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魚海棠》于2016年7月8日登陸全國院線,上映后引發(fā)不小的轟動,電影淚點密集、制作精美,口碑好評一路攀升,在當時掀起了一股強勁的國漫熱潮,最終收獲5.65 億元票房。
影片講述了掌管海棠花生長的少女“椿”巡游人間時發(fā)生意外,一位人類男孩救下了她,產(chǎn)生感情的少女為了報恩而找到鬼婆,將男孩復活成為名叫“鯤”的大魚,面對種種災難“椿”在愛戀她的天神“湫”的守護下抵抗種種災難、與命運斗爭的情感故事。
“椿去湫來,海棠花開,椿還鯤命,誰還湫情。”在剪不斷、理還亂般錯綜復雜的情感糾葛中,湫將椿和鯤送去人間,卻犧牲了自己,上演了一場凄美動人的神話虐戀,即使6年過去無數(shù)觀眾仍然意難平。
不僅故事曲折動人,《大魚海棠》也稱得上是國漫作品在藝術創(chuàng)作上的一次極大飛躍,電影里中國古典元素隨處可見,不僅融合了《山海經(jīng)》、《女媧補天》等傳統(tǒng)神話,客家土樓、細節(jié)服飾中獨特的國風色彩也比比皆是,終于讓國產(chǎn)動畫再次煥發(fā)新顏,展現(xiàn)出無限的魅力與力量。
此前發(fā)布的備案信息顯示,《大魚海棠》第二部已正式立項,并由執(zhí)導前作的梁旋繼續(xù)擔任導演和編劇。來自出品方光線傳媒的消息也稱,該片的推進工作正在緊鑼密鼓進行中,據(jù)了解《大魚海棠2》將再度圍繞湫的故事展開,或許能夠彌補大家心中的遺憾。
希望那個在6年前陪伴在身旁的人,待《大魚海棠2》上映時依舊與你一起走進影院。
]]>文/ 金錯刀頻道
“實名舉報”的風氣,已經(jīng)從唐山吹到了影視圈。
6月13日,女導演王一淳,在微博把老東家給舉報了。
她說:“我沒拿到一分編劇費、導演費、承制費,還要倒找他們129萬,如果不支付,就連自己劇本的版權也是他們的了?!?/span>
如果只是利益糾紛,自然不必打擾全國網(wǎng)友。
但王一淳說:“他們想把我送進去?!?/span>
消息迅速登上微博熱搜,有網(wǎng)友評論勸退:這么大個公司,你斗不過。
這家公司名叫歡喜傳媒,市值超44億港元,連張藝謀、王家衛(wèi)都在這家公司簽約,還都是大股東?!段也皇?a href="http://www.51zclw.cn/archives/tag/%e8%8d%af%e7%a5%9e" title="【查看含有[藥神]標簽的文章】" target="_blank">藥神》、《港囧》、《奪冠》(原名《中國女排》)都是由它出品。
但實際上,歡喜傳媒從成立開始,一共經(jīng)營了7年,有6年都在虧損,一共虧了20多億。
攥著王牌打稀爛,它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
當年徐崢拿著《泰囧》全國找投資人出品宣發(fā),2500萬的預算,被圈內(nèi)人虐了個遍,不僅沒人愿意做,還有人提出“減一半差不多”。
最后徐崢在光線影業(yè)王長田的面前,用20分鐘“演”了一遍《泰囧》,這才得到答復:“也就八九千萬”。
左一:王長田
結果《泰囧》票房12.7億,拿到了國產(chǎn)電影票房的歷史冠軍,徐崢也逐漸成為中國最有影響力的導演之一。
第二部《港囧》,徐崢沒找別人投資,而是自己做。
當時電影圈的兩位大佬,董平和項紹琨,找到徐崢和寧浩,共同創(chuàng)辦歡喜傳媒,四個人一拍即合:“掌控中國影視劇原創(chuàng)頂尖內(nèi)容的源頭。”
所謂“頂尖內(nèi)容源頭”,指的是有影響力的大導演。
此后多年間,歡喜傳媒陸續(xù)簽約導演,名氣高的直接入股。
歡喜傳媒在導演的選擇上非常嚴格,能成為股東的大多有國民級作品,比如股東導演顧長衛(wèi)有《立春》,陳可辛有《中國合伙人》。
因此就算被電影圈稱為“第六代導演領軍人物”的賈樟柯,只能是簽約導演,不能成為股東。
為了讓這些導演入股,歡喜傳媒真是下了血本。
僅2016年,歡喜傳媒就簽了4位導演,王家衛(wèi)、顧長衛(wèi)、張一白、陳大明。其中給王家衛(wèi)一人的股份就價值一億元,另三位1.4億。
就連張藝謀都主動找到歡喜傳媒的項紹琨,要一起拍6部網(wǎng)絡作品。
有了股權,那就是合伙人、老板,這種玩法對導演來說極具吸引力。
隨后幾年里,歡喜傳媒堅持流血簽約,國內(nèi)一眾新銳導演也被陸續(xù)收入麾下。
2013年,已經(jīng)拍了幾部現(xiàn)實題材短片的文牧野被徐崢發(fā)現(xiàn),幾年后他拿到了本來是給寧浩拍的《我不是藥神》。
《我不是藥神》一開始并不被看好,就連投資都是徐崢、寧浩一幫哥們湊出來的。
徐崢曾在采訪中提到,一位演員說,只接10億票房以上的電影,拒絕了他的邀約。
大家不看好也有道理,畢竟《藥神》講的是窮人的治病故事,沒錢買藥救命這種背景,本身跟徐崢過往的喜劇畫風格格不入。
但沒想到的是,《藥神》首日票房就干到了1.59億,累計票房31億,拿下國產(chǎn)院線電影16年來的豆瓣評分第一,導演文牧野也火了。
2個月后,歡喜傳媒把《我不是藥神》放在自己的視頻平臺“歡喜首映”上線。
歡喜首映截圖
雙11期間,歡喜首映的用戶只要花1.99元就可以看《我不是藥神》,注冊用戶快速突破百萬。
先賺錢再賺流量,互聯(lián)網(wǎng)的玩法,歡喜傳媒能無縫銜接。
2020年國內(nèi)陷入新冠疫情,電影紛紛撤檔,連很多重金引進的外國電影都延期了。
新片不上映就得賠錢,甚至熬成積壓片。
正在大家都不知所措的時候,歡喜傳媒把電影《囧媽》賣給了字節(jié)跳動,保住了6.3億元的收入。
讓觀眾在疫情間免費看電影,這一操作讓歡喜傳媒收獲了一大撥好感。
歡喜傳媒雖然有國內(nèi)頂尖的導演天團,成立7年虧了6年。
主要原因,就是雖有爆款作品,但整體票房慘淡。
比如2017年上映的《時間去哪兒了》,由中、俄、印、巴、南非五國導演的聯(lián)合執(zhí)導,票房只有854萬。
就連張藝謀的《一秒鐘》也只有1.3億票房,都沒有回本。
究其原因,這些大咖級導演,最主要的作用就是掛名,給歡喜傳媒鍍金。
比如歡喜傳媒在2016簽約王家衛(wèi),雖然計劃拍一個上下兩季的18集網(wǎng)劇,協(xié)議中王家衛(wèi)的責任是“至少導演1集”。
為了這一集的名氣,歡喜傳媒給王家衛(wèi)1億元股權,并承諾為這個還沒有影的網(wǎng)劇投資至少3.6億。
有了王家衛(wèi)的加持,“實力不俗”的標簽,歡喜傳媒就算貼上了。
此外,除了院線電影的票房慘淡,歡喜傳媒的流媒體作品也不盡如人意。
比如《燃野少年的天空》,乍一看名字還以為是《風犬少年的天空》的仿版,豆瓣評分只有4.5。
分數(shù)這么低,很多人懷疑它出自某個稚嫩的新銳導演。
但其實他們背后的導演張一白,咖位一點都不低,曾被認為是國產(chǎn)青春片的開山之人,他的作品你至少知道這兩個:《將愛情進行到底》、《開往春天的地鐵》。
此外,2019年的《龍門相》,不僅入圍FIRST青年電影展,導演肖一凡還拿到了最佳導演獎,在快手首發(fā),但豆瓣上卻只有2197人參與評分。
肖一凡
除了幾個膾炙人口的大爆品以外,歡喜傳媒產(chǎn)出太多沒名氣、不賺錢的作品,也正是這些作品,年年蠶食它的凈利潤。
影響力不夠還是次要的,這些低分作品最大的問題,是影響歡喜傳媒的口碑。
畢竟歡喜傳媒簽約大導演的目的,就是建立口碑。
如今用這些作品為年輕導演的處女作背書的算盤也打空了。
王一淳事件之后,很多人覺得歡喜傳媒太霸道。
在參加綜藝節(jié)目《導演請指教》后,王一淳就有一定知名度,把她逼到去微博求助,歡喜傳媒注定是要受到網(wǎng)友的口誅筆伐。
但事件爆發(fā)之后,歡喜傳媒通過法律程序“維權”,讓王一淳認了慫。
很多人提出疑問,它是不是有什么靠山?
歡喜傳媒,確實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
四位創(chuàng)始人中的董平,自1996年就開始投資電影,馮小剛的《甲方乙方》、《沒完沒了》背后都有他的身影,他還用不同的身份參與了陳凱歌《荊軻刺秦王》,和張藝謀的電影《有話好好說》。
他還有一項更牛的技能:為影視公司找殼上市、運轉(zhuǎn)資金。
2009年,董平將一家水泥公司改名為文化中國開始做電影,5年后阿里集團以62.44億港元入股,并將其更名為阿里影業(yè)。此后,董平將自己的股份出售給趙薇、黃有龍夫婦,作價30.88億港元。
董平
根據(jù)媒體計算,董平在上市公司任職期間,僅股權套現(xiàn)就不止10億元。
對他來說,做電影不是目的,賺錢才是。
在與姜文的一次談話中,董平曾語出驚人,他說姜文是“電影處男”,對電影太看重:“姜文對電影太在乎了。越在乎就越講究,越講究就拍得越少拍得越慢,拍得越少就越懼怕市場,懼怕別人看不懂。這就好比一個姑娘,上床上得太少,所以老是在顫抖?!?/span>
成立歡喜傳媒,他的目的也是賺錢。
為了把收益做到足夠高,歡喜傳媒極盡所能得討好觀眾。
院線電影方面,就是把系列IP做透。
《港囧》已經(jīng)被觀眾吐槽成爛片,歡喜傳媒還是做了第三部《囧媽》,瘋狂透支IP。
據(jù)幕后花絮傳聞,徐崢和編劇團隊只用5天就完成了《囧媽》的基本創(chuàng)作。
有網(wǎng)友在知乎上發(fā)出自己對囧系列的總結,演員們看似在全球拍電影,故事內(nèi)核卻一模一樣,全是“陰魂不散、死纏徐崢、裝瘋賣傻、狀況不斷”。
圖源:知乎,向北
除了套模板、被吃黃的囧系列,更慘的是寧浩的“瘋狂三部曲”,被網(wǎng)友吐槽,除了名字像,沒有一點關系,相互蹭熱度。
對于瘋狂系列,寧浩是真下了功夫。
當年《瘋狂的石頭》向投資人展示成片,投了2500萬的劉德華被徹底驚艷,他說:“那種感覺就像是被爸媽安排去相親,進去一看里面坐著的是全智賢?!?/span>
憑著《瘋狂的石頭》,黃渤出名了,不用再跑龍?zhí)?、酒吧駐唱。
王迅火了,從舞臺正式走上大熒幕。
第二部《瘋狂的賽車》同樣深入人心,黃渤成為影帝。
一場戲黃渤只有手出境,被演員九孔在調(diào)侃:“黃渤,你不知道這場戲是我的主戲嗎?你干嘛手演得比我臉還好?信不信我直接給你砍了!”
但到了《瘋狂的外星人》,雖然寧浩寫了好幾年劇本,改編原型還是劉慈欣的科幻短篇小說《鄉(xiāng)村老師》,整個電影卻完全是在迎合觀眾對“瘋狂系列”的期待,給賀歲檔喂“工業(yè)糖霜”,評分只有6.4,觀眾一點不買賬。
現(xiàn)在,歡喜傳媒最賺錢的兩個IP已經(jīng)被拍爛,幾位入股導演的6年簽約時間也很快就到了。
流血簽約導演,合作流媒體大廠后,歡喜傳媒并沒有解決電影內(nèi)容瓶頸的問題。
做電影雖然要有一些觀眾思維,但把討好觀眾看得比內(nèi)容都重,甚至影響到電影的品質(zhì),那就是本末倒置。
追求票房不能只顧著抱觀眾的大腿,更要追求內(nèi)容為王
本篇作者 | 經(jīng)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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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講述了一對夫婦在西北農(nóng)村的土地上耕耘的日常。夫婦之間,男的大齡單身且貧困,女的身患隱疾、不良于行。影片也從婚姻的初始,記錄了夫婦兩人從陌生到熟悉的全過程。
在本文作者看來,《隱入塵煙》的特殊之處不僅在于在傾向于冷落苦難的國產(chǎn)院線電影中展示了具象化、富有感染力的底層生活,更在于電影圍繞著新世紀之后被冷落的鄉(xiāng)村與鄉(xiāng)土生活展開。影片對于土地的展示,和第五代電影的壯闊與第六代電影的反叛均有所不同。
影片的主人公,西北荒原上的農(nóng)民馬有鐵和曹貴英乍看之下是非常典型的“失語者”,但《隱入塵煙》在刻板印象之外,展示了“庶民”的發(fā)聲。影片更通過不動聲色的細節(jié),展示了兩人之間萌發(fā)的愛情。一如戈達爾的《受難記》中所說:“每個人都應該熱愛勞動或者努力去愛?!?/p>
《隱入塵煙》展示的,恰是這樣一種命運,掙扎在必要性的生存和非必要性的愛之間。而這種展示,在當下顯得難能可貴:它證明電影仍有這樣的力量。尤其在這個躑躅前行的時代,為部分人打開一扇通向未知和真實的窗。
撰文丨雁城
既非寓言,也非武器:李睿珺的土地影像
看《隱入塵煙》的全程,我反反復復地想到一句俗語:“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边@句話給人的感覺特別具象,正是《隱入塵煙》中對于貧窮的描寫。一對生活在西北荒原上的中年夫婦,明明過著一日三餐、春播秋收的生活。但這種平淡生活中,又無處不在地有種“命懸一線”的氣息。這條“線”,就像是俗語中的麻繩。被枯竭的資源繃緊了、被命運拉扯到極限。驚魂動魄的日常,隨時就可能會崩落。
由素人演員武仁林(也是導演李?,B的姨夫)和知名演員海清主演的《隱入塵煙》,肯定是近幾年中國院線電影中的異類。異就異在上面說的,對于貧窮過于具象的描寫。影片講述的就是一對夫婦在西北農(nóng)村的土地上耕耘的日常。夫婦之間,男的大齡單身且貧困,女的身患隱疾、不良于行。影片也從婚姻的初始,記錄了夫婦兩人從陌生到熟悉的全過程。
電影《隱入塵煙》劇照。
觀看時,你因為共情,而時時感覺到真實的痛感和虛弱:丈夫的靜脈血從抽血管中不斷游出、夫婦倆從一間破敗但尚有生機的危房里被趕到另一間危房、大雨來了要把烈日下辛辛苦苦堆好的磚石沖毀……影片的調(diào)度和演員的表演非常巧妙,能讓觀眾代入與己處境完全不同的兩人。平房原本只是一間不起眼的農(nóng)村自建房,但仰賴慢電影(slow cinema)的力量,當你在長鏡頭里見證了一個寄托了愛、希望和汗水的家被一磚一瓦地建立起來,在其被挖掘機冰冷地摧毀時,就完全有一種切膚之痛。
這些過于真切的生理痛楚,會讓人想到羅蘭·巴特筆下,卓別林飾演的無產(chǎn)者。卓別林并不扮演能言善辯、主張明確的底層反抗者。因為對于陷于貧困泥沼的人來說,具象化的饑餓已經(jīng)耗盡所有能量:
“在卓別林眼中,無產(chǎn)者依舊是饑餓者。他對饑餓的呈現(xiàn)和表達總是令人驚心動魄。巨大尺寸的三明治、牛奶河,幾乎沒有咬過就隨便丟棄的水果……深陷饑餓的困境,所以卓別林飾演的男子從未有過政治意識。罷工對他來說是一場災難,因為這讓確實餓得頭昏眼花的人害怕?!?/p>
因此《隱入塵煙》的高口碑加低票房毫無懸念。在任何一個檔期,苦澀的況味都不可能是票房的寵兒。不必扯上回避苦難、娛樂至死也很好理解,《隱入塵煙》整個宣傳期唯一一個出圈的話題,是海清繪聲繪色地描述自己在農(nóng)村上旱廁時手機掉坑里的短視頻。而看了這個短視頻哈哈大笑的很多人,甚至不知道海清是在為哪一部電影做宣傳,而認為這只是“你是我的神”的續(xù)篇。
其實,說中國院線電影拒斥貧窮和苦難也不準確。在近幾年,聚焦弱勢平民的影片并不鮮見。我們能看到偏向現(xiàn)實主義的《一江春水》《南方車站的聚會》,其主角都在社會地位或地理位置上處于邊緣。同時受到“小人物主旋律”的大趨勢影響,《我和我的家鄉(xiāng)》這樣的當代獻禮片,也把目標投向山區(qū)、農(nóng)村和都市里的外賣員。社會邊緣人的角色更穿行在更早幾年的第六代電影里,從盲人推拿從業(yè)者(《推拿》)、下崗工人(《地久天長》),到小鎮(zhèn)青年(《站臺》《任逍遙》)、外來務工人員(《世界》《天注定》)。如賈樟柯所說:“貧窮不是一種奇觀,而是一種通感?!痹谶@些來自各行各業(yè)、天南海北的角色的故事里,階層分異是每個房間里的大象。
電影《推拿》劇照。
但《隱入塵煙》在這些電影之間仍然是特別的。特別點在于,當以前述影片為代表的千禧年后的中國電影,把目光更多地投向城市化進程中城鎮(zhèn)的撕裂與彷徨時,《隱入塵煙》中的貧困仍和鄉(xiāng)村緊緊相連。這里的鄉(xiāng)村概念,又以土地為核心,就如電影開頭那片望不到盡頭的漫漫黃沙。
有趣的是,當我們把《隱入塵煙》的土地展示和第五代、第六代導演的代表作對比時,會發(fā)現(xiàn)美學上的近似,但同時觀察到迥異的內(nèi)核:陳凱歌先聲奪人的《黃土地》和多年后張藝謀的《一秒鐘》里,都能看見西北的荒原。第五代電影的黃土地就是這般闊遠而奇?zhèn)サ爻蔀榱恕皣业脑⒀浴保╪ational allegory)。土地是歷史沉默的見證者,吞噬淚水、膠片、創(chuàng)傷和回憶。
電影《一秒鐘》劇照。
在第六代導演的作品中,鄉(xiāng)村則往往是失語的。成長在改革開放時代,第六代導演的青睞屬于展示更多變化的工廠、舞廳、城中村和鋼鐵森林?;蛟S僅有賈樟柯的近作《一直游到海水變藍》中出現(xiàn)了汾陽村莊里或碧綠或金燦的土地。片中,他放棄了標志性的低飽和度色調(diào),讓村民在明亮的土地上耕作、朗讀詩歌。但這種有強烈人工構建感的場景,又無形催生了一種間離效果,讓觀眾對紀錄片中話語的天然權威保持懷疑的距離。
紀錄片《一直游到海水變藍》劇照。
《隱入塵煙》中,土地的影像既不像第五代的史詩寓言,也不像第六代的反抗武器。土地就是土地。它是主體,遠在成為喻體之前。當代電影觀眾好像都忘了,耕種本來就是一個大工程,在缺乏機械化的荒原上,足以耗費從日出到日落的完整一天。對于農(nóng)民來說,這就是唯一的經(jīng)濟來源,系著全部的身家性命。這份對土地原有卻在銀幕上冷落許久的重視,被《隱入塵煙》歸還。所以你可以看見,影片中明晃晃的日頭下,夫婦倆基本都在土地上忙碌。其他劇情則只在夜晚發(fā)生:進城獻血、飼養(yǎng)家禽、交流感情……
我們或許已經(jīng)忘記有多久沒在大銀幕上看見詳細的耕種,而且其并不以人物生存的背景板、田園生活的主色調(diào),或大敘事宣傳黑板報的形式而存在。在巨細靡遺的日?;故镜耐瑫r,李睿珺的影像又是相當煽情的。他極為深情地描寫這片有強大包容性的土地。尤其是當主人公因為經(jīng)濟窘迫和身體殘疾被同類棄絕時,他們面向的土地給予了他們無差別的關懷。哪怕這種關懷只是最普通的“一分耕耘,一分收獲”。
電影《隱入塵煙》劇照。
在《隱入塵煙》的豆瓣長評區(qū)里,李?,B寫了一首詩,結尾頗為動人:“剛到村口的瘋子/充滿愛意地看著圍向/他的十個孩子/其中九個向他丟來土塊/只有一個在他碗里放了/饅頭”。對于馬有鐵夫婦來說,這往他們碗里放饅頭的唯一一個人,或許就是這片無言的黃土地。
失語的和拒絕聆聽的
對于農(nóng)耕生活細大不捐的關注,來源于導演李?,B的創(chuàng)作習慣和堅持:“在日常中提煉電影,然后在電影中去還原日?!?。他的故土就在甘肅張掖,17歲才跟隨父親進城。所以在接受公眾號“NOWNESS現(xiàn)在”的采訪文章《那些沒機會上場的人,才是這個世界的基底》中,他說道:
“我覺得任何國度的任何人,對于土地的依存都是相似的。特別對來自鄉(xiāng)村的人來說,他們與土地的連接感可能更強烈一些,因為農(nóng)民的經(jīng)濟來源全是來自于這片土地。城市里的人可能覺得好像與土地沒有很直接的關聯(lián),但反過來一想,我們居住的樓房,其實一樣是從土地里生長出來的?!?/p>
在這段陳述里,李?,B顯然意識到,他的認知和大眾(“城市里的人”)認知之間存在距離。土地是被這個城市化浪潮中的當代社會習慣性忽略的。同樣被忽略的,還有守在黃土地上的人們。
很容易聯(lián)想到斯皮瓦克那個振聾發(fā)聵的問題,“庶民們能夠發(fā)聲嗎?(Can the subaltern speak?)”在大眾語境中,庶民往往和普通人、底層人、弱勢群體、無產(chǎn)階級通用。在斯皮瓦克的定義中,庶民不是能被量化標準劃分的一群人,而是被中心排斥在邊緣的,弱勢、隱形、被“他者化”的群體。換言之,庶民的概念是相對的、流動的,而非被本體論或二元結構所定義的。
那么,在《隱入塵煙》中,庶民們能夠發(fā)聲嗎?影片中的馬有鐵夫婦,乍看之下是非常典型的失語者。能很快聯(lián)想到類似的角色,戈達爾《受難記》里口吃的女工、拉斯·馮·提爾《黑暗中的舞者》中比起語言更愛音樂的捷克移民、達內(nèi)兄弟《羅塞塔》中沉默寡言的18歲少女……他們的共同點是,大多說自成體系的方言,不善言辭,偶爾說話時也很少獲得關注與理解。
電影《受難記》劇照。
很多人注意到海清所飾演的曹貴英在影片前段保持沉默。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們不抽。”她反對村民們利用道德綁架,迫使馬有鐵給村里首富獻血。這被視為她找回話語和主體性的瞬間。當然,她的聲音沒有得到重視,一如在影片后段馬有鐵被多次抽血時,她顫顫巍巍地說“血已經(jīng)抽滿了”,但血還是汩汩地往外流。
時常會覺得,在影視作品中做一個不會說話的人,要比做一個貧窮的人更慘——當然最慘的事實還是,貧窮往往直接和失聲掛鉤——因為這樣的角色,不但不能獲得同屬虛構宇宙內(nèi)的其他角色的理解,甚至也會因為“堅持不為自己辯護”且“擁有奇怪的腦回路”,而失去全知的觀眾的同情。就像在《黑暗中的舞者》豆瓣高贊短評區(qū)里,就有這樣的評論:“比人性更可悲的是,主角智商與情商雙低”“……善良過了頭就是愚蠢了,智商情商都很低,注定了塞爾瑪這個結局?!?/p>
然而,庶民們真的抗拒,或者無力為自己發(fā)聲嗎?《隱入塵煙》在這個層面上,又使人物塑造偏移了沉默的刻板印象。和曹貴英相比,馬有鐵在片中就有更多對外表達的機會(大概也受益于他的性別及本地人身份)。如果仔細分析臺詞,你會發(fā)現(xiàn)馬有鐵并不是一個訥言的人。他在很多場合都不怯于表達自己的觀點,且他的發(fā)聲往往和他不合時宜的價值體系相關:
在面對村里首富的親眷時,他拒絕索求回報,但要求對方給村民們寬限交租日期;年末收谷子的時候,他主動提出要扣掉先前賒賬的種子錢……馬有鐵在解釋自己的行為時,其實很擅長講清楚原因——如果考慮到他類似的表達在過去數(shù)十年,都沒有得到任何比忽略和嘲笑更正面的反饋,那么他發(fā)聲的勇氣和決心可能會給你留下更深的印象:這是一個堅持發(fā)聲,即使明知沒人會聆聽的人。
電影《隱入塵煙》劇照。
在斯皮瓦克的庶民研究中,關鍵點原本就不在于庶民是否能夠發(fā)聲,而是這聲音是否為主流/精英/中心所聆聽。有時候,即使主流給予了這些聲音收容與幫助,也可能伴生著敘事的節(jié)選、扭曲和篡改。就像戴錦華在《中國新工人:女工傳記》的序言中所說:“庶民們/勞動者們始終在發(fā)聲:自我陳述、自我顯現(xiàn)或大聲疾呼。只是,他們的聲音持續(xù)地遭到各類媒體的冷遇與屏蔽,只是,主流或自以為主流社會的人們自覺或不自覺地拒絕傾聽或選擇漠視。然而,無論人們是否矚目或傾聽,那聲音存在著、回響著,那是今日世界真實的言說?!?/p>
《隱入塵煙》就通過一系列新現(xiàn)實主義的保留節(jié)目——非職業(yè)演員、實景攝影(on-location shooting)——試圖展示庶民發(fā)聲和對庶民之聲的屏蔽。當庶民之聲與官方之聲并置,這種展示的社會政治寓意就更加明顯:身份不明的男人突然降臨在家徒四壁的土房里,但他的發(fā)言立刻證明了官方屬性:他宣布為了新農(nóng)村建設,提升村民的生活水平,將對土房予以拆遷并提供補助。
這些宏偉美好的字眼落在實際中,意味著馬有鐵夫婦要搬家了。而且由于他們并不擁有土房的所有權,也不會得到任何補助。在政策傳遞的全過程中,馬有鐵與曹貴英都沒有說話。官方人員離開房間后,曹貴英被發(fā)現(xiàn)失禁了。在這一刻,緘默失語和病理表現(xiàn)把聲量的不平衡性與信息傳遞的單向性展露無遺。如果意識到這一點,我們就能明白在庶民發(fā)聲的議題上,更應該被審視的不是邊緣弱勢的唇舌,而是處于中心的耳朵。
電影《隱入塵煙》劇照。
然而,即便如此,我們?nèi)匀缓茈y確?!峨[入塵煙》中庶民之聲的主體性與本真性。盡管導演李?,B就來自農(nóng)村、拍攝著自己故鄉(xiāng)的故事,但當他重返故土、成為導演和知識分子,我們也應對他的“再現(xiàn)”(representation)保持審視,即使這種再現(xiàn)是本能善意的。就如斯皮瓦克所點明的:“反抗形式的民眾被知識分子建構成一個統(tǒng)一的大寫的主體的時候,知識分子本身可能共謀將他者塑造成自我的陰影,就此而言,底層不能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實際上,影片高飽和度的色調(diào)、明顯經(jīng)過設計的構圖與光影效果,乃至海清這個大眾專業(yè)演員闖入鄉(xiāng)村實景時提供的陌生化效果,也確實讓《隱入塵煙》更像是精心規(guī)劃的劇情片(有的段落甚至是宣傳片),而不是更貼近真實、模糊了因果關系的生活切片。
電影《隱入塵煙》劇照。
但總體而言,《隱入塵煙》對于弱勢群體的表現(xiàn),還是真誠、并帶著尊重與克制的。這份尊重不僅在于影片對于苦難的展示,更在于對于生活情趣的展示。影片在勞動之外的另一條線,是愛情——如果你選擇這么定義馬有鐵夫婦之間的關系的話。比起戲劇感偏重的冬夜送水、買大衣、溪流沐浴、手腕印花等橋段,二人的交往過程中,給我留下印象較深的是以下兩個細節(jié):
第一個細節(jié),是每次搬遷后,房屋里被原封不動懸掛起來的“囍”字。每當馬有鐵詢問曹貴英“囍”字是否掛好了,曹貴英都在仔細端詳后說了同一句話:“高一絲絲(一點點)。”考慮到直至影片最后,他們的經(jīng)濟水平也只能負擔起曹貴英病中吃個水煮蛋,這個“囍”字可能就是整個家里唯一一樣“高于生存”的裝飾品。這張薄而脆弱卻被妥善保管的“囍”字,就代表了他們在被必需的生存填滿的生活里,仍然保留的對更高層次的生活的向往。
電影《隱入塵煙》劇照。
另一個細節(jié),發(fā)生在夫婦倆干完農(nóng)活后的閑聊中。馬有鐵說起小時候村子里有個瘋子,總是面對著麥子念念叨叨:“被風刮來刮去,麥子能說個啥?被飛過的麻雀啄食,麥子能說個啥?被自家驢啃了,麥子能說個啥?被夏天的鐮刀割去,麥子能說個啥?”(這里出現(xiàn)在引用里的瘋子,也是符合上文描述的一個失語者的典型)曹貴英則突然激動地說,她小時候也知道這么個瘋子。倆人突然樂呵起來,只因為發(fā)現(xiàn)來自不同地方的兩個人,原來在相識之前,就認識同一個瘋子。
這可能是本片里最接近愛情的片段之一。平日的關懷與扶持,多少出于現(xiàn)實婚姻的考量,就像馬有鐵的一個鄰居感嘆:馬有鐵無論娶誰做媳婦,都會對她那么好。這種照顧是無差別的。但在上述的一幕里,兩人因為一件莫名小事而歡欣鼓舞,僅是因為它證明了一種玄虛的緣分。這緣分恰恰基于分別心存在,“如果不是你,則不能”。就像齊澤克在《事件》里寫:
“墜入愛河緣于偶然的相遇,然而一旦愛發(fā)生了,它就顯得像是必然的,它宛如我的整個人生所趨向的目標。拉康將這種從偶然性向必然性的逆轉(zhuǎn)過程,稱為從‘防止被遺漏’(stop not being written)到‘不阻礙被記憶’(dosen’t stop being written)的轉(zhuǎn)變:首先,愛情‘防止自己被遺漏’,它在某次偶然的相遇中浮現(xiàn)出來;一旦愛情出現(xiàn),它便‘不阻礙被記憶’,它把愛的功課施加到情人身上,把愛的一切后果持續(xù)地銘刻在他/她的存在之中,并以對愛之事件的忠誠為中心,構筑起了他/她的愛。”
這是在很多愛情里都發(fā)生過的瞬間,但在這段因為純粹出于現(xiàn)實考量而締結的婚姻里顯得特別珍貴。愛情“偶然地”在這段婚姻中發(fā)生了,它促使夫婦倆像一對單純的、墜入情網(wǎng)的高中生一樣,熱衷創(chuàng)造一個“向前追溯的鏈條,使得其自身的發(fā)生顯得不可避免”。這時刻不僅代表著愛情萌發(fā),也昭示人性回魂。在整部電影里,觀眾見證這對夫婦遭遇非人化和異化的過程,使其成為熊貓血的器皿、拉磨的驢、地里無言的麥子,甚至占領他們的自我認知(片尾馬有鐵對驢喊話:“都被人使喚大半輩子了,咋這么賤!”)而這非必要性的瞬間,使人重新成為可以發(fā)聲的人。
電影《隱入塵煙》劇照。
戈達爾的《受難記》中說:“每個人都應該熱愛勞動或者努力去愛?!倍⑻m·巴迪歐感慨:“這是人類最終的命運,位于這兩個詞之間。”《隱入塵煙》展示的,恰是這樣一種命運,掙扎在必要性的生存和非必要性的愛之間。恰恰在一些疏于規(guī)劃的沉默瞬間,觀眾好像看見了庶民們在說話。而且他們說的每一個字,都完整地落進了黑暗中的耳朵里。
照見當下:也許共情天然是有邊界的
在《隱入塵煙》上映的節(jié)點,我們處于一個非常特殊的社會時刻。疫情進入第三個年頭。
我們躲在信息的同溫層里。共情從未如此容易,因為似乎大多數(shù)普通人都有物質(zhì)上的不知足、不夠用,都經(jīng)歷過或經(jīng)歷著不得已的時刻,以至于一些“不公平”的火星就可以輕易點燃民憤、星火燎原。
共情又從未如此艱難,因為在看不見的角落里,有想象力不能窮盡的艱難。這種割裂在今天特別明顯,但并不是這個時代的專有。比《隱入塵煙》更早的是第六代,再早的是第五代。
只是,我們還是難免因為感受到人和人的不相通而感到悲觀。也許,共情天然是有邊界的。這種邊界導致人們只能相信與自己的處境和信念相似的事物。再退一步說,即使是共情了,然后呢?我們還能為他們做點什么?
但票房失敗的《隱入塵煙》在口碑上的成功,又在某種程度上給予了我們些許鼓勵。也許同溫層沒有我們想的那樣狹窄。而影像仍然擁有這樣的力量,尤其在這個躑躅前行的時代,為部分人打開一扇通向未知和真實的窗。很多人把《隱入塵煙》定義為一部“扶貧電影”。大概意思也是,在認知之后,才可能發(fā)生其他所有的事情。
電影《隱入塵煙》劇照。
據(jù)豆瓣網(wǎng)友@梅川酷子對《隱入塵煙》武漢場映后談的記錄,李?,B談到了中國電影市場:“一個電影市場,它應該是各種各樣的電影都有才是正常的,一個市場的健康最重要是多元,比如說我們進到超市,超市就是有多種物品,可以讓不同的受眾去選擇。方便面,有一塊的,有五塊的,甚至你有錢可以買十塊的。但是假如說這個超市只賣一種方便面了,這是專賣店,不是超市,那它就不是個市場,那個市場其實就萎縮、死亡了?!?/p>
從電影生態(tài)的層面來說,《隱入塵煙》的意義之一,也是作為一盒不合時宜的泡面擠進了這間近來有些門庭冷落的小賣部。它不是最受歡迎的,也不是話題度最高的。它存在在那里,像倏而跑進鞋子里的石塊,不斷提醒著你,在同一片土地上還有這樣一群人。他們生活著,和你呼吸著同樣的空氣。而你不能把他們輕易地甩掉,不能讓他們就此隱入塵煙。
文/雁城
編輯/王青 羅東
校對/賈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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