯人”這種表達方式,在語文課本里并不少見。
宋代范仲淹的《岳陽樓記》,也是中學語文必讀篇目之一。其中“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乎!噫!微斯人,吾誰與歸?”,這里的“斯人”,是范仲淹指代自己無法遇到的“先天下之憂而憂”仁人志士。
杜甫也曾在“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夢李白二首》),以“斯人”代指李白。
同樣是在需要背誦全文的《蘭亭集序》中,王羲之以“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結尾,其中的“斯”指代的就是王羲之寫下的這篇序言。
“斯”在這些文章里,不管是指人物還是文章,都起到一種指代的作用。與“斯”比起來,“是”因為太過于常用,看上去反而不那么充滿古意。
所以“斯人”與“是人”在“故天將降大任于……”這句話里都行的通嗎?難道真的存在兩個不同版本的語文教材嗎?
據(jù)上游新聞記者對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學語文編輯部工作人員的采訪,《生于憂患,死于安樂》自從1961年被收錄于該出版社教材以來,一直是“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從未有過“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
人教社1961年版初中語文教科書
也有網(wǎng)友遍尋語文課本,試圖證實自己的記憶并未出錯,然而被網(wǎng)友找到的1982年、1994年、2006年等人教社各版本語文教材上,均是“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
人教社1982年版初中語文教科書。圖片來源/網(wǎng)絡
▲人教社1991年版初中語文教科書。圖片來源/網(wǎng)絡
同樣,可能查找到的眾多古籍之中,包括四庫全書刻本《孟子集注》(宋·朱熹 注),明代刻本《孟子注疏解經(jīng)》(漢·趙歧 注)均為“是人”,結果同樣是“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
《孟子》
對于為何會出現(xiàn)“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的群體記憶,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學語文編輯部工作人員表示這確實不清楚,不過“斯”和“是”,表達的意思一樣,都是“這”。
確實,“是”在文言文中作為“這”的用法,也并不罕見——
“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保ㄍ豸酥短m亭集序 》)
“吾祖死于是,吾父死于是?!保?span id="gd0v3u0" class="candidate-entity-word" data-gid="1007717">柳宗元《捕蛇者說》)
“是疾易傳染?!保ǚ桨?span id="g1ole8n" class="candidate-entity-word" data-gid="9793104">獄中雜記》)等等。
“斯”與“是”的在如此多的必背篇目中意思相同,錯背了其中某個字詞這種情況大概也就可以理解了。大家習慣了引用名言警句、詩詞歌賦,甚至隨便一句話都能被按在魯迅的頭上,誰又會在引用之前去卷帙浩繁的詩詞古籍中一一核實呢?
這其中,尤其是一些大熱的影視劇,其觀眾之多、覆蓋面之廣、影響力之大,甚至能改變社交平臺或者短視頻平臺上的表達與審美,何況是自我的記憶。但凡這其中用錯了一句字詞,更會影響到我們對本來就不常用的古典文學的記憶。
而當正確的版本再被閱讀到、被網(wǎng)友發(fā)出來,那當然會有太多人出來質疑“自己記憶被修改了”“時空線被人動了”。
當然,我們也不會過于譴責《甄嬛傳》把“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這句誤用的古詩詞強烈地植入我們的記憶之中,畢竟,唐代詩人崔道融的《梅花》一詩,如果不是被嬛嬛誤用了,可能大部分人(比如我)還真的讀不到呢!
梅花
數(shù)萼初含雪,孤標畫本難。
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
橫笛和愁聽,斜枝倚病看。
朔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
這里的“朔風”意思是“北風”,詩人疼惜梅花希望北風手下留情,或借物喻人,祈愿順遂。像嬛嬛那樣跪在冰天雪地中雙手合十祈禱的話,當然是“朔風”更恰當,但是“逆風如解意”好像莫名給誤用得適用于更大多數(shù)困境之中了,無怪乎“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會如此順口。
被影視劇誤導而記錯的古詩詞又豈止這一句。金末元初文學家元好問《摸魚兒·雁丘詞》中的“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幾乎每次在影視劇中出現(xiàn)都沒逃離被誤用的宿命。
在《神雕俠侶》中,為愛癡狂的李莫愁錯愛著移情別戀的陸展元,“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仿佛成了她的專屬臺詞,人們更多記住了被李莫愁錯誤引用的這一句。
摸魚兒·雁丘詞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還珠格格》中更是有一章節(jié)直接用“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為名,“直教人生死相許”因一次次被誤用而逐漸替代了原文。
瓊瑤阿姨真的非常會化古詩詞為己用,同樣是在《還珠格格》中,“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被簡化為“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簡化后通俗而簡單、朗朗上口,然而這比起原文連用五件不可能的事情來表明自己至死不渝的愛情,氣勢上真是弱了少許。
上邪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同時,“山無陵”被改成了“山無棱”,也就是原句想表達的“高山夷為平地”的意思變成了“高山?jīng)]了棱角”,這愛情的誓言看上去也沒那么深刻了。對比樂府民歌的原文,如果有人用“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來示愛,總覺得他/她的誓言,沒有那么轟轟烈烈呢。
古人下筆寫詩作賦,最講究“煉字”,意指對自己詩句中的某個字千錘百煉,尋找最精妙而不可替代的那唯一一個,從而使得詩歌的意境更加深遠,使他筆下刻畫的情感更加入木三分。
比如同樣是當年語文老師非常喜歡用的一個例子,王安石的《泊船瓜洲》。
泊船瓜洲
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shù)重山。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相傳“春風又綠江南岸”的原文是“春風又到江南岸”,王安石字斟句酌后,總覺得“到”沒有復刻春風的神韻,擱筆后望著滿坑滿谷的綠色來了靈感……
有時在這里,某些語文老師也會講說,王安石是受到王維《山中送別》中“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的影響,終于改出來了“春風又綠江南岸”這一名句。
遙遠的創(chuàng)作真相我們難以企及,但是也能藉此一窺某一字詞的精確,對于作者以及他的創(chuàng)作到底有多重要,盡管“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與“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確實相差不大,盡管《孟子》一書中“斯”與“是”同樣作為代詞“這”多次出現(xiàn)。
話說回來,當我們順蔓摸瓜找到古籍原文,“時空線被修改”的假說,也就不成立了,只不過某些更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訊息和事物,強化了我們的錯誤記憶。
當然不止是詩詞歌賦,現(xiàn)實中還有太多群體記憶與現(xiàn)實不符的案例,其中最典型的當屬于被冠以“曼德拉效應”的曼德拉之死事件。
也許下次還是會記錯
2013年,納爾遜·曼德拉去世。
即使很多人不熟悉他的坎坷政途或者他帶領南非人民走上自由之路的壯舉,也能從Beyond樂隊的《光輝歲月》略知其一二,歌詞中的“今天只有殘留的軀殼 / 迎接光輝歲月 / 風雨中抱緊自由”是對曼德拉最好的致敬。
然而,曼德拉去世的消息一出,網(wǎng)友紛紛納悶,他不是已經(jīng)去世了嗎?不是在1980年遭囚禁時去世的嗎?甚至有人說還記得當時他的葬禮的新聞報道、還在電視上看到過曼德拉家人的沉痛哀悼。
當時,很多網(wǎng)友就由這種錯誤的記憶,萌生了時空線可能已經(jīng)混亂了的念頭。后來這一現(xiàn)象被超自然現(xiàn)象研究者菲奧娜·布魯姆(Fiona Broome)命名為“曼德拉效應”(Mandela Effect),即對事情持有錯誤的印象,可能導致大眾對歷史的集體記憶與史實不符。
“曼德拉效應”一出,太多記憶混亂的事情好像突然有了解釋。《紐約時報》在2019年就曾做過一期主題為“曼德拉效應”的填字游戲,游戲題目中主要涵蓋經(jīng)典流行文化或新近時事。
而我們的經(jīng)典流行文化中,被冠以“曼德拉效應”的事物并不少見。還是《甄嬛傳》。曾有知乎網(wǎng)友發(fā)帖詢問:“印象中《甄嬛傳》有剪秋打開食盒蓋子的鏡頭,是不是一種曼德拉效應?”
這位網(wǎng)友說,他完整地看了不少于200次《甄嬛傳》,可以肯定絕對有這個鏡頭——剪秋在宮中走廊攔下端著食物的宮女,詢問她拿的是什么,宮女的臺詞好像是“這是送給六阿哥和熹貴妃的湯羹”,與此同時剪秋打開了食盒蓋子下毒成功。
這個帖子馬上引來網(wǎng)友認同并核實,大多數(shù)人記得確實有這個鏡頭,后來再去這一集尋找,卻找不到。飾演剪秋的演員本人也出來澄清,自己根本沒有拍過這一條。
同樣,“曼德拉效應”也滲透到了《西游記》中,有網(wǎng)友表示,記憶中86版《西游記》中,唐僧師徒在車遲國與三國師斗法,確實有下油鍋比拼的環(huán)節(jié),有人回去重新查找了這集,發(fā)現(xiàn)并沒有這個回合。
事實也確實是沒有拍攝這些片段,一來是很血腥,二來是因為當時的技術不夠,三來是因為集數(shù)時間受限制。那么觀眾們印象中的下油鍋片段是從哪里來的呢?
有人假想了造成“曼德拉效應”的原因,其實這些版本跟文章開始時所說的“時空線被擾動”差不多,無非是被冠以聽上去更為科學的表述,比如“量子力學”或是“時空穿梭”——從未來穿越回來的人,在抹除現(xiàn)在人們的記憶時總有一些記憶碎片被不小心保留,從而引發(fā)看似群體記憶錯亂的現(xiàn)象。
看似“科學”的“效應”眾說紛紜,然而仍是尚不能被證實或證偽的命題,只能算是“猜測”或是“空想”。不過可以保證的是,不要那么篤信自己的記憶,多翻翻書籍尋找真相總是好的。
也確實有關于記憶測試的科學研究表明,即使人們看到了正確版本,他們?nèi)匀辉趲追昼姾筮x擇了錯誤的那版——這不就是做錯的那道題總是會被我們反復再次做錯嘛?
所以,如果恰好還會考到《生于憂患,死于安樂》的默寫古詩詞的題目,一定要記得這樣寫——“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才能得分。
來源:微信公眾號“鳳凰網(wǎng)讀書”
編輯:杭以凡
【聲明:本號為“全民閱讀推廣”官方公益賬號,轉載此文是出于傳遞更多信息之目的。若有來源標注錯誤或涉嫌侵犯您的合法權益,請聯(lián)系我們。我們將及時更正、刪除,謝謝。】
]]>《慰藉之書》,[英]大衛(wèi)·惠特著,柒線譯,青豆書坊 | 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22年5月。
孤獨
電影《書店》劇照。
孤獨是孑然而立的一個詞,即使被用于向他人訴說,仍然帶著簡樸、獨自的美。當我們準備“孤獨一人”邁向某個深處或面對迫在眼下的威脅時,都能感受到它。它包含著被拋棄的回味。“孤獨”一詞總讓人聯(lián)想到奇異的終局。尤其當歡聚猶在心中回響,“曲終人散”之后,孤獨開始定義和生成自己不可逃避的世界?;〞r間獨處的第一步,是承認我們有多害怕孤獨。
獨處是一項艱難的修煉。感受一種美麗而困難的孤獨,是我們步入沉思、擁抱未知的基礎。孤獨首先讓我們體會到的,常常是阻隔、悲傷和被拋棄。發(fā)現(xiàn)自己孤身一人或必須獨自面對,是一種無處不在、可怕而持久的可能性,我們常常下意識地為此感到深深的恐懼。
無論多長時間的獨處,都會讓人卸去外衣。孤獨時,我們棲于自身的方式和與人相處時并不相同。孤獨時,我們作為一個問句而非肯定句活在身體里。
孤獨的滲透而入教我們重新思量自身。一開始, 我們對自己不耐煩,厭倦舊故事的重復;然后慢慢地, 一小時一小時過去,孤獨開始以不同的方式講述,以往某些被忽視的部分張開另外的耳朵,我們在寂靜中仔細傾聽自己。為了獨處時光的豐盛,即使只有寶貴的幾小時,孤獨也會要求我們與沉默為友。重要的不是我們?nèi)绾未虬l(fā)靜默,而是找到自己獨特甚至精彩的獨處方式。
在孤獨中棲于靜默,意味著全部的敘事終止。以孤獨為始,總會通向生澀與脆弱,通向讓人恐懼的簡單。那陷于孤獨者不去認知,也不想知道更多,只希望找到任何可能的陪伴,只要不是回望沉默之鏡中那無知、陌生的自我。
自我憐惜的一個基本動力,就是理解我們對獨處的深深抗拒。
孤獨先是讓我們對自我心像感到迷惑,穿過如是我見的尷尬乃至丑陋,達至極點;在某一刻或某一天, 于不經(jīng)意的美麗驚喜中,一種新的狀態(tài)生成,內(nèi)在的生命慢慢編織,揭曉于天光之下。
孤獨并不一定需要無人在旁;根本的做法是我們讓自己獨自待著,斷絕那無休止地試圖從細小或繁雜的視角解釋與推動故事的聲音。
即使有人相伴,一種籠罩的孤獨感仍可培養(yǎng)。孤獨無須身在浩瀚沙漠、寬闊海洋或寂靜深山;人類有能力在與他人親密共居或被世界的繁忙包圍時,仍感受到最原始、私密的孤獨。在會議圓桌后,在幸福投入的婚姻中,在滿載乘客、擁擠不堪的船舶上,都能感受孤獨。
在最親密的場合,我們總能感受到孤獨的艱難:在婚床的暗處,相隔一厘米卻好像有一千英里的距離;或當我們圍坐于擁擠的小小餐桌旁陷入沉默。有他人在場時體驗孤獨,也是在理解人之存在的孤單;同時也在體驗那種無論我們是否想要,都將我們與他人結合在一起的深刻的物質之流——孤獨甚至通過距離感來度量親密。
21 世紀初,感到孤獨或希望孤獨的心態(tài)顯得不合時宜:承認感到孤獨似乎是在拒絕或背叛他人,仿佛他們不是好的陪伴,或者他們的生活不夠好玩、有趣以至吸引我們,尋求真正的孤獨成了激進之舉。想要獨處意味著拒絕某種熱情的對話,轉向了另一扇門, 另一種不必被人的詞匯所定義的熱情。
也許,從工作、自身的某個想法或忠誠伴侶的身畔脫身而出,正是我們能欣賞別人、工作和另一種生活的關鍵——這讓我們能獨處的同時,也讓他們有空間獨處,使生活重新變得有選擇;讓我們的孤獨成為一種可望的成就,而非被譴責的狀態(tài)。
憤怒
電影《她說》劇照。
憤怒是在意的最深刻形式:在意另一個人,在意這個世界,在意自己,在意生活,在意身體,在意家庭以及所有我們的理念,在意那些脆弱、可能受傷害的一切。
除去身體禁錮與暴力反應的外衣,憤怒指向的是純粹的同情;憤怒內(nèi)在的活火讓我們看清自己的所屬—— 我們希望守護什么,為了哪些事物我們會奮不顧身。
我們通常所稱的憤怒其實是我們被隨憤怒而來的脆弱壓倒,它沖破了意識表層、超過了我們身體的容量和理解的極限。我們名為憤怒者,實際上只是我們難以守護日常生活中我們最關切的事物;我們沒有那么大度、慷慨,不愿以天地之大、存在之明而用身體或心靈無助地將自己所愛抱于懷中。
那些通常被我們稱為憤怒的事物,是我們內(nèi)在的無助向外觸發(fā)的暴力反應,無助則與深深的疼痛和關切相連,只是我們沒能找到合理的形式、身份、聲音或生活方式來容納。
我們所謂的憤怒,往往是在拒絕直面生活的恐懼與未知——關于我們對妻子的愛,關于我們對兒子的關切,關于我們對完美的渴求,或者僅僅是單純地活著,愛身邊的人。
憤怒最常浮上表面的時候,是當我們感覺這種無力和脆弱有深切的錯。我們會因為憤怒語無倫次,或有口難言。純粹的憤怒反映了我們卷入這個世界的方式,即我們因為所愛的一切變得脆弱:女兒,房子,家庭,事業(yè),土地或同事。
當我們的意識拒絕承認對外部事物之愛的脆弱性時,憤怒便轉化為暴力的言行。當愛缺乏傳遞、理解, 當內(nèi)心被需要的渴望沒有得到外部確認,愛我們的人常常會令我們受傷。如果缺乏媒介來表達這種內(nèi)心之痛,人們會被愛的脆弱性本身壓倒。在無助中,他們將暴力施于他人,而這正是他們無力控制內(nèi)在的表現(xiàn)。
然而,憤怒這一感受的核心,其實是一種完全投入、活于當下的重要火焰;它是一種可被溯源、被獎賞、被關照的品質。當意識逐漸清明,心靈逐漸慈悲, 內(nèi)在的格局更大更強足以容納它時,就能找到將這種力量盡情投入世界的入口。
我們表面上所稱的憤怒,其實只是內(nèi)在本質的鏡像,我們借此看見自己的內(nèi)心。
勇氣
電影《裂縫》劇照。
勇氣是這樣一個詞,它吸引我們向外思考,勇敢沖向敵人的炮火,在被圍困的環(huán)境中有所行動,而且,可能最重要的是被人看到,公開地去做,彰顯勇氣:被傳為美談、褒獎和授予榮譽。但考查勇氣的詞源會發(fā)現(xiàn)它更內(nèi)在的含義,它源自古老的諾曼法語詞coeur,也就是“心”。
勇氣是對我們由衷地投入生活,關注他者,投入團體、工作與未來的衡量。富于勇氣并非必須去哪里或做出什么,只要我們意識到那些被深刻感受的事物,能扛過那導致無盡脆弱的后果。勇敢是把我們的感情深深植入身體和世界:不辜負融入那些與我們有關的人的需要,那些我們深深在乎的事物——一個人、一種未來、一種社會的可能性,或一個懇求我們的未知者——始終都在懇求我們。富于勇氣,是守護我們作為造物的本色。
法國哲學家加繆常告訴自己:“要生活到泫然欲泣?!边@不是號召多愁善感,而是邀請你尋找深沉的歸屬,它影響和塑造我們,在基本的層面上讓我們傷心。它是人類生活的基本動力——被我們的所感打動, 猶如為愛與情感的現(xiàn)實、特權及其可能的失敗而吃驚。面對簡單而日常的生活考驗,勇氣是愛表現(xiàn)出來的樣子。
從內(nèi)部出發(fā),勇氣感覺上可能像困惑;我們只能慢慢認識到自己真正關切什么,并允許生活在外力的拉扯下重新定位。隨著我們的成熟,那揮之不去的脆弱感漸漸成為前行的必經(jīng)之路,唯一真正的邀約,以及我們可以踏腳的可信賴的土地。在內(nèi)心,我們由此明白誰愛著我們,我們愛什么,如何去愛,以及如何愛得更深——只有通過從外部的回望,它才看起來猶如勇氣。
電影《哈姆雷特》劇照。
命運總有一個擁有者,我們會說“我的命運”“你的命運”或“她的命運”。它讓我們體會到某種等待我們的不可避免的東西;它是故事書或神話中的詞語。在日常對話中很少用到“命運”一詞,它會引發(fā)相信或不相信:我們可能否認某些命定的不可見力量主導著一切,也可能同意仿佛有比我們更強大的掌控之手運作于日常生活的每一角落。但談論命運,不僅僅賦予我們對自身可能性的感知,也是對自我缺陷的一種暗示:我們閱讀莎士比亞時會感到,人性中那些懸而未決或無法言說的部分,可能會凌駕于較好的部分。當我們在神話般的勝利和命定的失敗這兩極之間選擇時,我們可能錯失日常對話中命運的本質:無論選擇做或不做什么,這場對話進行的方式影響著我們的未來。兩個人僅僅因為他們看待未來的方式不同, 將會有完全不同的結果等著他們,這與當下采取的行動無關。即使他們做的事情表面相似,由于對話背后思維方式的不同,結果也會不同。我們受自己如何看待世界的影響,也不斷被結果所塑造。面對世界的方式,將決定我們看到的世界的面貌。
奇異的是,不管具體做什么,每個人總會按照對話的方式“實現(xiàn)”自己的命運——而命運的實現(xiàn),在從人生圓滿到徹底受挫之間的水平線上徘徊,可能是歸家般的體驗,也可能是放逐遠方的感覺,更常見的是介于兩極之間。雖然它們都被稱為命運,但自我的滿足與實現(xiàn)與否,取決于勇敢的參與,取決于在一個艱難世界里親身冒險的意愿,取決于施展自身天賦的某種狂野與大膽。如何了解自己的深度,如何發(fā)現(xiàn)超出意料的寬度,以及我們對未來期許多少,都需要承受相應的長期而堅韌的脆弱。命運“注定”,不僅僅取決于前方地平線之上召喚我們的大能,也取決于在熟悉的生活中我們?nèi)粘υ挼姆绞健?/p>
電視劇《我的天才女友》劇照。
友誼是存在的鏡子,寬恕的證明。友誼幫助我們透過別人的眼睛看見自己。只有當對方不斷原諒我們的冒犯時,友誼才能保持多年,正如我們發(fā)現(xiàn)自己必須原諒他們做為回報。
朋友會懂得我們的困難與陰影,在我們脆弱而非得意時出現(xiàn)得更多——得意時,我們心生奇怪的幻覺以為自己不需要他們。默默存在的真正友誼是一件幸事,因為它一次又一次通過理解與仁慈展現(xiàn)其本質。一切持久的友誼均基于持續(xù)的相互寬容。沒有寬容與仁慈,所有友誼都會死亡。
在多年交往的歷程中,親密的友誼總是會暴露對方和自己的陰暗面;為保持友誼,我們必須了解對方及其困難,甚至過錯,鼓勵他們身上最好的一面—— 不是通過批評,而是調動他們?nèi)烁裰凶詈玫?、富有?chuàng)造性的部分,微妙地壓制那些讓人狹隘小氣、不像自己的東西。
通過真正的友誼之眼,個體會大于他的日常生活。通過另一個人的眼睛,我們感到自己變得更富有人性, 是一個被期待的人:他們對我們?nèi)绱诵湃?。友誼是理解的移動前哨,不僅僅是對自己及他人的理解,也是對可能的未來的理解。
友誼是一切關系背后的偉大煉金師,它能轉化困境中的婚姻,讓職場競爭值得尊重,讓傷心及無回報的愛不顯得荒誕;新近研究發(fā)現(xiàn),它也是成熟的親子關系的基礎。
作為人生中持續(xù)存在的力量,友誼的變動幾乎總被低估。生活深陷困境的第一個可怕癥狀便是朋友圈的縮?。哼^勞、太看重職業(yè)身份,忘記了當我們?nèi)蔽溲b的人格遭遇不可避免的天災與日常脆弱時,誰會在旁相助。
通過友誼之眼,我們學會對他人保持起碼的興趣。當我們的人格逐漸扁平化,失去對世界上其他生命的好奇,友誼就失去了精神與活力。厭倦是友誼的第二大殺手。
經(jīng)年保持的友誼帶來自然的驚喜,我們認識到自己是一個更大關系的一部分。信任友誼將在人際關系之外帶來更寬廣的啟示:學習與大地和天空成為朋友, 與地平線、季節(jié)乃至消失的冬天成為朋友,并在這信任中揀選困難的路,成為自己的好朋友。
友誼超越消亡:耐久的友誼在死亡之后繼續(xù),只是交流的形式變了,代以沉默的內(nèi)在對話的方式,即使其中一方已離世,關系仍在前行與趨于成熟。
然而,不論做一個真朋友或與他人保持長期的親近關系多么有益健康,友誼的終極試金石并非彼此提升,而是見證——被某人看見的榮幸,且這榮幸也被平等地賦予對方。你曾與他一起散步,相信他,有時僅僅只是陪伴;無論時間多么短暫,在人生旅途中這些我們都不可能獨自實現(xiàn)。
快樂
電影《無憂無慮》劇照。
快樂是匯聚之所,具有深刻的意向性與忘我性, 是將我們的內(nèi)在與此前似乎外在的事物交融的身體魔法?,F(xiàn)在它不再是兩者中的任何一個,而是活生生的前沿,一個我們與世界之間對話的聲音:舞蹈、歡笑、深情,皮膚碰觸皮膚,在車里歌唱,廚房的音樂,女兒安靜而不可替代的在場。世界讓人沉醉的純粹之美,棲居于我們作為自身的部分與他人之間交匯的邊緣。
快樂可能源自需要努力完成的艱難之舉,也可能源自意料之外、不知緣由的仁慈之舉。讓我們驚恐的是,快樂也是我們與死亡的關系,是對向死而生的衡量??鞓肥且环N在我們被需要或請求之前交付自己的行為,是被踐行的慷慨。
如果快樂是持久之愛的深層形式,它也是對存在之時間流逝、季節(jié)變換的樸素應對。我們所愛的稍縱即逝,應當被視為禮物;那些進入生命而又離去的, 再也不會回來:臉龐、聲音、記憶、第一個春日的芳香或冬天木頭燃燒的火焰,父母臨終最后的呼吸,這類事物在愛的存在與盛大離別之間創(chuàng)造出一個罕見的、原始美麗的邊界。
要感受完全且自由的快樂,意味著變得完全慷慨。讓自己快樂起來,就要穿過恐懼之門,放下焦慮、憂心的自我,充滿感恩地面對死亡、消失、放棄??鞓返娜觞c是它總是即將失去,我們在友誼的笑聲中所聽到的,會突然讓這種脆弱變成力量、安慰和源泉:在鮮活的對話中贏得我們的一席之地,享有在一座山、一片天空或一張可愛的熟悉面孔面前純粹的特權。我在這里,你也在這里,我們一起構成一個世界。
電影《鏡子》劇照。
記憶不僅僅是“現(xiàn)在”所回憶的“那時”,過去也從來不僅僅是過去:記憶是穿越所有過去生活的脈沖, 是一種波,連續(xù)不斷的“當時”變成“彼時”,所有的 “當下”連續(xù)生成,而“現(xiàn)在”幾乎不可觸及?,F(xiàn)在流行的對“活在當下”的迷戀,誤解了存在之多重性與 連續(xù)性,即所有年代平行地活著與呼吸。
不論是宇宙中第一批氫原子出現(xiàn)時那個劃時代的時刻,還是透過青春期對長大成人的驚鴻一瞥,還是我們抱第一個孩子時那原始的身體印記,記憶如正在建構的音樂波形,穿越個體的生命,持續(xù)不斷地成熟。它常常不穩(wěn)定,有時又過分強烈。每個人都擁有傳承這種脈動的力量,根據(jù)我們現(xiàn)在身居其中不可觸摸的方式,掌握著它,然后使它加速。記憶是去向生命源頭的邀請,讓我們更盡情地投入現(xiàn)在,通向即將到來的未來,但最終是將三者融為一體。記憶讓當下成為可以完全棲居之地。
人類記憶的天賦,首先通過體驗生成,然后根據(jù)我們最初決定記憶時所棲居的身份形成,之后向外發(fā)散,最后連同它未來所有可能的結果一起發(fā)生,并與那個記憶的人一起改變。實際上,我們將記憶當作生活的入口,當作選擇、意愿與想象之地,一個在此分叉的未來的路口——更準確地說,我們依據(jù)自己如何解釋,活出所繼承的故事。我們可能被那將我們帶到此處的潮流淹沒、傷害或退縮,甚至可能在記憶中淹滅和消失;或者我們可以編織一層繭來隔絕和保護自己,隨波逐流;但也有其他更有趣的可能,在某種意義上,記憶是我們生而為人所抱持的對話。完全投入的記憶讓人頭腦更清明,會在曾經(jīng)、當下與將來之間建立活的聯(lián)系。當阿茲海默癥或中風奪去我們的記憶, 我們便失去了自己的人格特征。記憶是通向個人自由的活的鏈接。
通過對繼承之物的真正凝思,我們開始理解,記憶創(chuàng)造與影響著未來發(fā)生的事,它與我們?nèi)狈ο胂蟮胤Q為“過去”的東西沒多大關系。我們可能回想起古希臘世界,在那里,記憶被理解為繆斯之母,意味著她九個想象的女兒,她們是古希臘人想象中人類九種形式的創(chuàng)造性勞動——直至今天仍被個人和社會所渴求的這些能力,都出自記憶的身體與子宮。
懷舊
電影《甲方乙方》劇照。
懷舊是從動態(tài)的過去傳來的波形。它被最終準備好與實際發(fā)生的一切達成妥協(xié)的意識和身體重新記起, 并被重新想象。懷舊會顛覆現(xiàn)在,以其壓倒性的與某人或某地的物理關聯(lián),比如想起生活過的某一個時段,或與我們共同生活過的某個人。這種顛覆讓我們疑惑:在過去與現(xiàn)在的交會處,那些介于中間的歲月曾存在過嗎?懷舊感覺起來可能像一種放縱,一種病態(tài), 被超越的力量淹沒;奇妙的是,那力量一直與我們共生,在我們體內(nèi)。
懷舊并不是放縱。懷舊告訴我們,我們已來到即將揭曉的啟示前,當下那由舊有記憶方式維持的結構將被打破:我們曾以為懂的事情,現(xiàn)在我們將徹底理解;有些東西曾經(jīng)活過,但未曾盡情活過,它們并非來自未來而是來自已有的經(jīng)歷;某些事曾很重要,但我們未曾給予足夠的重視;某些事物現(xiàn)在想要重新來活,在它最初邀請我們的深度上,只是那時我們拒絕了。
懷舊并非沉浸于過去。懷舊是我們所知的過去正在走向終結的先聲。
電影《書店》劇照。
慰藉是提出漂亮問題的藝術,關于自我、世界以及彼此之間,特別是在艱難和不那么美麗的時刻。當心靈無法承受疼痛,當失去或痛苦最終襲向每一個生命與每一次努力,當渴望不能以我們認得的形式實現(xiàn), 當我們熟識與所愛的人消逝,當我們曾塑造的希望必須換一種形式,慰藉是我們必定尋求的東西。
慰藉是我們營造的寬敞、充滿想象的家園,讓失望的心在此復原,我們重新振作起來。當生活不再能增添什么,我們必須轉向內(nèi)心的那部分自我——它從來不想過一種簡單計算的生活。
允許身體內(nèi)在的天生的智慧顯露出來,我們才能找到慰藉。我們內(nèi)心的那部分自我知道它終有一死, 必須如接受其他事物一般接受其離去。當心靈無法承受所聞所見,它引領我們?nèi)ヂ狀^頂樹枝間的鳥鳴。即使我們得知某個死亡的消息,那每一聲鳥鳴都是清晨與哀悼,它依然代表生活之流在繼續(xù)前行,設法承受乃至贊美那失去的生命——唯有當生命被帶走時,我們才能看見與感激它。
得到慰藉就是受邀來到美之可怕的根基,我們那無可避免的消逝立于其上;就是抵達一個聲音,它不會虛假地撫慰我們,而是觸及我們痛苦的核心,闡明我們失去的本質,讓我們從生與死的執(zhí)迷中釋放—— 它們擁有與生俱來的同等權利。
慰藉不是回避,不是對痛苦的療愈,也不是一種虛構的精神狀態(tài)。慰藉是直接看見和參與其中,是對美好到來與離去的慶祝;我們始終是出現(xiàn)與消失的一部分。慰藉不意味著有答案,而是一個邀請,邀請你穿過疼痛與艱難之門,到世間苦難且美好的深處—— 這深處是算計之心無從理解的世界。
尋找慰藉,就是學會問更激烈、尖銳的問題,那些能重新塑造我們的自我、身體以及與他人關系的問題,即使可能沒有答案。
站在痛失之中而不被它壓倒,我們將成為對他人慷慨、有用、富于同情甚至有趣的同伴。但慰藉也向我們提出直接有力的問題。首先,你如何承受那無可避免的失去?此后的多年中,你將如何承受關于它的記憶?最重要的是,這世界孕育了你,將你帶到光明中,然后在你開始理解它的時候又將你帶走,你怎樣塑造一個和世界一樣美麗、一樣令人驚嘆的生命?
原文作者/[英]大衛(wèi)·惠特
摘編/青青子
編輯/張婷
導語校對/李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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