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著旁人指著我說些閑言碎語,走了很多家醫(yī)館了,他們都不愿意替我治病。
聽說這家大夫宅心仁厚,我才來到了這里,我解開了圍得嚴實的圍脖,露出滿身潰爛的紅疹。
那大夫摸了摸胡子,又搖了搖頭。
我自嘲地笑了一聲,先開口道:“我只求一劑藥,能讓我死得有尊嚴些?!?/p>
1
我是在俁鎮(zhèn)吃百家飯長大的,在同姓人家輪轉(zhuǎn),一家住半月,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喜雅。
吳阿嬤帶我去鎮(zhèn)上的戲園子看戲,她自顧自去旁邊的炒貨鋪順了兩把瓜子,挑了個前排的位置帶我去戲臺前坐下。
俁鎮(zhèn)末春初夏的天氣向來多變,今早還下了大雨,到現(xiàn)在還飄著淅淅瀝瀝的雨,換作平常,戲園子是很熱鬧的,連鄰鎮(zhèn)的人都會來看戲,有些戲迷還需要自備板凳來聽戲,可因為天氣,今日來戲園子的人不算多,位子只被坐了個七七八八。
也是因著天氣,吳阿嬤的丈夫沒去趕海,她才得空來看戲。
快到了中午飯點,戲園子到處都是賣小吃的攤子,聞著溢來的香味,我餓得沒什么力氣了。
我悄悄看了看吳阿嬤,她還在磕著瓜子。
又低下頭,腳上的布鞋也有些小了,抵得我的腳趾生疼。
吳阿嬤看戲看得入迷,我聽不懂這戲是唱的什么。
我安靜地坐在吳阿嬤旁邊,看著從戲園子后臺走出一個穿著戲服里的素衣化著戲妝但未戴朱釵的年輕女子,戲園子的觀眾大都穿著麻布粗衫,她雖化戲妝,但能大致看出五官,模樣一定十分標致。
她朝這個方向走來,她越走近,我仿佛就離那陣馥郁的香氣更近。
戲妝太精致了,她出現(xiàn)在人群中,仿佛和臺下的觀眾不是一個紀元的人,而我只是一個頭發(fā)粗糙,面色暗黃連一雙合適的鞋子都沒有的孤女。
她是唱完了今日的戲,換下來吃飯的。
有些注意到她的人都被吸引了目光,吳阿嬤這才向后看到她,連忙叫住她:“喜雅,喜雅!”
她叫喜雅。
她被吳阿嬤叫住后就走了過來坐在了后面的空位,吳阿嬤自豪地向旁邊的觀眾說到:“這是我遠方侄女兒,喜雅,是俁鎮(zhèn)最年輕的花旦呢。”
吳阿嬤摟著我的肩膀轉(zhuǎn)過身,我偷瞄了一眼喜雅,她淡淡地笑著。
吳阿嬤的嘴邊還黏著被嚼碎的一點瓜子仁,說話的時候唾沫似乎都要飛到喜雅臉上。
但喜雅的臉上并未露出任何不耐煩的表情,反而是在看我,而我低著頭,不敢看她。
吳阿嬤察覺到喜雅的眼神停留在我身上后,就輕推了我一下:“她叫阿瞞,五歲爹娘就都死于一場火災,沒人要,現(xiàn)在在俁鎮(zhèn)吳姓人家吃百家飯。今兒得空帶她來看戲見見世面。”
在一個陌生人面前,我的身世全盤托出,我握緊了雙手,頭低得更低了,又看著那雙不合腳的布鞋。
這是吳阿嬤的小兒子穿舊的,吳阿嬤生了七個孩子,前六個都是女兒。
我害怕那些似是憐憫卻又帶著慶幸和取笑的眸子,所以更不愿抬頭看她。
吳阿嬤又加重力氣推了我一下:“這孩子,很是癡傻,平常就不愛說話??旖腥税?,這是你喜雅姐?!?/p>
喜雅這時才開口,解圍道:“沒事的,小孩子認生?!?/p>
喜雅的聲音溫柔又清冷,偏偏又有著幾分南邊女子的嬌嗔。
可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已經(jīng)十二歲了。
喜雅沒有過多寒暄,就起身準備走了,她低下身子摸了摸我的臉。
她身上的鳶尾花香味在我的鼻尖逐漸變得更加清晰,這一刻我緊繃著全身,覺得身上有數(shù)個小蟲子爬過,酥酥麻麻的癢。
我原以為她離開了,不一會兒,她卻拿牛皮紙袋打包了一袋子小吃過來,吳阿嬤并不客氣從紙袋里拿了一個包子對喜雅說:“中午沒吃飯,真有些餓了?!?/p>
見我木木的,喜雅拿出一塊雞架遞給我:“攤子的老板告訴我小孩子最喜歡吃這個了,你嘗嘗?!?/p>
我并沒伸手去接,也不想在她面前啃雞架啃得滿嘴流油。
喜雅見我這副模樣,笑了一笑。
我聽見了她的輕笑,所以抬頭看了她一眼,喜雅笑起來眼睛彎彎的,但她的眼睛走勢向上,看起來慵懶又冷冽。
我知道我的耳朵一定紅了,喜雅竟然自己把雞架上的肉一點點掰下來放在她的手帕上遞給我,那雙玉蔥指替我一點點掰著油膩的雞架。
在同姓人家寄居的時候多是吃些冷板,從沒有人這樣待過我。
2
逐漸隆起的胸部和清晰的五官讓我明白,如果再在俁鎮(zhèn)上吃百家飯,在我面前的只會有死路一條。
那時我并沒有識得太多人,但我記得喜雅,我心里竟然覺得,她一定會幫我。
在吳阿嬤家里燒完飯后,我跑了出來。
我扔掉了那雙不合腳的鞋子,赤著腳往戲園子的方向跑,我的腳被硌得生疼,但我在路上跑著,心跳得很快,自由又忐忑。
我并不敢進戲園子,只是蜷縮在門口一角等。
這幅樣子引得來往的人紛紛側(cè)目,我假裝看不到他們。
不知道過了多久,喜雅才從園子里出來。
她卸了戲服,但臉上的妝還是帶著,她穿著蘭苕色的琵琶襟旗袍,手里還拿著一件米白色薄衫。
我一直留意戲園子出入的人影,如果錯過了她,回吳阿嬤家就少不了一頓打。
她看到了我,朝我走了過來。
她停在我面前,等著我開口說些什么。
而我本已經(jīng)想到了數(shù)個說辭,現(xiàn)在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她輕嘆了口氣,理了理薄衫的領子,我很怕她就這樣走掉。
“喜雅小姐,救救我吧。”
在她即將離開的瞬間我跪著扯住了她的裙角帶著哭腔喊道。
她拍了拍我的手,語氣帶著無奈和溫柔:“我只是想著跟我回家的話,你得有一雙鞋子。”
那日天氣也并不算好,天是灰青色的,許多年后我已經(jīng)記不清那日是否真的有一束撕破烏云的光灑在喜雅的身上,但我分明看到了那束光。
喜雅把拿在手上的薄衫披在了我的身上,我偷偷用手在褲子上擦干凈了手上的泥濘,我不想弄臟喜雅的衣服。
她還去給我買了一雙小皮鞋,自從母親走后我擁有的第一只屬于自己的鞋。
喜雅帶我回了她的家,那是一座莊嚴的宅子,爬藤爬滿了宅子的側(cè)面,顯得有些昏暗和陰森。
門檻很高,我低著頭小心被絆倒。
我看到了一個中年男人,他穿著黑色錦緞的袍子,褶皺布滿了他的臉,他正坐在堂前品茶。
見到喜雅帶我回家后,他只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而后抬手把茶杯朝喜雅扔過去。
我看到了他起勢動手的動作,就想到了那個男人毆打母親的樣子,我沖到了喜雅的面前,拿背擋住了那個茶杯。
燙,我下意識蜷縮了身子,喜雅一把扯過我護在了她的身后。
“清白姑娘家整日拋頭露面去做娛人的輕賤戲子,金家的臉要被你丟盡了。”他開口罵道。
那是喜雅的父親,金岸山。
聲音是沒有氣味的,金岸山每次說話,我卻聞到了黃梅雨天,發(fā)霉泛黃書頁翻開的味道。
喜雅對他的言語并不驚訝,反譏道:“清朝滅亡多少年了,這個年頭已經(jīng)不需要老秀才了?!?/p>
他猛然站了起來,掀翻了桌子,打碎了茶壺:“你這個不孝女!”
喜雅不再理會,牽著我回到了她的房間。
喜雅的房間裝修陳設得與這座漆黑的宅子格格不入,以黃白游為主色,顯得明亮又溫暖。
盡管強裝鎮(zhèn)定,但面對親人的背刺,喜雅的眼睛還是有了幾分濕意。
她向上看了看燈,呼了一口氣,忍住淚意,隨后就在房里給我找燙傷膏。
因為在后背,我不好敷藥,原是不打緊的,但是因為她我才受傷,她心里自是不舒服的。
我乖乖地任她擺弄脫了衣服讓她替我上藥,“都燙紅了,這傻孩子。”她湊近替我吹了口氣,鼻息噴在我的肌膚上。
“阿瞞?”她輕聲喚我?!昂闷婀值拿?,為什么要取這個名字?!?/p>
“因為父親想生個兒子,不想要女兒,母親是瞞著他把我生下的?!甭牭轿疫@句話,喜雅的手愣住了。
或許是要傾訴我的故事,或許是害怕喜雅也把我拋下,我愿意跟她說這些。
“我父親是跑船的,經(jīng)常幾個月不在家,母親懷我時,父親讓她足月份時去找西鎮(zhèn)的神醫(yī)看到底是男孩還是女孩,若是女孩,就打掉?!蔽医忉尩?。
“可他們能有很多個孩子。”喜雅替我整理了散落的頭發(fā)。
“算命的對父親說女孩命薄,克他的財運?!蔽逸p聲回答。
3
喜雅就這樣收留了我,我不知道有沒有人因為我找她的麻煩。
或者我的存在對于那些人家只是一個燙手山芋,早些擺脫為好。
喜雅的父親是儒學書院的教書先生,住在書院的時間比回家的時間要多,但每月十五一定會回來祭拜祖先,而喜雅的母親去世了多年。
這三年來我跟著喜雅,看她唱戲,幫她清洗戲服,在戲院里做些雜物。
而她教我讀書寫字,我再也沒有體會到饑餓和寒冷。
我原以為我們會一直過著這樣的生活,直到俁鎮(zhèn)開始流轉(zhuǎn)喜雅的各種謠言,被富商包養(yǎng),做軍閥的外室,私生活不檢點……
有人在背后說閑話,有人當面指指點點。
喜雅下戲后會帶我去街上的一對老夫妻那里吃一碗餛飩,那餛飩清淡鮮美,但是斷斷不值得繞半個時辰的遠路去光顧。
但喜雅說那對老夫妻多年來相互扶持的情誼實在珍貴,亂世之中操持生計實在不易。
可餛飩攤子上的油頭粉面發(fā)福的中年男子毫不掩飾的打量與惡語:“看,那就是俁鎮(zhèn)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交際花,不知道爬上過多少人的床?!?/p>
我端著剛出鍋的餛飩,看著喜雅眼里一瞬間的黯然,假裝不經(jīng)意將餛飩灑在了那個渾蛋的頭上:“對不起先生,對不起。我實在是笨手笨腳的,我?guī)湍悴敛??!?/p>
順勢將湯抹滿他的衣服。
這一切只是因為,喜雅美麗,但二十一歲了還沒有嫁人。
這日是月十五,喜雅十五從來都是帶著戲妝的。
而喜雅的父親那日一定穩(wěn)坐中堂,拿惡毒的言語諷刺喜雅幾句。
而這日,來了媒人。
金岸山和媒人坐在一起商議婚事,媒人笑著對他說:“金秀才,我早就找人看好了,下月二十七,打?qū)嵉暮萌兆?,令愛貌美,徐公子有才,天造地設的一對?!?/p>
媒人見喜雅回家后,知道喜雅對她說媒的態(tài)度,便訕訕地走了。
喜雅艴然不悅,徑直走到了金岸山的面前:“你憑什么擅自決定我的婚事?你害死了母親,還想葬送我的一生?”
我在喜雅身后,聽著她未提起過的舊事,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啪的一聲,喜雅挨了重重的一巴掌,束著頭發(fā)的釵子掉在了地上,頭發(fā)散落了一半。
金岸山也放大了聲音,語氣不容置疑:“自古以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婚你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喜雅捂著臉,雙眼通紅,就這樣看著金岸山。
金岸山讓家丁把喜雅和我都關在了宅子里,喜雅抱著腿蜷縮在床上,我?guī)退秺y后,煮了一個雞蛋輕按在她的臉上消腫。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狼狽的喜雅,她低著頭對我說:“阿瞞,你知道我母親是怎么死的嗎?”
我緊握她的手:“有些事說出來就不會那么難過了?!?/p>
“母親身子薄弱,大夫都不建議再生育,但只因我是個女子,母親就必須得接著生,死的時候一尸兩命。”
那些舊人舊事我都未曾謀面,心里本不應該升起波瀾。
“或許母親和弟弟本有一線生機,鎮(zhèn)上有個留洋回來的男西醫(yī),最擅長婦人生產(chǎn)之事,可父親從根里就是腐朽的,不愿把母親送去給男子接生,硬生生耽誤了最好的搶救時期。”
我此時已經(jīng)不敢看喜雅,她如何能不懂,父權對兒子的執(zhí)念,女子的命運單薄到像一張隨風飄零的紙。
可我們,偏偏不認命:“喜雅,我們逃吧,我們?nèi)?span id="ujcf7du" class="candidate-entity-word" data-gid="6538405">姑婆屋,我們?nèi)プ允?,聽聞到了那里就沒有人能強迫我們出嫁了,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不嫁人,我們也能過好這一生?!?/p>
4
在打聽到那位徐公子是煙花柳巷的??椭螅惭藕臀冶汩_始了逃跑的計劃。
早在媒人頻繁光顧金家后,我就偷偷買了一瓶迷藥,喜雅一定要過上她想要的生活。
喜雅量婚服的尺寸時,我們買通了成衣店的老板,將迷藥放進了看守的打手的飯菜里。
出逃那天,喜雅看著房里的衣物和首飾,我原以為她會不舍,結果她只收拾了必要的用品,我們兩個人,只帶了三個皮箱子。
趁著夜色,喜雅和我奔去了碼頭,她戴了一個寬帽檐的暗紅色帽子,將容顏遮了大半,我們一邊奔跑一邊忐忑,可我覺得生命里沒有一刻是比現(xiàn)在好的。
一切都很順利,直到在碼頭的那刻,起夜的吳阿嬤看到了我們。
我偷偷拿出了藏在衣袖里的匕首,喜雅察覺到我的動作后按下了我的手。
喜雅的婚訊早就傳播了俁鎮(zhèn),如果吳阿嬤選擇大叫喊人過來,這一切會變得更加棘手。
可吳阿嬤愣了片刻,小聲說:“你們快走吧,今天晚上我沒有見過你?!?/p>
坐上船那刻我還是覺得不真實,吳阿嬤對我未曾有過片刻善意,我不知道為何她會選擇放過我們。
我看著坐在船上欄桿旁在想什么的喜雅,便走過去蹲在了她的身旁,說出了我心中的疑問:“為什么吳阿嬤會讓我們走?”
她轉(zhuǎn)過頭看著我,取下了帽子:“阿瞞,你是不是從心里就很瞧不起吳阿嬤?”
我沒想到喜雅會這樣問我,我不喜吳阿嬤欺軟怕硬又市儈,可我又憑什么瞧不起她。
我垂下眼眸,不再言語,喜雅繼續(xù)說:“決定收留你之后,我走訪了你曾寄住的人家,到吳阿嬤家剛好碰上了吳阿嬤的丈夫打她?!?/p>
吳阿嬤的丈夫是個賭徒,輸錢后就喜歡打她和她的女兒們。
“漁業(yè)工會的副會長是我的戲迷,我跟吳阿嬤說,如果她實在受不了再被毒打的滋味,我可以讓她的丈夫從此消失?!?/p>
喜雅拍了拍我的手:“阿瞞,在吳阿嬤變成阿嬤之前,她也是一個自由的女子?!?/p>
我想到了被父親毒打的母親,可惜她沒有像吳阿嬤一樣遇見心軟的神。
我頓時覺得眼酸,抬起頭看了看喜雅和她相視一笑。
到了這里的姑婆屋后我們說清了來意,尋求自梳會的保護。
在姑婆屋的姐妹的幫助下,喜雅和我購備了新衣,鞋襪,妝鏡,頭繩還有香、燭、肴,以黃皮葉煮水沐浴,設供拜觀音,立誓永不婚嫁,絕不后悔。
那三年里,我在絲廠養(yǎng)蠶繅絲,喜雅繼續(xù)在當?shù)氐膽虬嘧永锍獞颉?/p>
我原以為喜雅只是因為想氣金岸山才去唱戲,還每月十五都留著戲妝回家去氣金岸山,其實不是的,早在俁鎮(zhèn),我就已經(jīng)能夠確認,喜雅是真的愛戲。
她說羨慕戲里的快意人生,那些喜怒哀愁讓她感受到自己是真切地活在這世上。
我不明白,戲里怎么能體會到喜怒哀愁,戲明明都是假的。
可隨著電影的紅火,戲院的人越來越少了,他們?nèi)ル娪霸嚎礋艏t酒綠的電影明星,而戲院逐漸被遺忘,逐漸凋零。
那段日子,戲院面臨著解散,喜雅每次回來人都像已經(jīng)枯萎的花兒,蔫蔫的。
我很擔心喜雅,可我不會說漂亮話,只能靜靜地陪著她。
直到喜雅遇到了一個男人。
那是我第九次看到他送喜雅回家,很晚了,其余的姐妹都睡了,我坐在離姑婆屋半里的位置,雖是夏日,但晚風還是帶著些許涼意,只看得見幾顆星星,或許明日不是好天氣。
我看著那個男人,他長相俊秀,行為儒雅,衣著透著幾矜貴,他開車送喜雅回來。
喜雅在和他說些什么,沒有注意到我。
我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喜雅笑得這么開心了,直到那男人走后,她才看到我。
“阿瞞,你要替我保密。”回去后她跟我說。
自梳女是不能跟男人交往過密,也不能再嫁人的。
我點點頭問:“他是誰?”
“他叫黎承瀾,是絲廠的少東家,剛從英國留洋回來,所以你沒有見過他?!毕惭乓贿吔忸^發(fā)一邊說:“阿瞞,這束著的頭發(fā)扯得我生疼?!?/p>
我走過去,替她梳頭發(fā),以只有我自己能聽清的音量問:“你喜歡他嗎?”
“你說什么,阿瞞?”喜雅轉(zhuǎn)頭看我。
“沒什么,我說你的頭發(fā)很漂亮。”我極力控制住手上的力度,拍打結的頭發(fā)扯疼她。
如今姑婆屋的女子都在給絲廠工作,黎家的生意很大,不僅有絲廠,還有貨運,碼頭和電影院,但我并不關心絲廠的東家如何勢大,是何等權貴。
黎承瀾歸國后,跟著黎老板來管理絲廠,對待下人很是謙和有禮,我們的工資也漲了一成。
可聽其他工友說這黎家水深得狠,黎老板生性風流,娶了六個姨太太,而黎承瀾,就是六姨太所生的兒子。
我第一眼看見黎承瀾,就不喜歡他。他的眼睛是棕色的,雖不至說什么深不見底,可我知道這人絕對心機頗深,是披著儒雅外殼的狼。
5
這一夜我去戲院外坐著等喜雅下班,等了很久,都沒有看見她。
一個渾身酒氣的外國人來到了我身邊,抓著我的手臂,他醉得厲害,但能說流利的中文:“小姐,你長得很像我死去的妻子?!?/p>
我不悅地推開了他,這又是什么垃圾。
隨后來了兩個配槍的美國士兵:“Sir Davy,are you okay?We'll take you home.”
我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但我可以猜到,這男人是他們的長官,男人不理會他們,反而是執(zhí)著地看著我:“I'm homeless.My wife is dead.我沒有家了!”
他非要遞給我他的名片,走之前還撲過來吻了我的脖頸,我非常生氣,可他們配了槍。
那兩個士兵連拖帶拽地帶走了那個男人,我看著那個名片上的名字“達維,三星中將,駐華大使?!?/p>
我撕碎了那張名片,丟進了垃圾桶,因為后怕只能趕緊回去姑婆屋。
喜雅第一次一夜未歸。
我心里跟她賭氣,為了等她我險些被輕薄,第二日她回來后我沒有像往常一樣去迎她,她帶了大包小包,說是給姐妹們的禮物,我在屋外浣衣。
有的收到了耳環(huán)有的收到了香囊,而喜雅分完這些后,又匆忙上了一輛轎車離開了姑婆屋,喜雅為人周到,從不曾和誰紅眼過,她們對她的私事,也從不置喙。
她沒有注意到我,也沒與我說一句話。
“阿瞞,夏日的天氣最是多變,你看看馬上都要下雨了,你去屋外把大家的衣服收回房,徐阿嬌今天不舒服,晚上換我去絲廠當班。”姑婆屋的珍兒姐囑咐我。
而我去喜雅房間放她的衣服的時候,看到了一個信封,是黎承瀾的信和一張電影票。
他們要一起看電影,時間就是今晚。
喜雅晚上回來后化了淡妝換完衣服后準備再出門,見我悶悶不樂的,偷偷地塞給我一個精美的盒子:“阿瞞,我怎么會忘了給你的禮物呢?!?/p>
因為黎承瀾,喜雅近日來,臉上的笑意更多了。
我打開了那個盒子,里面是一串精美的粉色珍珠的手串。
那時還在俁鎮(zhèn)的時候,戲院里一個鄉(xiāng)紳夫人脖子上戴著一串珍珠項鏈,粒粒都飽滿圓潤,我盯著看了好久。
被喜雅發(fā)現(xiàn)之后,喜雅笑著看著我說:“別盯著人看了,有機會我尋個更好的給你?!?/p>
我摸著粉紅色的珍珠,此刻的心里生出一陣暖意。
可不一會兒,喜雅皺著眉頭,焦急地尋過來用質(zhì)問的眼神看著我,說:“阿瞞,是不是你拿走了我的電影票?”
我心里有些心虛又有些生氣:“我要你的電影票作甚?”
喜雅深呼吸了一口氣:“阿瞞,你別再任性了,這張電影票對我很重要?!?/p>
“是黎承瀾對你很重要吧?!绷陙?,我從來沒有跟喜雅頂過嘴。
喜雅的表情告訴我,她對我很失望。
我拉住了她的手,就像六年前一樣,我說:“喜雅,不要走,今天晚上會下很大的雨?!?/p>
可這次她沒有帶我回家,反而掙開了我的手:“阿瞞,你不該這樣?!?/p>
喜雅走了,我努力去感受指尖殘留的她的溫度,卻發(fā)現(xiàn)早已消散。
喜雅再回姑婆屋的時候已經(jīng)十分憔悴,我們每日說的話不再超過十句。
我看著黎承瀾每日送喜雅回家,喜雅回來的時候手上都是拿著不同的一捧花的,在西方國家,男子會給自己思慕的女子送花。
我看著黎承瀾下雨的時候會把傘偏向里邊,任雨打濕他左邊衣袖,待到走到屋檐下,喜雅會溫柔地拿出帕子擦干西服上的水漬,而他會親她。
我想起喜雅教我識字時,讀到郭茂倩的兩句詩“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
喜雅看他的眼神,都在反復念著那兩句詩。
他們兩人的身影,在我眼中無比刺眼。
直到我看到了他們的婚書,喜雅說她要離開姑婆屋和黎承瀾結婚。
我把喜雅拉回房間,抓著她的手臂,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喜雅!自梳女是不能嫁人的,你已經(jīng)在神明前發(fā)過誓,你會被世人厭棄的!”
喜雅知道姑婆屋的規(guī)矩,壓低了聲音:“這世上沒有神明!無論是不是自梳女,都有愛人和被愛的權利,這世上只有承瀾他懂我?!?/p>
“他懂你?可我從未聽說過他的婚訊!你這是私奔!是私通!是去當他的外室!”喜雅的話刺痛了我,我也尖銳地反擊。
而我知道喜雅,我們都不是會吵架的人,所以她狠狠的一巴掌打在了我的臉上,痛心地看著我。
喜雅就這樣離開了姑婆屋,我原以為自梳會的人會找她麻煩,可是并未。
珍兒姐說,是戲院要改革了,喜雅要和黎承瀾合作拍紀錄片電影,將戲院以另一種方式留下來,還說喜雅最近四處奔波,前些日子好不容易談下的合作黃了,就是因為喜雅那天沒找到電影票遲到了,惹得投資人生氣,覺得她不是干實事的人,戲院的生計大半壓在她身上了。
在她紅著眼睛看著我說是我還不懂愛那一刻,我就已經(jīng)后悔了。
哪怕就跟著她去當一個下女,她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就好。
我誤會了她,可也許她和黎承瀾真的是合適的伴侶。
6
下工后,我常去黎承瀾的私宅外等喜雅,這處宅子環(huán)境很好,外面有一條河,行人不算多,有時有幾個來寫生的學生。
事實上,我在載著喜雅的車開進來那一刻會躲進旁邊的歪脖子樹后,我不知道看到她了又如何。
“該不會是這黎家公子欠下了什么風流債吧,你已經(jīng)連續(xù)好幾日出現(xiàn)在這里,望穿秋水了?!鄙砗髠鱽碚f話聲。
我轉(zhuǎn)過頭去,打量了那個人幾分,又是哪家的公子哥,穿著剪裁得體的西裝在河邊寫生,但扣子偏偏不好心扣好,我確定那人是在跟我說話,但并沒有心情去搭理他。
他攔住了轉(zhuǎn)身就要走的我:“你這小姑娘,怎么這么沒有禮貌。”
他拿著畫板跟著我走了好久,一路都在念叨:“我叫林楷,你叫什么名字?”
我實在是覺得聒噪,便停了下來,他沒有預料到我會停下來,踩到了我的鞋子。
林楷的皮鞋堅硬,我的布鞋舊了,生生被撕裂了一道口子,我的后腳跟一下就被磨破了,心中更是覺得惱火。
他連忙道歉:“對不起,姑娘,對不起?!?/p>
然后下意識地蹲下來,抽出他口袋的手帕,替我擦著腳上的傷口。
青天白日,被一個陌生男子摸腳,我心里又惱火又覺得冒犯,但由于男女力量的懸殊,又沒有鞋子,我沒法離開。
他扶我去路邊的椅子坐下,對我說:“你在這坐著等我一下?!?/p>
許是這幾日太累,我真的沒有離開。
不一會兒,林楷就帶著幾個盒子和一瓶藥跑了過來,許是太過焦急天氣也有幾分熱,他的臉上生了一層薄汗。
他蹲下來,打開了那幾個盒子,是鞋子:“我去百貨商店買了好幾雙,這有布鞋,有皮鞋,還有一雙靴子,你看看喜歡哪雙?!?/p>
把鞋盒子打開后,他就替我抹藥,我又想到了六年前,喜雅帶我回家,給我買了一雙新的鞋子,而如今,她在生我的氣。
林楷看我眼睛紅了,開始落淚,連忙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對不起,對不起,我實在不知道你會突然停下,很疼嗎?”
平復過后,我又恢復了正常:“和你沒有關系?!?/p>
林楷買的鞋子我一雙都沒要,只看那個鞋盒上的標志,我也知道那一雙鞋夠買我的二十雙布鞋了。
我穿著我破了一只的鞋子,一瘸一拐站了起來:“我住在姑婆屋,是個自梳女,你不要再跟著我了,也沒必要知道我的名字,不好聽?!?/p>
我看著林楷愣了一下,果真沒有再跟著我。
我心里也暗自下了決心,要去見喜雅,可第二日再來的時候,又聽到喜雅去上海辦事了。
絲廠終于開始議論紛紛了,說黎老板給黎承瀾看好了一門親事,是他多年老友的獨生女兒,這世上也沒有什么不透風的墻,喜雅和黎承瀾的關系也被別人發(fā)現(xiàn)了,大家都說,黎承瀾和一個自梳女混在了一起。
我不能讓喜雅被騙,所以每日都在黎承瀾的私宅外等她,而林楷也一直出現(xiàn)。
按照珍兒姐說的,這幾日也應該是喜雅的歸期。
我在門口等喜雅回來的車,而林楷替我撐傘,這幾日來我知道他沒有什么壞心,便也和他說了幾句話。
自上次他踩爛的我的鞋后,這是我們又一次見面,他還是給我買了一雙鞋,和我從前腳上穿的那雙一模一樣,他讓我一定要收下,不然他會睡不著覺。
林楷還說:“我跟著你去了絲廠,我知道你叫阿瞞,這個名字好生特別。我覺得你很勇敢,可即使自梳了也不要壓迫自己,生活每天都是不同的,自梳女為什么就不能接觸男子為什么就不能嫁人呢?”
林楷說的話就跟喜雅說的話一樣,可是我從沒想過要嫁人,我第一次認真地看著林楷,不像黎承瀾有些病態(tài)的白,林楷的膚色看起來要健康得多,他笑起來還有一個梨渦,發(fā)現(xiàn)我在看他之后,他還沖我挑了挑眉毛:“你是不是發(fā)現(xiàn)了我很好看,讓你覺得想要嫁人了?”
我終于看到了載著喜雅回來的車,便趕忙追去找喜雅,不想理會林楷沒頭沒腦的話。
喜雅還在車上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了在后面追著的我,讓司機停下了車,看見我,她是高興的。
她朝我走過來,我朝她跑過去。
她摸了摸我的頭發(fā):“對不起,阿瞞,那天我不該打你。最近實在是分身乏術,早該找你道歉的?!?/p>
“不,喜雅,你沒必要道歉。是我拿走了你的電影票,是我的錯?!蔽疫煅实溃骸笆俏?,攪黃了戲院的合作。”
“沒事的,那個合作商本來就不喜歡看戲,也瞧不起我們的戲院。好在承瀾已經(jīng)給我介紹了一個大人物,我想戲院會有新的機會的。”
我看著喜雅又一次提起了黎承瀾,只要一說起他,喜雅的眼里就會燃起希冀。
思量再三,我還是問她:“可黎承瀾已經(jīng)訂婚了,你知道嗎?人言可畏,你不能再跟著他了,跟我回去?!?/p>
“承瀾許是有什么難處,他會跟我說清楚的,我現(xiàn)在還不能回去?!薄?/p>
聽到她的回答后我松開了她的手,我該怎么去釋懷這種失望,喜雅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走出這處宅子的時候,林楷還在等我,隔得遠遠的,他朝我招手,對著我笑:“阿瞞,你還沒有拿走這雙我送給你的鞋子?!?/p>
我朝林楷走過去,踮起腳親了他一下,就像黎承瀾親喜雅的那樣,林楷愣了一秒后,覺得被親很丟臉,就奪過了主動權加深了這個吻。
林楷說,我要對他負責。
7
這日林楷非要帶我去劃船,給我畫像。
而剛好又經(jīng)過了黎承瀾的私宅,這日不同,有很多配槍的士兵的在門口把守,我心中有一陣不祥的預感,我問林楷:“這些人是誰?”
林楷漫不經(jīng)心:“軍統(tǒng)府的將軍來考察黎家的絲廠了,這是黎承瀾證明自己的最大一次機會。”
因關系到喜雅,我只能多問幾句:“為什么這么說?”
林楷一直以為是黎承瀾欠了我的風流債,對他一直沒好氣:“黎承瀾只不過是妾生,他的生母原只是黎家大太太的陪嫁丫頭,在黎家,他們娘倆活得不容易?!?/p>
林楷對黎家的秘辛事了解得很多,但是我對他的家事也不怎么好奇,他只是陪我走一程的人。
我原以為這只是黎家的一樁生意,直到我看到軍統(tǒng)府的將軍色瞇瞇地伸手去摸喜雅的腰,喜雅坐上了他的車,而黎承瀾跟隨后,我知道事情絕對不簡單。
我借口身體不舒服叫停了和林楷的約會,跟著他們的車來到了將軍府上,府外有重兵把守,我根本進不去。
我只能在門口等,可大約晚飯過后,我看著黎承瀾失魂落魄地走了出來,但喜雅卻留在了府中。
不好的猜想被印證,我準備硬闖:“讓我進去,讓我進去,我要去找喜雅?!笨蓳Q來的是士兵的一頓毒打,我想護住我的頭,結果還是暈了過去。
士兵像丟垃圾一般把我丟到路旁,死在將軍府大門口總是不好看的。
等我醒來后已經(jīng)是午夜,開始下大雨,雨滴打在我的臉上和身上,我的眼睛又澀又疼,身上又覺得冷,泥土和血的腥氣都涌入我的鼻腔,我蜷縮成一團。
到第二日黃昏,將軍府的車才把喜雅送出來,我用盡身上最后一點力氣去追喜雅,好在,喜雅看到了我,車停了下來。
我從來沒看到那副模樣的喜雅,她的衣服皺皺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頭發(fā)全散,風一吹,好像就要倒了。
她緊緊地抱著我,哭得隱忍但撕裂。
我什么都不想問她:“我們回姑婆屋,我們回家。”
那夜,我看到了喜雅身上大大小小數(shù)十處傷,我的眼淚滴到她的背上:“人渣,真的是人渣。”
喜雅想到了什么,縮了縮肩膀,人都在發(fā)抖。
黎承瀾就這樣背叛了喜雅,把她賣給了軍閥換自家的絲廠生意做到華南第一,換一個庶出子在家里的揚眉吐氣。
我跟林楷說不要再來找我,這些天我一直在照顧喜雅,幾乎是寸步不離,怕她做出什么傻事 。
我日日勸說她,寬慰她,跟她說我們可以離開這里,去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重新開始。
直到黎承瀾的訂婚消息登報,喜雅說想吃香山街上的山楂餅支開了我。
那天夜里,喜雅放火燒了絲廠和黎承瀾的私宅。
完了,全完了。
喜雅抱著必死的心去做這件事,她甚至沒有想過我。
在警察局我看到她昏暗無神的臉的那一刻,憤怒和無助吞噬了我,我狠狠地,狠狠地打了她一耳光:“你知道我母親怎么死的嗎?是我父親稍有不如意就會打她,因為她生下了我,母親選擇和他同歸于盡才放火燒死了自己!你知道你父親為什么非要讓你嫁給徐公子嗎?因為徐父是俁鎮(zhèn)的教育局長,他可以再做振興程朱理學的夢!男人都只會為了自己,而你卻為了一個放棄你的男人,拋下所有,葬送自己的一生!”
喜雅懵了,撐著凳子盡力站了起來,無力地說:“別管我了,阿瞞,你走吧?!迸赃叺木鞄ё吡怂?/p>
這一瞬間我身上的力氣似乎被抽走了,跪倒在地。
好在這兩場大火沒有傷及人命,但造成了絲廠難以預計的損失,更棘手的是,黎承瀾在大火里吸入了濃煙,昏迷不醒,黎老板震怒,他不一定多心疼這個兒子,可他不能接受一個女子這樣打黎家的臉,他鐵了心要讓喜雅付出代價。
我四處奔走籌錢,甚至回了俁鎮(zhèn)找了金岸山,可金岸山在府中吞云吐霧,金家早已破敗不堪了,俁鎮(zhèn)的一些有錢人也都為了躲避戰(zhàn)亂離開了這里。
我找不到任何可以幫助我們的人,我恨不得黎承瀾立馬去死,結果現(xiàn)在我希望他能活過來放喜雅一馬。
珍兒姐的大哥在警察局當差,幾經(jīng)周轉(zhuǎn)把消息傳回來,喜雅在獄中生了病高燒不止,獄中醫(yī)療條件有限,若是再不能保外就醫(yī),喜雅的性命垂危。
可又有誰敢跟黎家作對。
我拿著林楷給我的住址找到了他,他說他父親嚴厲,他不愿和他待在一起,自己在外買了一處宅子。
下人并未阻攔,連忙請我進去。
我見到林楷時,他睡在地上,屋子里都是酒氣,四處都是他的畫稿,畫稿上的都是我的臉。
我忽視心中的異樣,把林楷扶起來,給他煮了一碗粥,坐在他旁邊等他醒來,若是我還有一點選擇,我就不會來找他,欠的錢財可以還,但情不行。
林楷醒來后看到我立馬踉蹌著跑去洗了一把臉,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阿瞞,你怎么來了?我真高興,你愿意來這里?!?/p>
林楷抓住我的手,覺得不妥又放下。
我跟他說了我的身世,說了喜雅的事,最后求他想想辦法救出喜雅。
林楷的眼里露出我無法讀懂的晦暗,站起來,摸著我的臉:“阿瞞,我們認識這么久了,這是你一次對我說這么多話。”
我抓住了他的手,像抓住一束隨時都要不見的光:“你想想辦法,想想辦法,嗯?”
林楷顯然為難了:“林家是做船舶生意的,而黎家?guī)缀跽乒苓@里的大半航運?!?/p>
我打聽過,在這里,能與黎家對抗的,唯有林家,可兩家本就是互不干涉甚至還有合作的商賈,為了利益,林家也沒有必要和黎家作對。
可我還是癡心妄想,我甚至跟林楷說:“只要你能救出喜雅,我愿意永遠都跟著你?!?/p>
林楷眉頭皺得更深了,語氣甚至還帶著些許憤怒:“為了她,你真的能做到如此地步嗎?”
林楷不懂的,他也許還覺得我對喜雅只是主仆之情,可我又該如何界定,六年了,如果沒有喜雅,我早就該死在俁鎮(zhèn)了。
我原本只是生活在貧瘠之地的草芥,不知道這世上還有溫暖和愛,是喜雅,讓我看到了不一樣的世界。
“生死不悔?!蔽铱粗挚难劬?。
林楷這次沒有看我,他扣上了襯衫的扣子,拿著外套快速地走了:“三日之后,你在這里等我?!?/p>
我花光了所有積蓄,連姑婆屋的姐妹都支援了些,在有阻攔的情況下哪怕是人情社會打通關系是這樣的難,花光了我所有,也只送了三天的藥到監(jiān)獄里,我甚至不能看她一眼。
而黎承瀾病情惡化,黎家送他去了香港治病,六姨太太也跟隨。
8
三日后,我又去了林楷的住處,但下人已經(jīng)換了一批,他們甚至連門都不讓我進,我心里覺得慌亂無措,可林楷讓我等他,我就會等他。
從太陽初升,再到太陽初升,我站了一天一夜,雙腿腫脹得厲害,我的視線甚至不敢離開門口,害怕錯過他的身影,可林楷沒有來,我的眼睛很疼。
是我,是我逾越了。
再回到姑婆屋時,徐阿嬌就淚眼婆娑:“阿瞞,監(jiān)獄里傳來消息,喜雅姐姐已經(jīng)喝不下藥,吃什么吐什么,再不出來就醫(yī),怕是熬不過第二個三天了。”
我發(fā)瘋地跑去監(jiān)獄,又一次地被攔在了門口。
我太累了,如果救不了她,就和她一起死吧,我在絕望的邊緣游走。
可我看到一個外國男人從監(jiān)獄走了出來,而警察局長對他的態(tài)度很是殷切。
是達維,在街上喝得酩酊大醉說我像他死去的妻子的男人,我見過的外國男人并不多,所以我記得達維。
那是救喜雅的最后機會,我沖了過去,旁邊的士兵打算攔下我,而達維看清了我的臉后示意士兵別動,我抓住了他的手,他用帶著幾分打趣幾分侵虐的眼神看著我:“是你,小姑娘,你比上次更瘦了,也更漂亮了。”
達維把我?guī)Щ亓思?,我在他家看到了他和他妻子的合照,他的妻子是個中國人,我竟真覺得有些恍惚,我肯定我不認識他,不然還真的以為這照片是我和他拍的。
我說我要喝牛奶,但達維給我倒了一杯酒,他說他找了我很久。
我沒有忘記正事,也不喜歡跟男人調(diào)情,我說:“幫我從監(jiān)獄救出一個人?!?/p>
達維聳了聳肩,背對著我:“中國女人就是很貪心?!?/p>
我脫光了衣服,學著照片上達維妻子的笑,盡力笑得像她那樣明媚燦爛。
達維轉(zhuǎn)過身,愣了一秒,他的眼神不再精明,看著我的時候好像蒙上了一層霧。
在床上,達維說我要什么都會給我,我忍著疼痛,在他耳邊輕聲說:“如果你做不到,我會毀了這張臉,然后殺了你。”
達維似乎不喜歡這句話,動作更重,惹得我更疼,我疼,我也要他疼,我狠狠地咬上了他的肩膀,順便抬手抹去了眼淚。
那時候我不確定達維會幫我,可我真的沒有任何辦法,好在,達維沒有失言,他真的救出了喜雅,送她去了最好的醫(yī)院。
達維不喜歡醫(yī)院,也不讓我去,他說討厭消毒水的味道,我連哄帶騙求了許久,他才讓我去看喜雅。
多日的牢獄生活讓昏迷不醒的喜雅顯得很憔悴,我對她的怨氣也隨著時間消散,開始惱怒怎么對她說了那么狠的話,我替她擦著臉:“對不起,喜雅,我不該怨你,你要快些醒過來?!?/p>
可笑的是,這個時候黎承瀾可以死了,他卻偏偏要活過來。
黎承瀾布了好大一盤棋,借著戰(zhàn)亂和將軍府的勢力將他的父親趕出了這場游戲,將黎家的大多生意全數(shù)接管了過來,現(xiàn)在,他才是黎家的真正的家主,而不是忍氣吞聲的庶出子。
黎承瀾沒有追究喜雅的責任,反而是登報取消了他父親給他訂的婚約,我甚至還看到了他偷偷來醫(yī)院看喜雅。
若不是我知道他是什么人,還會,以為他對喜雅的心是真的。
可我無瑕顧及他,我只想著喜雅能早日醒。
隨著日軍舉力侵華,這里徹底亂了。
黎承瀾忙著轉(zhuǎn)移資產(chǎn)到海外,達維也分身乏術,而喜雅終于醒了過來。
為了不讓她擔心,我沒有跟她提起達維的存在,她醒了后抱緊了我:“阿瞞,我們以后都好好的。那把火一點也沒有讓我覺得有報復的暢快,我要為自己好好活下去?!?/p>
我哽咽道:“好,好,我們好好活下去。”
外面隔三差五就有炸彈,可黎承瀾竟然還不走,每日都要送一捧黃玫瑰帶著各種禮物來病房。
喜雅每次都丟掉,倒是我撿了起來:“花是沒有罪的,喜雅?!?/p>
9
達維因為工作的原因必須要回美國,他原以為我是要哭著求他把我?guī)ё叩?,其實我一點也不想再見到他。
這夜他折騰到很晚,沒有往日那般顧忌我的感受,好在喜雅晚上還住在醫(yī)院留觀,不會懷疑到我。
達維似乎對我的反應很不滿,開始狂躁起來,他掐著我的脖子:“我不是在跟尸體在交歡?!?/p>
我冷笑了一聲,還是不回應,達維對這張臉是下不了狠心的。
事畢,他趴在我身上抱著我:“跟我走吧,這樣你不會活得那么辛苦。”
我搖頭,達維又問:“我下個星期一走,你會來送我嗎?”我還是搖頭,下個星期一喜雅出院,我不能不在。
星期一很快就到了,我去醫(yī)院接喜雅,特地換了個顯得喜慶一些的衣服,我攙著喜雅,姑婆屋和絲廠我們都回不去了,達維說要把房子留給我,可我說我不是妓女,喜雅把積蓄拿出來租了一個小房子。
而我在醫(yī)院,看到了許久未見的林楷。
林楷攙著一個華貴的婦人去醫(yī)院看病,他瘦了很多,而我假裝沒看到他,擦肩而過的瞬間他還是認出了我:“阿瞞?!?/p>
喜雅先朝他看過去,眼里帶著戒備,我解釋道:“喜雅,這是我的一個故人,你先去外面等等我?!?/p>
槐樹下,林楷看著我,我也看著他。
“阿瞞,你怪我嗎?”他問我。
我釋懷地笑著搖了搖頭,林楷卻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我的脖頸,是達維留下的痕跡。
我也不想掩飾什么,林楷突然過來抱著我:“對不起,對不起。我盡力了,真的盡力了?!?/p>
我的肩膀感到一陣濕意,其實我看到了林楷雙手骨節(jié)那里結的血痂,但我不想追問,兩只手就木木地放在身側(cè)。
等林楷平復后,我推開了他,喜雅還在等我回家。
我們開了一間小裁縫鋪子度日。
這些天我們都睡不好,隨著日軍侵華,時不時就有一顆炸彈落到戰(zhàn)地。
這次的炸彈是離我們那么近,這里馬上也要被日軍占領了。
街上四處都是逃竄的人,他們都在準備離開這里,傾家蕩產(chǎn)也可能只能換來一張去美國的船票。
賣報的小童喊著“號外號外”,我還是無甚興趣,身逢亂世,人如草芥,風起時別無選擇,國家大事,又豈是我能左右的。
倒是喜雅看那賣報的孩子可憐,買了兩份報紙放在縫紉機上,我瞟了一眼,看到了一些戰(zhàn)地的新聞,而記者的名字,是林楷。
我身上起了很多紅疹子,又癢又痛,感覺到自己身體起的異樣,心中有一種不祥感。
喜雅近日又背著我偷偷跑出去,我知道,她又去見了黎承瀾。
夜里我并未睡著,坐在房里等喜雅。
她摸黑回來,看到醒著的我嚇了一大跳:“阿瞞,你還沒睡?”
她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額頭:“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沒有男人你不能活嗎?黎承瀾把你害到如此地步,你還要舔著臉去跟他見面,你還有羞恥心嗎?我覺得你很惡心?!蔽姨е^看著喜雅,用最冰冷的語氣說出這些話,瞪著眼睛不讓眼淚流下,不讓她察覺異樣。
喜雅對我這番話感到不可置信,她難過地看著我,捂著胸口,一句話也說不出。
再看著喜雅,我怕我自己也會崩潰。
好在喜雅緩過來之后指著我說:“滾,滾,你給我滾?!?/p>
我拿著早就已經(jīng)收拾好的行李走出了這間屋子,不看她一眼。
黎承瀾可以帶她走,可以在戰(zhàn)亂年代給她庇護,而我只會拖累她。
離開喜雅后,我盡力讓自己不要再遇見她,黎承瀾和她的故事已經(jīng)為人所津津樂道,富家公子和戲子的故事,多么可歌可泣。
這座城已經(jīng)寂寥了好幾分,留下的只有些窮苦人家,他們離開不了這里,也不知道離開了可以去哪里。
喜雅一直在找我,可我真的不知道如今這副模樣如何面對她。
我躲進如今棲身的一個村莊的小屋子,我聽見喜雅喊:“阿瞞,我知道你在這兒,我錯了,是我錯了,我不該叫你滾,我不該不跟你解釋,我找黎承瀾只是為了兩張去美國的船票,這里待不下去了,求求你,我求求你,跟我走,跟我走?!?/p>
喜雅跪在地上哭得失態(tài),我聽著她的聲音,心若刀絞。
可我看著滿身潰爛甚至因為濕熱的天氣還散發(fā)出隱隱惡臭的肌膚,我的腿仿佛被注滿了千斤鉛,動彈不得。
我去看了醫(yī)生,那個醫(yī)生看著我的眼神露出了幾分鄙夷和幾分同情。
花柳病,是達維。
最初知道的時候我恨得想殺了達維,千刀萬剮。
可待時間消磨后,怨氣又不那么重了,原本只是互相利用,他給了我一條命,我還他一條命,他不欠我什么。
只是喜雅,剩下的路要她自己走了。
碼頭擠滿了人,烏泱泱的,看著有些可怕,沒有船票的人甚至也往船上擠,四處混亂。
我想再看她最后一面,原來也是奢望。
突然聽到天空上的轟鳴聲,是日軍飛機,現(xiàn)下更是亂了,我也拼命在人群中逃竄。
日軍投下炸彈,我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力量在撕扯我。
人在回光返照的時候會見到自己想見的人嗎?迷糊中我看到喜雅朝我奔來,她身上都濕了,渾身是沙子,她喊我:“阿瞞,阿瞞?!?/p>
而我閉上了眼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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