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讓人說不出單一感覺的故事,像是打翻了五味瓶:男歡女愛也算是愛情;悲劇式的結尾讓人心痛;然而追根問底式的拷問,讓人感覺到道貌岸然的下面隱藏著的“偽君子”。
當時,在每一個公社都設有一個集體所有制的信用社,其業(yè)務工作由銀行管理,行政上歸公社管理。信用社一般由三到四個人組成,一個主任,一個會計、一個出納、一名需要經(jīng)常去下鄉(xiāng)的信貸員。這個故事就發(fā)生在一名信貸員身上。
我是偶然間從銀行某股長的辦公桌上的算盤下發(fā)現(xiàn)這份“審訊筆錄”的,根據(jù)這份記錄,我大概還原了該事件的始末。
時間:1976年11月27日晚上20點鐘;
地點:銀行信貸股辦公室;
參加人:銀行農(nóng)貸股趙股長,郭副股長,宣傳科張科長,辦公室劉主任,記錄呂秘書。
某公社信用社信貸員坐在背靠大門的一張椅子上,其他人坐在他對面,中間是大大的辦公桌。
“你是張國強?”張科長冷峻的臉。
“是。”張國強臉上的冷汗在不太亮的燈光下閃著光亮。
“從頭開始講,起始緣由?!睆埧崎L。
呂秘書已鋪好了紙,將鋼筆灌滿了墨水,等待記錄。
為配合“農(nóng)業(yè)學大寨”運動繼續(xù)蓬勃發(fā)展,縣銀行農(nóng)貸股組織全縣信用社信貸員到一些申請貸款的生產(chǎn)大隊蹲點解決各大隊的資金問題。
張國強被安排到一個名叫郭家坪的村子里蹲點,扶持村里的農(nóng)田水利建設發(fā)展。小張作為工作組成員之一借住在一家郭姓社員家里的偏房內(nèi),白天工作、開會、搞調(diào)查,各家派飯。
郭家共有三口人,老兩口其實也就四十來歲,有一個不算太漂亮,但很苗條的十九歲女兒秀竹,小名秀秀。秀秀的最大特點是臉上有兩個酒窩,愛笑,是村里年輕人十分愛慕的姑娘。由于家里不算太富裕,秀秀只讀了小學。
小張長相英俊,這一年只有24歲,一米七五的個頭。一來到郭家,就緊緊地吸引了秀秀的眼神,總喜歡有事沒事往小郭房間跑,問東問西,或者給他端水倒茶。而實際上,由于農(nóng)村結婚早,兩個人各自都訂了婚。然而這樣日復一日朝夕相處,兩個人過去很少經(jīng)歷這種孤男寡女的場面,難免擦出一點兒火花。
小張在郭家坪的工作已經(jīng)接近尾聲,再有個把月就要返回。郭家坪遠在深山,離開后,兩個人可能再無相見之日,這使得兩個人心中的烈火愈燃愈旺。
終有一天,火被姑娘點燃了……。
時至1976年深秋的一天晚上,大約22點左右,小張獨自一人在昏黃的油燈下看書,影子灑在窗紙上。
忽聽到有人小聲敲門“啪啪!啪啪!”
“誰呀?”小張輕輕問。
門吱呀一聲開了,秀秀穿著一件紅碎花上衣,頭發(fā)上散發(fā)出一陣香皂的香味,抱著一床薄被,輕輕走了進來。
“秀秀,有事嗎?”
“怕你冷,給你送床薄被?!?/span>
“?。〔焕?,謝謝?!?/span>
“不,你一定冷,我都感到冷!”
“你看書,我給你暖一會兒被窩吧?”秀秀接著又試探著說。
“那不好吧?萬一趙股長知道了,說不清楚。”小張紅著臉。趙股長是銀行農(nóng)貸股股長,帶隊干部。
“深更半夜的,有誰知道呢!”秀秀鋪開被子坐了進去。
小張眼睛盯著書,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秀秀盯著小張的背影,渾身燥熱。
過了很久,終于小張忍不住了:“秀秀,你回房吧,都半夜了?!?/span>
“不,我們這兒晚上有野獸,我害怕?!毙阈懵曇纛澏吨?。
“那怎么辦?”小張臉更紅了。
“我陪你睡……,就不冷了?!?/span>
“?。。∧恰??!?/span>
小張的心幾乎跳了出來,揭開被子一瞬間,幾乎暈了過去:秀秀早就脫了褲子,小張從未看過的,一雙玉筍也似的腿……,還有……。
小張的防線徹底崩潰。
激情之間,秀秀像是喃喃自語:
“怎么感覺這么美?你呢?”
“我也……美?!毙埓謿?。
事情很快結束,小張要爬起來,秀秀摟著他:“我還美著呢!”
理智慢慢回到小張腦海:
“以后千萬別在我的房間,剛才外面似乎有聲音?!?/span>
“那在哪兒?”秀秀問。
“天氣好的時候,就在野外吧?!?/span>
就這樣,天氣好的時候,就在社員剛收工吃中飯那會兒,山坡上最為寧靜的時候,兩個人就在玉米地深處盡情享受男女之樂,雨天就在小張的炕上。
在做當時只有夫妻才允許做的事時,兩個人沒有任何附加條件,或是山盟海誓,這不能不說也算是一種純真的“愛情”,一種超越了物質(zhì)的男歡女愛。
然而,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秀秀的未婚夫在一開始就發(fā)現(xiàn)了秀秀的“異?!?,并不時在小張的窗外弄出點兒聲響,希望秀秀能夠回心轉(zhuǎn)意。然而,秀秀和小張一次次的幽會讓他忍無可忍,終于向趙股長打了小報告。
于是,就有了關于上述事情經(jīng)過細節(jié)的,由銀行人員進行的“審訊”。當然,我在單位偶然發(fā)現(xiàn)的那份“審訊記錄”,洋洋灑灑十幾頁紙,描述過程仔細到了每一分鐘,在此無需多述。我只是為兩個年輕人感到惋惜、悲哀、或是不平,因為我通過這一沓紙分明看到的是哪幾張貪婪的審訊者的臉,和不斷的追問:
“說細節(jié)!”
“說出感覺!”
“都怎么說的?”
“具體怎么做的,一晚上幾次?”
結論是顯然的,男孩的前途毀了、對象吹了,然而給他帶來真正的嚴重后果,是在秀秀出事之后。
女孩秀秀在小張面前雖然大膽,但事情暴露在公眾面前,她就是一只柔弱的小綿羊。秀秀從小張身上知道了外面的世界,而她不可能嫁給小張,因為小張的女友也是“干部”,在一個供銷社當營業(yè)員。她也不可能再嫁給未婚夫,一個大字不識的莽漢。而最終迫使她走上絕路的是懷了小張的孩子,在那個年頭,未婚先孕足以要了一個人的命。
秀秀是喝農(nóng)藥死的,一尸兩命,尸體被放在一輛架子車上,身上蓋著棉被,腳露在外面。
他爸爸,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哭喊著、嚎叫著撲向女兒的尸體,罵聲中分明充滿了愛憐。
女兒暴死不能進祖墳,她被埋在一條小小的山溝里,一座孤零零的“女兒墳”,沒有碑記。
秀秀死后,事件性質(zhì)發(fā)生了變化,本來銀行只想內(nèi)部(給小張記大過)處理的小張被派出所帶去,從此算是有了案底。至少在個人檔案里,“道德敗壞”的結論必將伴隨他的一生。聽說他后來考上西北大學,但政審沒過關,再后來就不知道了。
我對我的第一份工作并不滿意,主要是因為那是一個縣級單位,工作單調(diào),周圍沒有年輕人,而且每日都要冒很大風險。同時參加工作的知青許多人靠走后門進了國防單位,地區(qū)一級單位,甚至走出大山到達省城。而父親不愿意為此找任何關系,最為主要的是他老人家當時正在商洛衛(wèi)生學校遭受文革以來某些人對他的第二次排擠和打擊,說話誰聽啊!
經(jīng)過1974、1975年底和母親、父親的生死別離,我們姐弟徹底成了無人庇護的孤雁,各自為生存而戰(zhàn)。為了能換一種工作,我只好去找自己所知所有能找到的父親生前好友、同事和部下,然而無不失望而歸。下面就是我和父親生前好友,時任商洛地區(qū)地委書記董某某的一段對話:
“董叔叔!”我拎著好不容易搞到的當時要憑票供應的兩斤白糖。
“我是王子房的兒子?!蔽医又f。
“哦,請坐!”董書記說著,讓阿姨遞過來一杯開水。
“這不是王主任家的老四嗎!”阿姨認出我來:“找你董叔叔什么事???”
“我想換個工作,想請董叔叔幫忙?!蔽议_門見山。
“為什么?”董書記微笑著。
“我不喜歡這項工作,我想調(diào)到地區(qū)一級單位,年輕人多一些的單位?!蔽乙詾槎际且患胰耍槐匾[晦。
“我更適合當一名工人,可以學到技能?!辈淮麄兓卮穑乙豢跉庹f完了想辦的事。
“這不好吧!都是黨的工作,怎好挑挑揀揀?”他一臉官腔。
“我不是挑揀,因為打算盤,做會計不是我的特長,而做工程我會學得很快,也為社會多做貢獻?!蔽覡庌q道。
“要服從組織安排嘛!要學習雷鋒,黨把你安排到哪兒,就在哪里閃閃發(fā)光?!彼脑挷蝗轄庌q。
“那……?!蔽乙粫r語塞。
“你坐一會兒,看看電視,我有事得出去一下?!彼麕虾谀岽笠吕_門走了出去。
我木呆呆坐了十幾秒鐘,只好默默地向門外走去。
什么組織安排,他的孩子在他的關照下一個被推薦上了大學,一位進了省城的國防單位。
“把你的東西帶上!”阿姨追出門來,把那兩斤白糖塞回到我手里。
我心里明白,父親走了,人情隨之消失,這就叫“人走茶就涼”。從此只能是靠山山倒,靠水水流。從此,我也明白了一條真理,自己的路只能靠自己去走,也成了我后來考大學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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