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別看我在外面采訪時人五人六的，一回到家里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家庭婦男”。拖地洗碗那時常規(guī)工作。早起做早餐，送孩子接孩子也是當(dāng)仁不讓的。隔三差五的還要被妻子面命耳提地“教育”一番，誰讓俺找了個教師做妻子呢，人家有職業(yè)病，作為堂堂的七尺男兒，咱不得讓著點不是？

今天差一分鐘打卡就遲到了。我小跑著進了辦公室，同事“小百靈”就沖著我喊：“怎么才來??？樓下胡主編找你呢，打了三次電話了！你打算改行當(dāng)作家了？”

我轉(zhuǎn)身跑到樓下，正低頭看稿的胡主編抬頭對我招著手：“小王啊，來來來，坐下談。小說寫得不錯。你們干記者的素材多，以后可以多寫點小說。不過這題目有點別扭，不像是小說的題目，倒像是論文的題目。小說的題目也要講究文學(xué)性。還有啊，你把‘當(dāng)成獨立王國’打成‘當(dāng)初獨立王國’了，年輕人寫作要有認(rèn)真的態(tài)度，稿子完成之后至少要看兩遍。你在寫小說方面蠻有天賦的嘛。不錯不錯，總體感覺不錯?！?/p>

我們這棟樓駐著《淮風(fēng)》編輯部和我們電視臺采編部兩家單位?！痘达L(fēng)》是文學(xué)月刊，主編是個老學(xué)究，我們經(jīng)常碰面卻很少說話。要不是這次從S市回來心血來潮寫了篇小說估計到他退休我們也不會有交集的。他今年年底就要退了。

“謝謝您啊。要不我先把稿子拿回去斟酌一下，修改好了再請您指點？”

“這樣也好，不過要快啊，最遲下個月10號之前我必須發(fā)稿。你這一篇我得重點推出。寫得蠻好，蠻好。小伙子前途可期?！?/p>

五

晚飯以后，妻子要改卷子，怕我們吵。我就帶著女兒到老父親那去了，主要是想就小說如何修改請教他一下，在這方面他是內(nèi)行。

“胡主編昨天就給我來電話了。你寫小說怎么也不先給我看看？”我一進門老爸就說。

“我不想什么小事都煩您老人家。我是寫著玩的，投個稿試試看，沒想到他們還真看上了?！?/p>

“胡主編把稿子轉(zhuǎn)給我了。你怎么取這么個題目？不倫不類的?！?/p>

“其實我是故意的。想點題醒目，以期引起重視?！?/p>

“你為什么覺得教育管理的關(guān)鍵是校長管理呢？”

“這是阿月的觀點。我也有深有同感?，F(xiàn)在是全民管教師。上面一味地強調(diào)師德，層層抓還一票否決。老師一批評學(xué)生，家長就投訴。連怎么上課家長都要說三道四。老師動輒獲咎，左右為難?，F(xiàn)在的老師都躺平、佛系了。這教育還怎么搞??？”

“你覺得阿月也躺平佛系了嗎？”

“這個？還真難說。你要說她躺平佛系吧，為什么她還要竭盡所能把本職工作做到極致呢？你要說她不躺平佛系吧，她為什么對校長低眉順眼、唯唯諾諾呢？”

“對阿月啊，我比你了解她。她最大的特點就是在本職工作上追求完美而不愿把精力浪費到自己力不能及的事情上。我覺得在這一點上你遠(yuǎn)不如她。你是不管什么大事小事都大包大攬地去做卻不求好求精，敷衍了事，得過且過?！?/p>

“您這樣說我倒是能接受，不過對阿月的事事都追求精致的做法我可是不敢茍同的。有機會您最好也提醒她一下。她把工作做到極致了領(lǐng)導(dǎo)肯定是滿意，可其他同事會怎么想？不跟你走吧領(lǐng)導(dǎo)不高興了，都跟你走吧那得付出多大的代價啊？每個人的精力、特長都是不一樣的。你無形中把大家都弄得疲于奔命，這是好事嗎？”

老爸點點頭反問：“你覺得校長對她滿意嗎？”

我猶豫了一下：“看那種氣氛，我覺得好像并不滿意。她課教得好，班帶得好，為什么和校長的關(guān)系讓人感覺有點怪怪的呢？”

“不是我說你啊，你們做記者的，抓新聞一定要深入，要窮根究底，找到本質(zhì)的東西而不能浮光掠影。我昨天看了你的小說之后又給阿月打了通電話，了解了一些情況。我接著你的小說又往下寫了一段，是續(xù)寫。不過我用的是第三人稱，你看看，對你有沒有啟發(fā)。”

三

“您也寫了小說？”我喜出望外，“我還真沒拜讀過您的作品呢?！蔽移炔患按亟舆^了老爸的小說稿：

續(xù)寫《最重要的是抓好校長管理！》

“秦老師，校長讓你到他辦公室去一下。”秦時月下課剛出教室門，校辦主任已經(jīng)等在那里了。

“我把書送回到辦公室再去行嗎？”

“我?guī)湍闼腿グ?。校長讓你現(xiàn)在就去?！毙＾k主任不由分說地從她的手中拿走了課本。秦時月只好徑直去了校長室：“校長，您找我？”

“哦，秦老師，請坐請坐。喝咖啡還是茶？”校長很客氣。

“我不喝，您說了我就得走。我還有一大堆作業(yè)沒批改呢，下午等著用?！?/p>

“其實也沒什么大事。我們是新學(xué)校，我還沒來得及和每一位老師都交交心呢。早上有記者采訪你了？”

“我不是已經(jīng)解釋了嗎？那是我老師的孩子，來出差的，順道來的。家鄉(xiāng)人嘛?！?/p>

“聽說你好像有什么背景啊？”

秦老師苦笑了一下：“我有什么背景？我是私立學(xué)校破產(chǎn)，走投無路來南漂的，兩眼一抹黑。”

“你課教得不錯。有前途，我看好你。你說說，你能調(diào)到我們學(xué)校來，我可喝過你一杯茶？”

秦時月有點局促了，搓著手說：“您確實沒喝過我一杯茶。我一定努力工作來報答您?！?/p>

“我不會圖你什么報答的。有的人想進我們學(xué)校托人找關(guān)系，10萬20萬大把地花錢，我還不同意呢。我就是重人才。一個老師能不能進步關(guān)鍵就看他對校長的態(tài)度，是不是站在校長這一邊的。我準(zhǔn)備最近把中層動一下。做人要敞亮?！?/p>

秦時月像觸了電似地站了起來：“我沒有進步的念頭，我能力比較差。我只想著帶好我的班，教好我的課，不給學(xué)校找麻煩就行。校長，要是沒別的事我先回去改作業(yè)了啊?！?/p>

校長的臉沉了下來，下上擺了擺手說：“你先坐下。我還沒說到正題呢?！?/p>

秦時月只好又坐下了。校長拿出手機：“你已經(jīng)給學(xué)校添麻煩了。家委會投訴你了。我壓了下來，沒有往局里報?！?/p>

“什么？家委會投訴我？”秦時月感到非常驚訝。

“你以為我會瞎說嗎？你看看，這是投訴的截屏?！毙ｉL把手機遞了過來。

秦時月接過一看，上面果然是家委會的投訴：秦老師班級的英語課紀(jì)律很差，學(xué)生都反映聽不到講課。家長意見很大。請班主任管管！

秦時月指著手機說：“這是投訴英語課的啊。”

校長嚴(yán)肅地說：“人家英語老師帶兩個班級的課，沒有精力管你們班的紀(jì)律。你身為班主任，只帶一個班的課，不能只管自己的課堂。其它課紀(jì)律不好就說明你的工作不到位，班風(fēng)有問題。你得負(fù)責(zé)任?！?/p>

秦時月呆呆地站在那里，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看完了小說，我也呆呆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第二章 美學(xué)邏輯

剛?cè)攵拖卵┝?。環(huán)繞小灣子的三面山上白茫茫的一片。竹林里的竹子都被壓得垂下了頭。

宋老頭清早起來覺得有點冷，就想喝一口。搖了搖牛皮酒壺，空了。他趕緊拿起手機，要去山下的張家老酒坊沽一壺酒。

這張家老酒坊在方圓百里那是很有名氣的。當(dāng)?shù)卦?jīng)流傳著張家兩姑娘擇婿的故事。還是民國的時候，張家酒坊生意十分興旺，近的不說，就連千把幾百里以外的安慶、湖北的麻鋪街、河南的信陽都有酒商專程到這里來批發(fā)酒。張老板賺了錢就修橋補路捐資辦學(xué)，是有名的大善人?？刹恢趺吹膮s膝下無子只有兩個如花似玉的雙胞胎姑娘。大姐叫愛晴，小妹叫愛泉。張老板好詩，為女兒起的名字取自楊萬里的詩句“泉眼無聲惜細(xì)流，樹陰照水愛晴柔”。鄉(xiāng)里都習(xí)慣地稱姊妹倆為“大愛子”和“小愛子”。大愛子溫柔，好琴棋書畫；小愛子潑辣，喜歡爬樹游泳打彈弓。酒坊里有個小放牛姓劉，是個孤兒，張老板可憐見兒的就收養(yǎng)在家里給他口飯吃，十歲頭里就專事放牛。小孩聰明伶俐長得也俊俏，小愛子就給他取了名叫劉俊，小名就叫小俊子。小俊子實際比小愛子還大一歲。有一天，小愛子在草叢玩，腿被土公蛇咬了一口。小俊子二話沒說就跑過來用嘴吸掉了她傷口里的毒液，又隨手拔了幾棵草搗碎敷在傷口上，救了小愛子一命。從此兩人就如同兄妹，感情甚篤。

鄉(xiāng)里有家高姓大戶，只有一個獨子，叫高鵬飛，生得一表人才，在武漢念書。城市里那么多名門閨秀他不愛，偏偏看上了張家二姑娘，就托人說媒，可小愛子一口回絕了，說自己早已經(jīng)是小俊子的人了。張老板氣到吐血。最后只好把大愛子嫁給了高鵬飛，把小放牛趕出了門任小女兒隨他而去。大女兒陪嫁，嫁妝挑子排了一里路長，金銀珠寶綾羅綢緞自不必說。小愛子呢，只用牛車?yán)藘纱蟾纂缦滩?。小俊子回?span id="8a2xoh8" class="candidate-entity-word" data-gid="13353958">大別山里參加了游擊隊，正好那年國軍封山禁鹽，幸虧那兩缸咸菜救了游擊隊的命。后來高鵬飛當(dāng)了國軍的團長，小俊子當(dāng)了解放軍的團長。高鵬飛的小孫子隨外婆姓喚作張思鄉(xiāng)，5年前從加拿大回到內(nèi)地認(rèn)祖歸宗不肯走了，接手張家老酒坊釀起酒來。這個漸漸被鄉(xiāng)間淡忘的故事又成了當(dāng)?shù)貗D孺皆知的一段佳話了。

宋老頭縮著脖子進了酒坊。這里燒著旺旺的炭火，熱氣騰騰的。張思鄉(xiāng)熱情地招呼他坐下，先溫了壺酒陪他喝：“宋老爺，我也是喜歡文學(xué)的。能向您老請教個問題嗎？”

宋老頭也就沒客氣，端起酒杯就喝：“說起來你家爺爺和我還是姑舅老表呢?！?/p>

“這我知道。爺爺給我說起過的。你們宋家當(dāng)年也是這里赫赫有名的教育世家，家學(xué)深厚。只是我有個問題不大明白。我在國外也是讀過一些美學(xué)著作的，怎么從來就沒聽說美學(xué)邏輯這個詞匯呢，你能具體給我解釋一下嗎？”

宋老頭想用筷子夾碟子中的五香花生米，夾了幾下沒夾起來，干脆放下筷子用五爪龍抓了幾粒往嘴里送：“恕我直言，洋人的美學(xué)不行。聽說過‘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崖不枯‘嗎？這就是美學(xué)邏輯。你從加拿大跑到山溝里來釀酒，這里頭也有美學(xué)邏輯?！?/p>

張思鄉(xiāng)如墜五里霧中，搖著頭說：“我也讀過內(nèi)地當(dāng)代文學(xué)大師的書，他好像也沒說到什么美學(xué)邏輯啊?！?/p>

“你都看過大師的哪些書呢？”

“我對他的一首《酒色賦》很感興趣。這也是美學(xué)邏輯嗎？”張思鄉(xiāng)一口氣背了出來，“如果世上沒有美酒，男人還有什么活頭？如果男人不戀美色，女人還有什么盼頭？如果婚姻只為生育，日子還有什么過頭？如果男女都很安分，作家還有什么寫頭？如果文學(xué)不寫酒色，作品還有什么看頭？如果男人不迷酒色，哪個愿意去吃苦頭？如果酒色都不心動，生命豈不走到盡頭？”

“呵呵，”老宋頭冷笑了兩聲，“文如其人你懂吧？這就是美學(xué)邏輯。真正的作家一味地沉溺于自我感情寫作，那就不是合格的作家，應(yīng)當(dāng)算怨婦。作家得理解其他人的情感，理解他所寫的每一個角色的情感，尤其是要理解老百姓的情感?！?/p>

“文如其人就是作品的思想內(nèi)容或藝術(shù)風(fēng)格就如同作者的思想、作風(fēng)或格調(diào)一樣。對嗎？”

“你只說對了一半?！崩纤晤^又喝了一杯酒，“文如其人還有一層意思，你寫什么人就得像什么人。寫狼像狼寫狗像狗。你姥姥和你姨姥姥一母同胞，性格一樣嗎？”

“哦~~”張思鄉(xiāng)若有所悟，“釀酒也是同理，同為酒坊，釀出的酒也得各有其味?！?/p>

“孺子可教也！”老宋頭一仰頭喝光了最后一杯酒，“把我這壺裝滿了。多少錢？”

張思鄉(xiāng)趕緊給老宋頭裝了滿滿一壺酒：“聽您老一席言勝讀十年書。這壺酒是我請您的，算作學(xué)費吧?！?/p>

老宋頭得意地笑了：“不是我吹，論小說，在國內(nèi)還沒有誰能瞞過我的。”他拎起牛皮酒壺就要走，卻不料酒壺底居然泚出酒來，像小娃泚尿似的。有伙計大笑起來：“牛皮壺吹炸了?！?/p>

張思鄉(xiāng)一把奪過牛皮壺拔掉塞子就往酒缸倒，呵斥伙計道：“還不趕緊地去拿個葫蘆來再給宋老爺灌上?！?/p>

伙計遲疑地問：“是拿小葫蘆、中葫蘆還是大葫蘆呢？”

“還用問嗎？當(dāng)然是拿，拿中葫蘆嘍。大葫蘆重，宋老爺還有那么遠(yuǎn)的山路呢。”

宋老頭望著灑在地上的好酒，惋惜地說：“糟踐了，糟踐了。我要再給你錢你肯定不會要。得得得，我這就把美學(xué)邏輯的精要給你寫出來。你要是看懂了也就出師了?！?/p>

宋老頭拿起案頭上的紙筆寫了起來：

大日落于草當(dāng)央，

語去五口秋風(fēng)涼。

良心缺點怨氣堵，

既要主動又大方。

小橋之下約哥來，

殘燈一晃人影雙。

一個菩薩蹲破廟，

送走關(guān)公到甬江。

第三章 比較與鑒別

“打臉了！打臉了！”老丁頭跌跌撞撞地沖進了院子，氣喘吁吁的。

“誰打臉了？打誰臉了？”宋老太婆正在掃落葉，停住掃帚問。

“打你家老頭子臉了?！?/span>

“哼哼，還沒聽說過呢。我家老頭子的臉別說打了，誰敢摸一下都有事。不信你試試？”

“拉倒吧。他那老臉是沒人敢摸，喇手啊。手嫩的還不能喇掉一層皮？”

“啥事大呼小叫的？”宋老頭從書房出來了。

“人家莫大師小說又獲獎了。這不又打了你的臉嗎？”

“他獲獎管我啥事？怎么就打了我的臉呢？”

“你不是說人家小說不行嗎，不行咋能接二連地獲獎呢？”

“小青年說這話我不奇怪。你老丁頭這幾十年的干飯也白吃了？光貼標(biāo)簽有用嗎？就他那小說，我用腳丫巴都比他寫得好。誰掩耳盜鈴？誰皇帝新裝？他就是為獲獎而生的又怎么樣呢？小說好不好要讀了才知道。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他敢跟老朽我的小說放在一塊比嗎？”

“你空口說白話有什么用？真有能耐你就比照著他的獲獎小說寫一篇給我看看?！?/span>

“嘿，這還不是小娃摸啥啥，伸手就來的事?！?/span>

宋老頭刷刷地寫了一篇：

沒錢莫言

村小有個先生，姓米。我們當(dāng)面喊他米老師，背后都管他叫“老瞇”。

上課的時候，老瞇總是讓我們背書，他自己靠著門邊打盹。

老瞇的家里是熬糖稀的。每逢考試的時候老瞇就會給前三名的孩子用根細(xì)秫桔桿子掘一團糖稀做獎勵。我每次考試都在前三名。因此老瞇的糖稀我可沒少吃。

這一次我又考了第三名。坐在凳子上等老瞇發(fā)糖稀。前兩名發(fā)完之后，老瞇掘了一大團糖稀，看上去比前兩次的更大。我心里美滋滋的。沒想到老瞇沒喊我的名字卻喊了考倒數(shù)第三的胖墩。我氣呼呼地站起來說：“老師，我是第三名。胖墩是倒數(shù)第三?！?/span>

老瞇說：“你上次第二，這次第三，退步了，不獎。胖墩上次倒數(shù)第一，這次倒數(shù)第三，進了兩步。該獎?！?/span>

我撅著嘴：“我不服！”

“不服上訴?！?/span>

“上訴沒錢?！?/span>

“沒錢莫言！”

我只好氣呼呼地坐下了。

宋老頭把小說往老丁頭面前一推：“這篇怎樣？”

老丁頭一連看了兩遍：“嗯~~有點意思，可覺得還是不夠得味?！?/span>

“既然你口味重，那我就再加點料子。直到你滿意為止?！?/span>

宋老頭埋頭刷刷地又寫了一篇：“這篇你再看看。”

小帶主

不知道為什么我們小時候都管剃頭的叫“帶主”。

老帶主60多了，收了一個10幾歲的徒弟，叫小帶主。

小帶主一進村就吆喝“剃頭咯，騸蛋——”

那時候帶主不但給人剃頭，還順道給小豬騸蛋。因此小帶主就這么吆喝。

小帶主騸小豬比師父麻溜，用剃刀往蛋包上一劃，手一擠，小豬蛋就出來了。干活的時候往往是老帶主剃頭小帶主騸蛋。

快過年了，剃頭的人多，騸小豬的沒什么生意。小帶主也幫著剃頭了。

村里有個叫管老悶的，小帶主給他光臉時走神了，以為自己還是在給小豬騸蛋呢，就把刀子在管老悶的臉上一劃，居然只劃出了一道白印子。小帶主驚詫地說：“我的乖乖，這蛋皮咋這么厚？”

一旁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這是臉皮不是蛋皮！”

小帶主這才回過神來：“管老悶?zāi)樒み@么厚那胡子怎么能剃掉的呢？”

老帶主說：“他臉皮厚胡子軟。胡子要有他臉皮結(jié)實那就不叫胡子了，該叫鋼絲了。”

丁老頭“哈哈”大笑起來，連連說：“得味了，真得味。能再辛辣一點嗎？”

“你還要辛辣呀？瞧好了?！彼卫项^只要得點水他就開始泛濫了，轉(zhuǎn)眼間又寫了一篇：

錦衣西施

茍集家家好狗，每年都要舉辦一次狗狗選美大賽。

錢老板家有一條西施。錢老板一心想拿冠軍，就給大賽捐了一筆巨款。

就在選美大賽前三天，西施長了癩子，掉毛了。錢老板只好給西施縫了一件錦衣。

選美大賽那天，盡管西施穿著錦衣，觀眾還是看出它長了癩子。

評委們犯難了。如果把冠軍給西施吧，明顯不公，眾目睽睽的，對觀眾不好交代。不給吧，錢老板的款子就等于白捐了。評委中有位聰明人，他提議給西施頒個特別獎，不占冠軍。這樣既顯得公允也沒讓錢老板落空。

大賽結(jié)果出來后果然皆大歡喜。

丁老頭搖了搖頭：“真有你的的。人來瘋。沒辦法?！?/span>

宋老頭得意地一叉腰：“你就說說你可服吧?！?/span>

“我還是不服。白話文故事你隨手編。文言文你也能行嗎？”

“像這樣的小故事別說白話文，就是文言文我也是信手拈來。”宋老頭說著又提筆刷刷地寫了一篇：

萊菔湯

魯?shù)啬?，秋闈中舉，解元。鄉(xiāng)人賀之，謂文曲星下凡。其鄰?fù)苄?，聰慧而體弱。臨小考，惴惴。有巫女告之：“莫解元之圃皆神藥，可?？贾??！惫苣傅情T求之，得一萊菔，煎汁以灌。童夜腹痛，泄如水注。郎中脈之，曰：“公子脾虛胃寒，萊菔性寒，故有此癥，須調(diào)養(yǎng)月余。他年再考?！备搁L太息：“巫女誤吾兒也！”

老丁頭一連看了好幾遍：“這是文言嗎？我不懂。你別蒙我啊?！?/span>

“不懂你扯什么犢子？害得我白寫了。有人老說我們老百姓是烏合之眾。其實在我看來，烏合之眾都登堂入室拽文了，卻胸?zé)o點墨。這倒讓我想到了一首詩。記不得作者是誰了?！?/span>

“啥詩，說來聽聽。我承認(rèn)我小說不行。對詩歌嘛，還是小有研究嘀~~~~”

“那好。你就來給品鑒品鑒吧?！彼卫项^一邊寫一邊說，“我有言在先啊。這首詩不是我的原創(chuàng)。作者名字我記不得了。你不要又說我剽竊?！彼卫项^一揮而就：

顛倒集·七律·蟾蜍

爭效刑天無臉面，更教殘足踏云梯。

鴻鵠難會偷生癩，劉海相逢未滾泥。

富貴金瞳真亦假，清貧白眼鳳還雞。

此心足赤三千兩，共墮無頭下肚臍。

老丁頭歪著頭反反復(fù)復(fù)看了好幾遍，一臉的懵逼：“你盡弄些拗口的蒙人。就不能來點通俗的嗎？”

“想要通俗的？我這也有。打油詩庸俗，同題行吧？我還是要申明在前，這首也不是我的原創(chuàng)。干脆我把原作者也注明吧，省得以后有人找我的麻煩。”宋老頭又寫了一首，邊寫邊解釋，“創(chuàng)新體裁，打油七律?！?/span>

癩蛤蟆·七律（打油詩）

文/暮色蒼松 2016.4.12

花拳繡腿老天鵝，變幻腰肢丑態(tài)多。

可笑浮夸洋寵物，休憐鼓噪癩蛤蟆。

輕霜自比深冬雪，淺水無知大海波。

底蘊非同涂果醬，一招一式費捉摸。

2021年6月9日星期三

第四章 辯斗

昨夜酒酣，宋老頭早早入睡，做了一夜的美夢，但見房前屋后梅花盛開，漫天飛雪之中，碎紅點點，暗香襲人，腦海兀地冒出兩句詩來：“野老門庭云亦懶，梅花世界夢俱香?！辈唤π?，坐起身來，抓起枕邊手機就給老丁頭打了電話。

“發(fā)什么神經(jīng)?。俊崩隙☆^晚上試了新買的補腎藥，正要和老伴做那好事，卻讓電話鈴聲給攪了局，心里很是不爽，“深更半夜的你打哪門子電話？！”

“我剛才夢中偶得佳句，‘野老門庭云亦懶，梅花世界夢俱香’，怎么樣，絕吧？可惜笑醒了，未能完成。你早起過來，我們斟酌一下，把它敷衍成詩如何？”

宋老頭喊起老伴準(zhǔn)備早點，自己在書房先行琢磨起來了。

院外有人打門。

“來啦來啦。”宋老頭慌忙出來開門，邊走邊說，“沒想到你來這么快，老太婆的早點還沒做好呢。”

門一開，卻不是老丁頭，而是三個半大的孩子。

“你們是？”老宋頭疑惑地問。

“我們是毛中的學(xué)生?！贝蝾^的一個高個子說。

“我們是大別山茶花小說社的。慕名而來。”后面兩個抬抬子的同學(xué)說。

“來就來唄，還抬什么東西呢？”

“這是豬頭，送給您老的見面禮?！?/p>

“嘿嘿，現(xiàn)在小孩真懂事，連我愛吃豬頭肉都知道。來來來，快抬到廚房去吧?！彼卫项^滿心的歡喜，“你們是來請我輔導(dǎo)高考作文的吧？這算找對人了。我最拿手。”

“我們不是來請您輔導(dǎo)的。我們是來和您辯論的?！?/p>

“和我辯論？呵呵……”宋老頭笑了，“就你們？和我辯論什么？”

“我們是莫粉，您知道嗎？”

“墨粉？還真不知道。只聽說葛粉、藕粉、菱角粉、紅薯粉，哪兒來的墨粉啊？”

“既然您如此孤陋寡聞，怎么還敢吹破牛皮呢？我們送您豬頭是有寓意的。您懂嗎？”高個子男孩壞笑著說。

“我可不管你們有沒有寓意。我就知道豬頭肉鹵了好下酒。只要你們敢送我就敢收。再說了，我可從來不吹牛，只說實話絕無虛言?！?/p>

“您有沒有說過您小說天下第一，藏頭詩第二？”兩個抬豬頭的孩子把豬頭送到廚房后出來就問。

“嘿嘿，這話你們是從哪兒聽來的？酒后失言，何必當(dāng)真？”宋老頭的臉有點發(fā)燒了，可他滿臉黑乎乎的皺紋，老樹皮似的，別人倒是看不出他臉紅。

“敢說就得敢認(rèn)。我作證，他確實說過此話，并非酒后，而是酒前?！?老丁頭邁進院子，當(dāng)場揭穿了他。

“你這個死老丁，我哪兒得罪你了，干嘛要在小孩面前揭我的短？”

“你不是口口聲聲說自己吐口唾沫是根釘嗎？怎么滿嘴沒牙地日白扯起來了？”

這下宋老頭真惱了，他指著老丁頭說：“你你你，合著是你在背后使壞，拉一群孩子來擠兌我。你今兒不說明白我是怎么日白扯的，我跟你沒完！”

“你半夜三更打電話說什么夢中得佳句了……”

宋老頭急赤白臉地打斷了老丁頭：“我確實夢中偶得佳句……”

老丁頭寸步不讓，也打斷了他：“你欺負(fù)我讀書少是吧？明明是你抄襲的！還夢中偶得呢，你瞧瞧！”老丁頭從大襖中掏出一本書來，“這是陶元藻的詩句。你改了一個字，把荷花改成了梅花就是你的了？這本《鳧亭詩話》還是你送我的呢，幸虧我看了，不然還真讓你給蒙了?！?/p>

“噢——噢——噢！”三個孩子喝起倒彩來。

宋老頭一拍腦瓜，恨不能有地縫鉆進去：“疏忽了疏忽了，怪不得我瞧著怎么這么眼熟呢？老馬也有失蹄處，雄鷹偶爾比雀低?！?/p>

“還死鴨子嘴硬呢？”老丁頭嘲笑著說，“你就老老實實回答孩子們的質(zhì)問吧。你憑什么說自己小說天下第一，藏頭詩第二？”

“我一連寫了300多篇小說，你說說吧，有哪位作家寫過300篇小說的？我最近一天一篇，這白紙黑字的能有假？”宋老頭底氣十足地辯解著。

“那你干脆說藏頭詩也天下第一不就得了？雙冠文人多好聽??？”老丁頭繼續(xù)挖苦著。

“這我可不敢。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彼卫项^搖頭晃腦。

“你說的崔顥是指誰？”一位學(xué)生問。

“我家鄉(xiāng)的一位文友?！?/p>

“叫什么名字？既然這么厲害我們怎么沒聽說過？”

宋老頭笑了：“我把名字告訴你們恐怕你們也參不透?！彼卫项^又搖頭晃腦地吟出四句詩來：“木子開花滿樹雪，看似呆人詩滿懷。閉門出去有本事，三千藏頭詠紅葉。”

“聽得懂嗎？”老丁頭問三個孩子。

三個孩子搖搖頭。

“孩子聽不懂的不算。你得寫個能證明你是藏頭詩老二的作品來?！崩隙☆^還是不依不饒。

“請出題來！誰怕誰?。俊彼卫项^強撐著。

老丁頭看了看孩子：“你們出題，將死他，讓他低頭服輸。”

三個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還是大個子開口了：“你就以‘大別山是南北分界線’為頭寫首詩。寫好了我們就服你。”

宋老頭微微一笑：“這有何難？請聽好了?！彼辶饲迳ぷ樱呗暢b起來：

大話炎炎浪得名，

別時枝頭殘花盡。

山外青山樓外樓，

南國蔥郁無限情。

北望雄鷹藍天舞，

分辨橘枳此作衡。

界江千萬口碑在，

線上線下多罵聲。

第五章 形象

頭場雪來得快化得也快。今日清晨陽光明媚，竹林恢復(fù)了生機，一片碧綠。昨晚村里有人家殺豬，給宋老頭送了二斤上好的五花肉。宋老頭尋思著做一道冬筍燒肉。這可是老宋家祖?zhèn)鞯乃椒坎耍习槟贻p時得了婆婆的真?zhèn)?，又加以改良，別有一番滋味。除了宋老頭之外一般人還真的很難有這個口福。

雪后初晴，土壤松軟，正是挖冬筍的好時機。宋老頭扛起?頭就要上山，剛出門就遇到了那三個小“墨粉”。

“宋老爺好！”不知是誰開的頭，鄉(xiāng)里的晚輩都管宋老頭叫“宋老爺”。四十歲往下的都這么叫。

“你們又要來和我辯論？今兒我可沒空。我得挖冬筍去。”

“我們陪你去吧。我們今天來是真心請教學(xué)問的。上次您那首藏頭詩讓我們徹底服了。您老確實學(xué)識淵博，功底深厚?！?/p>

宋老頭聽得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卻說：“過譽了，過譽了。學(xué)識淵博不敢當(dāng)，但我起碼瞧不起那些頭重腳輕根底淺，嘴尖皮厚腹中空的偽大師，除了沽名釣譽沒啥真本事?！?/p>

“能像您這樣能一天一篇小說的高手確實不多。您怎么這么會寫的呢？”

“呵呵。”宋老爺又得意起來，只覺得腳下一飄一飄的，就差沒飛起來了，“我吃的鹽比你們吃的飯多，過的橋比你們走的路多，摔的跤比你們坐的轎多。哦，對，現(xiàn)在沒人坐轎了?！彼卫项^說著又搖頭晃腦地拽起文來，“一生坎坷崎嶇路，回首不堪暗自羞。 少年荒唐多可笑，當(dāng)時災(zāi)難變珍珠。我記憶中的珍珠隨便捏起哪一顆都是故事啊，何愁沒有小說寫？”

三個孩子心悅誠服地點著頭：“這就叫閱歷?！?/p>

邊說邊走，四人很快到了山坡竹林。宋老頭轉(zhuǎn)了一圈，指著一個地方說：“這里就有一棵好筍?！?/p>

“您怎么知道的呢。上面蓋著一層厚厚的竹葉呢?！庇袀€孩子好奇地問。

“你們不都是山里人嗎，沒挖過筍？”宋老頭反問。

“我們雖然是山里人，可自幼讀書，大人從來不要我們干活。家長和老師都說，我們只有拼命讀書才能走出大山，才能換命，才能發(fā)財，才能做人上人?！?/p>

宋老頭搖搖頭：“悲哀啊悲哀。這就是我們教育的悲哀。毀了一代人咯！”

孩子們不解，茫然地望著宋老頭。宋老頭長嘆一口氣：“罷罷罷，不說也罷，但愿我是杞人無事憂天傾。咱挖筍。沒聽說過‘玉在山而草潤，淵生珠而崖不枯’嗎？竹有筍而葉青。地下有筍的竹子葉子非常綠?！焙⒆觽兲ь^一看，果然這棵竹子與眾不同，格外青翠。

“這棵竹子四周都是空地，您怎么知道筍一定在這里呢？”孩子又問。

宋老頭微微一笑，抬頭指著竹梢說：“你們看，竹梢朝哪邊彎竹鞭就伸向哪邊，冬筍就是長在竹鞭上的。

宋老頭撥開地面上的竹葉，用?頭輕輕一刨，一顆胖乎乎的竹筍果然被刨出來了。

孩子們樂滋滋地?fù)屩е窆S，跟著宋老頭回家了。

宋老頭把筍交給老伴收拾之后，問孩子：“你們今天想問我什么呢？”

“我們想研究我們的偶像。”

“為什么要研究你們的偶像呢？”

“老師說這樣比較容易成功?！?/p>

“此話怎講？”

“我們的偶像是文學(xué)諾獎第一人?？蓪λ两襁€沒有很好的研究成果。老師說，上面有研究偶像的專項資金，可以得到資助。一旦出成果，就天下?lián)P名了。”

“呵呵，你們這是想蹭熱度啊。”

“老師說這是個捷徑。我們文科生，要想靠寫小說寫詩歌出名很難。我們這輩子就是要達到您的水平都難。您至今不還是默默無聞嗎？我們可不想功不成名不就地等到老死。出名就要趁早?！?/p>

“這個想法倒也沒錯。那你們打算從哪破題呢？”

“我們想從偶像的創(chuàng)作思想入手。”

“嗯~~這個主題確實不錯。能不能再具體一點說說？”

“您瞧?！备邆€子孩子遞過一張紙，“這是偶像的創(chuàng)作真言?！?/p>

宋老頭戴上老花鏡認(rèn)真看著：

“在日常生活中，我可以是孫子，是懦夫，是可憐蟲，但在寫小說時，我是賊膽包天、色膽包天、狗膽包天?！?/p>

宋老頭看后哈哈大笑，連說三個“好”字。

“好在哪里??？”老丁頭不知什么時候進來了，站在身后。

“好就好在入木三分，太形象了?！彼卫项^進入狀態(tài)了，“文學(xué)的真諦就一句話：塑造形象。你們看啊，人前人后，低眉順眼，點頭哈腰，口中不說，目笑存之，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一寫小說就現(xiàn)出原形嘍——或搖尾乞憐、媚態(tài)百出或咬牙切齒、兇相畢露。你們覺得這是一副怎樣的形象？我倒是想到了《聊齋》里的一個故事?！?/p>

“畫皮？”一個孩子脫口而出。

老丁頭在宋老頭的頭上狠狠拍了一下：“你能不能積點口德？就算你是一條瘋狗，你也不能只追著一個人猛咬??！”

宋老頭推了老丁頭一下：“你下手還真重。要說咬人，我是小巫見大巫了。他才是蛇咬一口，入骨三分呢。就算孩子們不懂，你老丁頭也不知道利口覆家邦的道理嗎？”

第六章 文無第一

宋老頭十分郁悶，看什么都不順眼，整個上午有發(fā)不完的無名火。

貓咪球球像往常一樣進到書房，跳上書桌，在他的耳邊廝磨著，和他親昵。宋老頭卻猛地一拍桌子：“煩死了，想安靜一會兒都不行，你也來操蛋。”

球球嚇得一溜煙跑出去了。

宋老頭關(guān)上房門，自言自語地發(fā)著牢騷：“我看這些編輯該吃托爾敏了。哪有那么多敏感，別人怎么公開罵都行，不但不反對還大捧特捧，大吹特吹。這獎那獎，這研討會那講習(xí)班。沒完沒了地抬轎子。我不過一介草根、老朽，我寫篇小說批評一下怎么了？怎么就敏感了？我一不為名二不為利，憑什么壓著不發(fā)？我就不信你的講習(xí)班能比過我了！”

老太婆小心翼翼地過來敲門：“老頭子誒，該吃午飯咯。你今兒早飯都沒吃，這都快一點了。餓到哪怎地我可不管啊，反正你是給兒子找麻煩?！眲e看老太婆平常無事對宋老頭吆五喝六的，一旦他真倔脾氣上來了還是怕他三分。

老太婆知道兒子是他的軟肋，兒子從小到大他沒盡到一點做父親的責(zé)任，到老才知道愧疚。

宋老頭這才慢吞吞地走出來坐到飯桌前。

“這是昨天剩的一點冬筍燒肉，我給你熱了?！崩咸拍闷鹂曜右嫠麏A菜。宋老頭卻伸手把她的筷子給打掉了：“我不是說了剩菜不能吃嗎？尤其是肉，亞硝酸鹽，致癌的！”

“好好好，你不吃我吃行吧？我不怕得癌癥?！崩咸艣]好氣地端走了剩菜。

有人敲門。

“誰呀？”老太婆一邊應(yīng)著一邊去開門。又是那三個孩子。

“你們怎么又來了？老頭今兒心情不好。你們得小心點?！崩咸诺吐暥撝?/p>

“沒事，我們保證會讓他高興起來的?！焙⒆觽冋f著就往餐廳跑：“宋老爺——”

“唉！吃了沒？”見到了孩子，宋老頭果然心情好多了。

“沒呢。來蹭頓飯行不？”

“調(diào)皮！”宋老頭轉(zhuǎn)頭問：“老太婆，飯夠嗎？”

“夠，管夠?！?/p>

“剩菜不要給孩子吃。再炒個青椒雞蛋吧?！?/p>

有孩子們陪吃飯，宋老頭才開了胃口：“你們今天又所為何來？”

“昨天不是開學(xué)報到了嗎，我們把您的學(xué)問和同學(xué)們一講，好多人都想到您這來學(xué)作文。讓我問問您收不收?！?/p>

“嘿嘿，教作文我最拿手。不信你們可以去問老丁頭。說來已經(jīng)有30多年了，那時老丁頭還是校長，無意中說到學(xué)生作文頭疼。我立馬說找我??！我去做個講座要是學(xué)生作文還頭疼你照臉烀我。他就真請我去了，要我準(zhǔn)備個講義。我說我講作文還要什么講義，學(xué)生有什么問題只管問，學(xué)生要是不滿意我的解答你照臉烀我。結(jié)果你們猜怎么著？我一個下午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引經(jīng)據(jù)典、旁征博引，解難釋疑，對答如流。把老師學(xué)生全都給聽傻了。講座一結(jié)束大家把我緊緊圍住，紛紛要我簽字，還要和我合影留念。都說這輩子也沒聽過如此精彩的作文講座?！?/p>

老太婆在一旁撇著嘴：“你這輩子也就做過那一次講座，成了光榮歷史了。”

“可是我們學(xué)校山花詩社的同學(xué)硬是不信。他們說有一首詞是巔峰之作，無人能出其右，您要是能作和讓他們開開眼界他們才肯真的服您?！?/p>

“這倒有意思了。拿來看看?！?/p>

孩子遞了過來。宋老頭看了頻頻點頭：“高亨前輩的《水調(diào)歌頭》啊。這闕詞我熟。確實寫得好。不過文無第一，說無人能出其右恐怕有點言過其實了。老朽雖不才，試作奉和也未嘗不可。我得讓他們瞧瞧什么叫高手在民間?！崩纤晤^匆匆扒完碗里的飯，“你們慢吃，我這就去填詞?！?/p>

孩子們也狼吞虎咽地吃完飯，迫不及待地跑進了書房。宋老頭已經(jīng)寫完了，正在自我欣賞著。三個孩子圍了上去觀看，宋老頭的詞果然出手不凡：

水調(diào)歌頭·和高亨

腳步量神州，筆端浩瀚流。

雙眼洞穿霧嶂，思想貫千秋。

依靠工農(nóng)百姓，托起偉業(yè)復(fù)興，奮斗誓不休。

破除周期律，騰躍潭淵虬。

去腐敗，創(chuàng)新天，大志酬。

確保身后，團結(jié)安定再無憂。

滌蕩污泥濁水，祛趕魑魅魍魎，宏愿壯悠悠，

巍然豐碑在，德澤潤寰球。

【附錄】

水調(diào)歌頭.讀《毛主席詩詞》

高亨

掌上千秋史，胸中百萬兵。

眼底六州風(fēng)雨，筆下有雷聲。

喚醒蟄龍飛起，掃滅魔炎魅火，揮劍斬長鯨。

春滿人間世，日照大旗紅。

抒慷慨，寫鏖戰(zhàn)，記長征。

天章云錦，織出革命之豪情。

細(xì)檢詩壇李杜，詞苑蘇辛佳什，未有此奇雄。

攜卷登高唱，流韻壯東風(fēng)。

第七章 思辨

宋老頭的《水調(diào)歌頭》在山花詩社引起轟動，詩社社員都想領(lǐng)教一下他的詩才。時下正值大華山映山紅開放，漫山遍野，燦若云錦，如火如荼。山花詩社照例要去賞花吟詩。今年他們決定增加一個節(jié)目，帶上宋老頭，邊賞花邊斗詩。

老太婆一聽宋老頭要和一群孩子上山，大驚失色：“使不得，使不得！他這把老骨頭要是摔到哪兒了可怎么得了！”

宋老頭拍了拍他排骨根根的胸脯：“昨晚視頻時沒聽兒媳婦怎么說我嗎？硬是年輕了20多歲，看上去頂多只有50來歲了?！?/p>

“那是逗你開心的你還當(dāng)真了?！崩咸庞质前籽塾质瞧沧?。

“人一開心就年輕。我和這些孩子們在一起，感覺自己又年輕了20歲，現(xiàn)在只剩30郎當(dāng)歲了。哈哈哈。”

“你就可勁地浪吧。我不管你了。愛咋地咋地?！崩咸虐咽忠凰屯鶑N房走去。詩社的一個小姑娘跑過去攔住她：“要不您老也跟著去。我們開了一輛車，一直開到大華山下。要不再雇一頂轎子把您二老抬到覽芳亭，讓您二老腳不沾地，行嗎？”

老宋頭一聽此言連連擺手：“可使不得，使不得。乘車可以，轎子是萬萬不能坐的。還真當(dāng)我是老朽了。別看我瘦。老人瘦，筋骨肉。結(jié)實著呢！既然有車，那老太婆你也一起去吧。”

“我不去！你要是摔了腿腳我還能給你端湯送水，要是咱倆都摔了，那就沒指望了?！?/p>

“呸呸呸，盡說破嘴話。反正我是去定了?！闭f完，宋老頭把一只小包背在身上，跟著孩子們走了。

不到20分鐘，車子到了大華山下，有一條石階路直通到山頂。兩個高大健碩的男生一左一右攙扶著宋老頭，還有一個緊跟在身后保護。也就20來分鐘，就到了位于半山腰的覽芳亭。同學(xué)安頓宋老頭坐下，又讓他喝了點水，在石桌上擺上了水果，大家便開始賞花斗詩了。

“宋老爺您先來?！蓖瑢W(xué)們說。

“還是你們先來，一人一句。我結(jié)句?！彼卫项^說。

“也好，讓宋老爺壓軸?！庇谑谴蠹冶阋蝗艘痪湓娊育埩耍?/p>

深色胭脂碎剪紅,

芳?xì)馊胂既f樹叢。

灼灼其華艷如火，

疑似菡萏開山中。

色奪嫦娥舒廣袖，

七仙女神舞朦朧。

瓊枝鐵干卻披霞，

撲面暖風(fēng)萬枝榮。

莫言無物堪相比，

學(xué)生輪完了，該宋老頭結(jié)句了，大家都把目光聚攏過來，只見宋老頭一手捻須，面帶微笑，輕輕吟誦起來：

自有豪氣貫長虹。

黃口雛鶯唱新曲，

洪鐘大呂聽老翁。

勿學(xué)柔弱纖纖草，

欲做危崖錚錚松。

雄峰赫赫傲然立，

紅日冉冉照蒼穹。

宋老頭是個給點陽光就燦爛，給幾滴水就泛濫的家伙，居然留不住口了。同學(xué)們怕他沒完沒了就使勁鼓起掌來。宋老頭這才知趣地打住了。

“生姜還是老的辣。見識了見識了。我們毛中號稱亞洲最大高考工廠，我們山花詩社自恃臥虎藏龍。在宋老爺面前才知道何為井中之蛙了?！痹娚缟玳L由衷地說。

宋老頭連連搖頭：“謬贊謬贊。你們都是青年才俊。今天看到你們的精神面貌，我深感欣慰。我不是要在你們面前顯擺，我只是想告訴你們。為人不但要有真才實學(xué)、真知灼見，更要有思辨能力?！?/p>

“真才實學(xué)，真知灼見我們懂，卻不知您這‘思辨’是何所指?！?/p>

宋老頭彎下腰，從石凳邊拿起了小包，說：“有一個作家寫了一篇詩小說《餃子歌》。一些文學(xué)刊物就鋪天蓋地地吹了起來，以為創(chuàng)新。我聽了啞然失笑，詩歌本來就有抒情詩、敘事詩之分。何來創(chuàng)新之談？且那首所謂的詩小說粗陋不堪，毫無文采。我就是用腳丫巴寫也比他寫得好。于是我在一篇小說中包含了餃子歌、餃子詩、餃子詞、餃子賦。喏，就在這，你們拿回去看看吧，或許會有所啟發(fā)。以后你們走上社會擔(dān)當(dāng)重任時，凡事都要經(jīng)過大腦思考，切勿迷信盲從。思辨是一個人最重要的能力，也是創(chuàng)新的基礎(chǔ)?！?/p>

同學(xué)們頻頻點頭，接過了宋老頭遞過來的一疊稿紙。

【附錄】

來福餃子（小說）

張大哥有位學(xué)生在農(nóng)村，叫文浩，喜歡寫作。經(jīng)大哥牽線，我們也成了文友，常有筆墨往來。3年前他那里通了高鐵。原本封閉的鄉(xiāng)村也成了小有名氣的旅游區(qū)。承蒙文浩盛情邀請，昨日我和張大哥一同來到了文浩的家鄉(xiāng)文鎮(zhèn)。

鎮(zhèn)上有一條狹窄蜿蜒的青石板小路，兩邊屋舍儼然。民居小院圍墻的青磚很多已經(jīng)風(fēng)化，墻頭卻有青草野花搖曳，滄桑中透著生機，別具一番韻味。文浩領(lǐng)著著我們在小街上游覽著，給我們講著當(dāng)?shù)氐拿耖g典故和傳說。街心有一座小石拱橋，清澈的河水流過，水草小魚清晰可見。過了小橋，忽然傳來婦女的哭嚎聲：“俺滴個娘也，這活不了啦——”

文浩一愣，失聲說道：“咋回事？這不是來福嫂子嗎？”他加快腳步跑了過去，我們也緊跟了上去。

這是一家餃子店。老板娘坐在門前的青石板上，披頭散發(fā)，雙手拍地，滿臉淚水和鼻涕。

文浩問清了情況，給我們介紹說，這家店主叫宋來福，山東人氏。老實忠厚，身大力不虧。少年開智稍遲，念書成績不佳。初中畢業(yè)后就來這里的扭轉(zhuǎn)地打工種水稻，迄今已經(jīng)10多年了。文浩和他同年，很對脾氣，就成了朋友。來福賺了些錢，把這里當(dāng)成了第二故鄉(xiāng)，和一同打工的姑娘蔡花戀愛結(jié)婚了，在鎮(zhèn)上買了房子安了家。蔡花包得一手好餃子，鄰居們就攛掇她開餃子館。來福找文浩商量。文浩就給他出了主意，大文豪竹官因想吃餃子而成了作家，就借竹官的名字做了店名，還把竹官的照片放在門口當(dāng)招牌，說是代言人。果然生意火紅，一年下來就輕松賺了20多萬。這一陣子他們正謀劃著擴大店面呢，誰知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今天早上他們店來了一位律師，說是受竹官先生委托來索賠的，一張口就是20萬。還說如果不能私了就要對簿公堂打官司。來福夫妻倆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哪見過這陣勢，一聽打官司，來福頓時嚇癱了。媳婦就一屁股坐地上哭喊起來。

張大哥瞪了文浩一眼：“瞧你給人家出的啥餿主意。開餃子店就開餃子店，你借人家大文豪的名字干啥？”

文浩也沒了神：“我不就是想沾點文化氣息嘛。”

我在一旁插嘴道：“別急別急。都進屋我們商量一下。”

張大哥對文浩說：“我這兄弟一肚子學(xué)問。他興許能幫你們處理好此事。你去把來福嫂拉進屋再說。”

大家圍著八仙桌坐下，我開口說：“現(xiàn)在是法治社會。以后打官司就是正常現(xiàn)象了。你在家坐著，不知道啥時候就會有人找上門來和你打官司。躲是躲不掉的，我們得慢慢適應(yīng)?！?/p>

“那人家要俺賠錢咋辦呢？”來福攏著手伸長脖子問。

“賠唄。不就是20萬嘛?！?/p>

“俺滴個娘也——”來福嫂又猛地嚎叫起來。

“好啦！”我把桌子一拍。來福嫂嚇得不吭聲了。

我又和顏悅色地說：“錢不用你們出?！?/p>

“那誰出？”來福瞪圓雙眼。

“嘿嘿，”我笑了一聲，“放心，肯定會有人搶著出的?！?/p>

滿桌的人大眼對小眼，互相望著，未解其意。

“我跟你們說啊。這20萬人家要的還真不多。咱是侵權(quán)在先。就沖人家這么大個文豪的名氣，要法院判肯定不止這個數(shù)，訴訟費還得咱負(fù)擔(dān)。但是，青山常在細(xì)水長流。咱這餃子店的生意前途無量。賺大錢的日子在后面呢。我建議你們氣魄放大點，要有點現(xiàn)代企業(yè)家的眼光。至于這20萬嘛，起碼有四個來源可供選擇?！?/p>

一桌子的人都把頭伸了過來。

我伸出手指頭：“這第一，你們自己拿，錢不夠可以從銀行貸款。第二，文浩拿，入股當(dāng)東家。文浩要是不想拿呢，這第三就是張大哥入股來做這半個老板。要是張大哥也怕勞神，那我就不客氣了。第四就是我拿。這好事要真砸我頭上那我也就不躲了。嘿嘿，這事咱先放下，以后再議。當(dāng)下擴店的事才是正經(jīng)。把餃子店與文化結(jié)合是個好主意。我來幫你們策劃一下。文浩，你去給我找點紙筆來。”

大家都默不作聲地看著我。

“店名就叫‘來福餃子’。以后肯定能成品牌。店內(nèi)按我的設(shè)計布置，墻壁寫滿《餃子歌》、《餃子詩》、《餃子詞》、《餃子賦》。大哥的字好，就你寫了，都不勞旁人?！?/p>

“那這詩詞歌賦從哪來呢？”張大哥問。

“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我來呀！對我來說還不是小菜一碟？”

這時文浩已把筆墨紙硯拿來。他幫我攤開了宣紙，我提筆寫下：

【餃子歌】冬至不端餃子碗，凍掉耳朵沒人管。蘿卜豆腐嫩薺菜，魚肉葷腥都是餡。能得水餃吃一碗，功名利祿拋一邊。熱騰騰，滿身汗，神清氣爽賽神仙。

【鷓鴣天?餃子詞】白玉柔皮愛煞人，萬般滋味賽肴珍。豪門寒舍家家愛，錦繡文章腹中存。碟中放，碗中盛，不分老幼樂盈盈。今宵美酒盡可醉，我有扁食侍奉君。

【餃子賦】東漢有神醫(yī)者，曰張仲景。救死扶傷，治病救人。菩薩心腸，憂國憂民。某年終歸家，雪花紛飛舞,滴水成冰。但見沿途百姓，缺衣少食，凍傷耳朵。景觸目傷神，焦慮在心。便搭棚壘灶，以羊肉剁碎，輔以中藥，做成餡心。面皮包裹，或煮或蒸，施舍百姓。食者雙耳發(fā)熱，暖遍周身。自此美食傳天下，餃子四海揚其名。金玉其外，芬芳內(nèi)心。滿臉褶皺，永葆青春。可家常小吃，可節(jié)日喜慶。大肚可容難容事。扁嘴敘盡世間情。沉浮人生辛酸多，最是家鄉(xiāng)思念真。仲景一片赤誠，百姓不忘其恩。追思先賢，風(fēng)俗遂成，延綿二千余年，流傳至如今。

【餃子詩】

春鳥銜來紅霞一片

夏蛙搖晃著池中荷蓮

秋風(fēng)吹落點點繁星

冬日拋灑雪花滿天

四季的

元寶、玉盤

孩童無邪的歡笑

老人慈祥的溫暖

用喜悅的心情包捏起來

把所有的美好囊括其間

您

走進了我的小店

第八章 立場

今天是清明節(jié)，宋老頭要去祖墳祭祀先父，正在收拾香燭祭品。新任山花詩社社長洪梅卻來了。

“宋老爺早！”洪梅提了一兜蘋果。

“你沒上課嗎？”宋老頭問。

“我們高一清明放假?！焙槊芬贿厬?yīng)著一邊去廚房把蘋果交給了宋奶奶。

老丁頭也來了。宋老頭問：“你怎么也來了？”

“給伯父掃墓我能不來嗎？”

洪梅覺得奇怪：“你們不都是下放到這里的知青嗎？宋老爺?shù)淖鎵炘趺磿谶@里呢？”

老丁頭說：“他老家就是這里的，過去是有名的大地主，周圍20幾里都有他家的田地，收租子一直收到大華山。他家在漢口租界里還有商鋪。老宋的父親在南京讀書時參加了地下黨，后來就在大別山打游擊。老宋當(dāng)知青下放那會兒他父親還在蹲牛棚呢，是他父親讓他回老家插隊的?！?/p>

洪梅搖了搖頭：“這我就不明白了。出身豪門的子弟當(dāng)初怎么那么多參加革命的呢？放著福不享自找苦吃，結(jié)果還是革了自己家的命。這也太傻了吧？我實在是想不通。”

“別扯遠(yuǎn)了。你今天不會是專門送蘋果來的吧？有什么事快說，我還得趕著去上墳?zāi)亍！?/p>

“事是有點，不過對您可能就不是事了。”洪梅遞過一張紙，“您看，這是兩句殘詩。詩社的一位新社員給我的。他讓我問問您能不能補全。我當(dāng)時就打了包票，說宋老爺才高八斗，倚馬可待。寫首詩還不是小菜一碟？”

宋老頭接過一看，頓時變了臉色：“你知道這是誰的殘詩嗎？”

洪梅搖搖頭：“不知道。他沒說我也沒問。心想不就是把兩句殘詩補全嗎，多大點事兒？不過這詩句氣魄倒是挺大的，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dāng)水擊三千里?！?/p>

老丁頭哈哈大笑起來：“你這下真是給你宋老爺出了大難題嘍。這是偉人的詩句。他能補上？你們也太高看他了?！?/p>

宋老頭微微一笑：“確實是給我出了大難題。不過我才給他們說過，凡事都要思考而不要迷信。對偉人要學(xué)習(xí)也不能迷信。偉人之所以偉就在于他善于把凡人團結(jié)起來成就偉大的事業(yè)，讓凡人在偉大的事業(yè)中都變成了偉人。”

老丁頭用手指著宋老頭：“你你你，我知道你狂妄卻不知竟狂妄到如此地步。簡直不可理喻。難怪伯父為你題詞‘愚而不安’，我看還得再加一句‘狂妄至極’！”

宋老頭不慍不火，對洪梅說：“我和老丁頭先去上墳。反正你今天放假，你就在家陪著奶奶，等我們回來吃午飯?！?/p>

“我也跟你們一起去吧。太爺爺是革命先烈。我也得祭拜一下。這個清明也算過得有意義了?！?/p>

宋老頭望了望老丁頭，老丁頭點點頭：“就讓她去吧。難得孩子一片孝心?！?/p>

祖墳離家不過一里來路。很快就到了。三人為墳冢培了些新土，燒了三炷香和一些紙錢，上了供品。祭拜之后席地而坐，老丁頭給洪梅講了宋老太爺?shù)墓适拢骸澳銊偛耪f宋老太爺傻的那些話，我年輕時也說過。當(dāng)年我和宋老頭是一個知青組的。宋老太爺從牛棚出來以后被下放回到了原籍，就在公社的中學(xué)教書。正好我也被選拔在學(xué)校當(dāng)民辦教師。宋老頭學(xué)問比我高，成分卻也比我高。因此公社選了我而沒選他。我和伯父住在同一間宿舍。我見他成天樂呵呵的，教學(xué)特別認(rèn)真，就笑話他：‘你也太傻了吧？地主家少爺干什么革命？到頭來反而成了反革命。我不相信你就真的不后悔?！悴虏府?dāng)時是怎么對我說的？他說‘你覺得我會后悔是因為你不了解過去的情況。國家四分五裂，山山有匪，水水有霸，軍閥混戰(zhàn)，地痞橫行。生產(chǎn)力極端落后，連年水旱蟲瘟，有時一年數(shù)次。那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啊。但凡熱血青年無不為民族的前途而憂心忡忡，殫心竭慮。我們就是懷著為人民解放，民族前途而出來革命的。我們不知道革命最后會革到我們自己家的頭上嗎？革到至親的頭上嗎？我們知道！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你知道當(dāng)年黃埔軍校的對聯(lián)是什么嗎？升官發(fā)財，行往他處；貪生怕死，勿入斯門。橫批:革命者來。我們當(dāng)時就是胸懷為大公而拋小我的信念投身革命的?！耶?dāng)時聽了伯父的這番話時，真的哭了。我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句，您有這樣寬闊的胸懷他們憑什么還要迫害您？！伯父當(dāng)時撫摸著我的頭說，你還太年輕。你不懂。革命要打破周期律不半途而廢是不容易的。革命要解放人民。但是人民在解放的路途中自己也是會犯錯誤的。對人民的錯誤只能耐心等待他們自己慢慢覺悟，逐步改正而不能心懷牢騷怨忿。否則我就背離了我的初衷，又回到了小我的立場。既站出來革命就是準(zhǔn)備吃苦受難的，即便獻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我們應(yīng)當(dāng)相信群眾我們應(yīng)當(dāng)相信黨。這決不是只在嘴上說說的，是不可動搖的信念。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你以后會懂的。后人會懂的！”

洪梅轉(zhuǎn)臉看了看宋老頭，只見他在偷偷抹淚：“宋老爺，您哭了？”

“哪有。風(fēng)吹的。哦，你給我的作業(yè)我還真的完成了。你看看，能不能及格？”

宋老頭站了起來，大聲唱誦道：

虎兕狼奔民困苦，金甌破碎陷污泥。

銜枝填海精神在，煉石彌天志不移。

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dāng)水擊三千里。

茍為人間公平斗，舍我頭顱豈可惜？

第九章 真話

今日宋老頭的小院門庭若市。30幾位學(xué)生齊刷刷地坐在木樁小凳上，嘰嘰喳喳地議論著。宋老頭穿上了30多年沒上過身的西服。那還是廠慶時發(fā)的，打上了紅領(lǐng)帶，很是精神。他坐在木椅子上，手里舉著一只麥克風(fēng)，地上放著一只小音箱。那是老太婆以前跳廣場舞用的，自打到鄉(xiāng)下來一直閑在那里，沒想到今天還派上了用場。

宋老頭用手拍了拍麥克風(fēng)，又“喂喂”叫了兩聲，音箱發(fā)出了刺耳的尖叫聲，他趕緊彎腰要把音量調(diào)往小里調(diào)，老太婆在堂屋的門口喊著：“把麥克風(fēng)離嘴遠(yuǎn)一點！跟啃西瓜皮似的。啥也不懂?！?/span>

同學(xué)們都哄笑起來。

“安靜，安靜。我開講了啊?！彼卫项^站了起來。

“您老就坐著講吧?！庇型瑢W(xué)說。

宋老頭又坐下了：“今天，是我們小說講習(xí)所正式開班的日子。”

宋老頭咳嗽了兩聲又接著講：“中國有兩個講習(xí)所。一個是歷史上的農(nóng)民運動講習(xí)所。另一個就是我們今天的小說講習(xí)所?！?/span>

同學(xué)們又哄笑起來。

“喂喂，別笑啊。要論小說之造詣，我老宋不是說大話，歷史上除了曹雪芹那就要數(shù)我了。在當(dāng)下的文壇，我還真沒發(fā)現(xiàn)有哪個能蓋過我的?！?/span>

“我能提個問題嗎？”一個男生站了起來。

“當(dāng)然。我講課最喜歡學(xué)生提問。不過有言在先啊，奉承我的話，不尖銳問題的就不要提了。以免浪費大家的寶貴時間?！?/span>

男生說：“請問您有文憑嗎？”

“有。初中文憑。上世紀(jì)六十年代的，恐怕要相當(dāng)于今天的985了?！?/span>

臺下一陣嘈雜議論。

男生接著問：“您獲過獎嗎？”

“沒有，不過我的文友都夸我小說寫得好。這一點老丁頭可以作證。這會兒他沒來。他說過要來捧場的。不講信用?！?/span>

“那我就奇怪了。您既無文憑，又沒獲過獎，您有什么資格論小說呢？”

宋老頭冷笑了一聲“小說原本就是引車賣漿者言。知道小說的祖宗是誰嗎？聽過《伊尹說》嗎？伊尹就是個做廚子的奴隸。小說啥時成了象牙塔里的尤物了？”

“您要是這樣說可就不要怪我冒犯了啊。您老這么大年紀(jì)了。我不好冒犯您?！?/span>

“別介。學(xué)問爭鳴不存在冒犯。論辯場上無老少，必須一針見血。你啥顧慮也不要有。想說啥說啥，想怎么說就怎么說。這才是真性格?！?/span>

“這話可是您說的啊?！蹦猩蛲瑢W(xué)們掃視了一周，那意思顯然是“你們給我作證啊。”

“有話只管道來！”宋老頭把他那枯枝般的手臂用力一揮，“別磨磨唧唧的。娘兒們似的。”

男生臉漲得通紅：“我們的偶像不過是講了一些真話。講真話是作家的基本素質(zhì)。您為什么可著勁兒黑他？”

“對。憑什么黑我們的偶像。他說真話難倒有錯？！”

很多同學(xué)附和起來，情緒都有些激動了。

宋老頭也坐不住了，他站起身來：“錯了，同學(xué)們。你們錯了！作家的基本素質(zhì)是塑造形象而不是說真話說假話的問題！我們評論作家有兩個標(biāo)準(zhǔn)，一個是藝術(shù)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看他塑造形象所達到的水準(zhǔn)，另一個就是他作品的社會導(dǎo)向性。說深了你們不懂，你們還太年輕。我舉個例子。我說春天是生機繁衍的季節(jié)，而你們的偶像卻說，錯！春天是死亡和殺戮的季節(jié)，是腐朽衰亡的季節(jié)。是的，他拿出了一堆鐵證：滿地的枯枝敗葉，蛇吞青蛙的慘不忍睹的畫面以及幾只正在腐爛的死耗子。我們能說他是在敢說真話嗎？同學(xué)們啊，我們都是山里人，如果我們要把一塊荒涼的亂石坡開辟成果園，那我們就得先清除掉荊棘亂石而鋪上沃土，引來水源，然后培育良種，栽種果樹，精心護理。難道這不需要時間和過程嗎？難道我們可以在花果飄香的季節(jié)去咒罵開山種樹的艱苦嗎？難道這就是所謂的‘作家講真話’嗎？！”

同學(xué)們鴉雀無聲了。

宋老頭稍微調(diào)整了一下情緒，繼續(xù)說：“你們的偶像不是很喜歡作詩嗎？那我今天就送他一首詩吧： 字里行間多怨恨，開河信口悖常情。新春卻罵秋霜苦，盛夏譙責(zé)井水冰?；睒渲灰蛸x香美，海棠但為避闈庭。真真假假如何斷，舌上蓮花不可憑。”

老宋頭剛念完詩，門外闖進幾個人來：“這家小說講習(xí)所是誰辦的？”

宋老頭迎了上去：“你們是？”

“我們的鎮(zhèn)里的。你有教師資格證嗎？”

“沒有?！?/span>

“你的講習(xí)所注冊了嗎？”

“沒有。”

“那就屬于非法辦班?，F(xiàn)在我們要依法查封并作罰款處理。現(xiàn)在請閑雜人等全部離開。否則以妨礙公務(wù)論處?！?/span>

同學(xué)們嚇得紛紛走出了院子。

鎮(zhèn)里的人遞過一張罰款單：“請繳納2000元罰款。否則我們將把你帶到鎮(zhèn)里去?！?/span>

宋老頭眨眨眼說：“憑什么罰我款啊？我又沒非法盈利。我不問你們要經(jīng)費義務(wù)開展文化活動這犯了哪條王法？”

“非法辦班就是違法。你交不交罰款？”

“澆，我澆！”宋奶奶端著一盆洗碗水劈頭蓋臉地朝這幾個人澆去，“你帶我走啊。我是講習(xí)班的老板。老頭是我雇的講師。有啥事你們沖我來。敢欺負(fù)我？姥姥！”

第十章 傳人

一大早起來，老太婆就把宋老頭趕到了菜園，要他趁涼快把白菜地給翻了好栽茄子辣椒。宋老頭才挖了幾鍬，就聽老太婆扯著嗓子在喊：“老頭子啊，趕緊回來吧。老丁頭犯神經(jīng)了——”

宋老頭正一百二十個不情愿，聽到喊聲便屁顛屁顛地回來了，心想老丁頭來得正是時候，救駕來了。

進了院子，宋老頭把鐵鍬往墻頭一靠：“老丁頭咋了？”

老丁頭從書房出來，一把握住宋老頭的手：“我跟嫂子說了，無論如何得把你借給我用一天。我活不了了，郁悶死了?！?/p>

“咋了，還真抑郁了？?！?/p>

“誰知咋弄的，看來確實病得不輕。你給他開導(dǎo)開導(dǎo)吧。我挖地去了?！崩咸拍闷疰@走了，關(guān)上了院門。

老丁頭扯著宋老頭的手就往書房拽：“我跟你坦白，上次你跟我要明前內(nèi)山瓜片，我說沒有。其實我弄了2斤，沒舍得給你。今天我把剩下的半斤多全給你帶來了。今天咱老哥倆好好掏掏心窩子。我一整宿沒合眼，熬到天明就直奔你這來了。茶我已經(jīng)給你沏好了，邊喝邊聊?！?/p>

“你這到底是咋啦？神神叨叨的?！?/p>

“你昨天的小說詩歌我回去反復(fù)看了，越看越覺得不認(rèn)識你了。你根本不是我以前認(rèn)識的宋明。我倆在同一家醫(yī)院出生。撒尿和泥玩到上學(xué)。我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都是班長。當(dāng)老師我做到了校長。你呢，念書念到初中。這輩子只當(dāng)過兩個星期的小組長，還是我硬向老師推薦的。結(jié)果你一上臺就給我丟人。帶東西給你吃的就免背書，不帶東西給你吃的背掉了你非說沒背熟，要人家三番五次地重背。結(jié)果老師把你給撤了還把我也罵了一頓。我這不是扯吧？”

“絕對不扯。我那點事你最知根知底?！彼卫项^連連點頭。

“下放那陣子，我是大隊知青點的召集人。你呢，一學(xué)習(xí)就沖盹，突擊隊一出任務(wù)你就肚子疼。要不是我護著你，你不知道要挨多少次批呢。這話可有假？”

“句句屬實?！?/p>

“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不是我要揭你短啊，話趕到這了。30年前，你有沒有親口跟我說過你要夾著尾巴做人？”

“說過，我確實說過。”

“現(xiàn)在你吹牛叉說你讀了多少多少書。你蒙誰啊？你讀過多少書我能不知道？咱兩家住同一個大院。寒暑假伯父輔導(dǎo)功課我從來沒落過。伯父拿書回來我倆一起讀。伯母分棗分梨都是我大半你小半，你吃完了還搶我的。這可有假？”

“一點不假?！?/p>

“還記得同學(xué)50年聚會嗎？談到書法家時，你張口就說趙孟兆。我替你羞得臉通紅，趕緊打圓場都打不掉，你還堅持說趙孟兆。氣得我打了你一巴掌，說趙孟頫！要不是我告訴你，恐怕你這輩子都趙孟兆了?！?/p>

“確實如此。 我經(jīng)常念白字?！?/p>

“我這輩子都是鮮亮的，你呢，整個兒瓦灰色到底。我跟你走得近全是看著伯父的面子。我今兒實話告訴你吧，我從來就沒瞧得起過你！”

“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對我是同情大于友情?！?/p>

“算你自知之明。那你就告訴我。這二年你怎么突然變了個人。簡直成 了‘屈子當(dāng)年賦楚騷，手中握有殺人刀?！覊焊徽J(rèn)識你了。尤其是這年把，詩歌一篇接著一篇寫，寫小說就跟玩似的。要不是我眼睜睜地看著你當(dāng)著我的面寫出來，打死我也不相信你有這才華。你是什么鬼神附體了嗎？”

“哦，原來你就為這郁悶??？”

“你說啊，你今兒個要是不說清楚我非郁悶死在這不可。你老實說，這里頭到底有什么奧妙?！?/p>

“我不敢說?！?/p>

“必須說！”

“那我要真說了你可不能說我日白扯啊?！?/p>

“你只要實話實說我就信你?！?/p>

“你還記得三年前我遭遇的那場車禍嗎？”

“那怎么能忘？你整個臉都變形了。嚇?biāo)廊?。?/p>

“我昏昏沉沉躺在病床上，魂卻走了。直奔奈何橋而去。”

“那怎么又活過來了呢？”

“走到半道我遇見了老父親。我吃驚地問，‘您不是去年就走了嗎，怎么還在半道上？’老父親說，‘我在等你。’‘等我干嘛？’老父親說，‘我臨上路前看到了阿玉帶來的一本書《哲思錄》，就知道要壞事。有人要從哲學(xué)入手摧毀我們的文化教育陣地。這塊陣地是我們這代人一土一石開辟出來的。我是文教老兵，我得阻擊他們，堅守住陣地?？晌一夭蝗チ?。我只好等你來帶我回去。’‘您是要借我的軀殼還陽？’‘不是借，是寄寓。和你一起回去?！遣怀闪艘卉|雙魂了？’‘是的?！髞砦揖托蚜耍酉聛砦揖妥兊眠B我自己也不認(rèn)識了。大腦里會自動冒出一些詩文，又有一種力量逼著手去寫出來。不能自已，完全控制不了。這不，大腦又來詩了。我得去寫，不寫渾身難受。”宋老頭說著，提起筆刷刷地寫了一首詩：

伯兄季友七十載，

滾打摸爬情最真。

分棗吃梨均一半，

三餐飯菜俱同盆。

詩書共閱談理想，

字畫同評論古今。

縱有錦雞能轉(zhuǎn)世，【注】

忠魂赤膽亦傳人。

【注】錦雞轉(zhuǎn)世故事取自莫言最新獲獎小說《錦衣》：

錦 衣（莫言）

一富家女，容貌姣好，及笄，自言寧死不嫁。其母怪之。每至夜深人靜時，閨中即有男子說笑之聲。

母逼問之，女曰：系一美貌華服男兒，夜來幽會，雞鳴時，即匆匆離去。

母授計于女。至夜，男又至，女將其華服鎖于柜中。平明，男索衣欲去，女不予，男悵悵而逝。

清晨，大雪，母開雞舍，見公雞赤裸而出，不著一毛，狀甚滑稽也。

女急開柜，見滿柜雞毛燦燦。女抱雞毛出，望裸雞而投之。只見吉羽紛揚，盤旋片刻，皆歸位雞身，有條不紊，片羽未亂也。

公雞展翅，飛上墻頭，引頸長啼。

啼罷，忽作人語，曰：吾本天上昴星官，貶謫人間十三年，今日期滿回宮去，有啥問題找莫言。

第十一章 文藝批評

昨天，老丁頭悄悄地把自己秘方送給了宋老頭，咬著耳朵說：“經(jīng)過我的反復(fù)實驗，挺靈光?！?/p>

“我不要！哪還有那心思。我得集中精力做幾篇好文章呢?！?/p>

“你拉倒吧。你那一肚子壞水我還能不知道？15歲就偷看子規(guī)秘籍了。這會兒裝正經(jīng)？晚了！”

宋老頭朝門外瞟了一眼，關(guān)上了門：“不是我裝正經(jīng)，是老太婆太倔了，不給沾！”

“這我也有招啊?！?/p>

老太婆進了院子，大聲問：“關(guān)著門嘀咕啥哩？鬼鬼祟祟的！”

“哦，沒事。我們在說子規(guī)呢?！?/p>

“你們說杜鵑鳥？那是養(yǎng)不得的，叫聲哀怨。煩人。八哥多好。調(diào)教好了還能說人話呢?！?/p>

“是是是?！崩隙☆^一邊應(yīng)著，一邊悄悄地溜了。

是夜。宋老頭依計而行，果然盡興。然后倒頭酣睡。好久沒睡過這么暢快的覺了。

突然，有人砰砰地砸門：“宋明，宋明，出來接傳票?！蹦锹曇魞瓷駩荷芬话恪?/p>

“接船票？”宋老頭犯躊躇了，“兒子是讓我乘郵輪去旅游來著。我不是一口回絕了嗎。眼下我筆戰(zhàn)正酣，哪有閑心出去玩??？”

宋老頭慢吞吞開了門：“這天還沒亮呢，送什么船票？你們快遞小哥也太敬業(yè)了吧？”

院門一開，進來兩個法警：“我們是文化法庭的法警，現(xiàn)依法將傳票送達，1小時以后法庭將對你毀謗獲獎名著及侵犯文學(xué)大師名譽權(quán)進行審理。請你準(zhǔn)時出庭或委托代理人出庭，否則法庭將會依法缺席判決。你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可是我……”

“聽清楚了就簽收。有話到法庭去講！”法警冷冰冰地打斷了宋老頭。

冷不丁從法警身后又閃出一個西裝革履的人來，他雙手遞過一張名片：“鄙人是文化律師事務(wù)所的。如果您不方便出庭的話可以委托我們代理。本所有豐富的訴訟經(jīng)驗且收費合理。當(dāng)然，您如果經(jīng)濟確實困難也可以申請法律援助。”

“去去去。我不需要什么律師。我親自去應(yīng)訴。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誰在作妖?！?/p>

二

文化法庭莊嚴(yán)肅穆。戴著假發(fā)的主審法官把驚堂木一拍，厲聲說道：“宋明，你對控方指控你公然毀謗獲獎名著，肆意踐踏文學(xué)大師之名譽權(quán)兩項罪名是否認(rèn)罪？”

“老朽根本無罪如何認(rèn)罪？”

“那就請你作辯方陳述?！?/p>

“首先，我要說明。作品就是給人閱讀的，即便是獲獎作品也不例外。這就像米飯是給人吃的一樣。閱讀從本質(zhì)上講就是批評。閱讀的過程就是批評的過程。這也如同米飯入口必須經(jīng)過咀嚼。咀嚼就是批評。法庭可以因為牙齒咀嚼米飯而判定牙齒有毀謗罪嗎？”

“反對！”控方律師說，“固然讀者有批評之權(quán)，但是，批評必須依據(jù)一定的標(biāo)準(zhǔn)。請問辯方是依據(jù)何種標(biāo)準(zhǔn)來進行批評的呢？如果說不出標(biāo)準(zhǔn)那就是胡批。胡批就是毀謗！”

“那我請問控方。獲獎要不要標(biāo)準(zhǔn)呢？你們是依照什么標(biāo)準(zhǔn)對作品進行評獎的呢？”

“這，這你應(yīng)當(dāng)去問評委。”控方律師一時語塞。

“看來，你是不知道評獎的標(biāo)準(zhǔn)了。那我來告訴你。根據(jù)美學(xué)公理，小說評獎的標(biāo)準(zhǔn)有藝術(shù)性和思想性兩大方面。藝術(shù)性主要是指形象，語言及結(jié)構(gòu)；思想性主要是指作品的社會導(dǎo)向性。從藝術(shù)性上看，你們這位大師的作品形象概念化、語言干癟粗俗、結(jié)構(gòu)怪誕晦澀。頒獎詞已經(jīng)明明白白地表達，他的作品之所以獲獎主要是因其思想性而不是藝術(shù)性。提請法官認(rèn)真研判頒獎詞即可明了。”

“反對！”控方律師又進行了反駁，“評獎的依據(jù)是分大獎和小獎的。大獎是母獎，小獎是子獎。子獎的評獎標(biāo)準(zhǔn)當(dāng)然要依據(jù)母獎。我的當(dāng)事人得了母獎，自然就可以獲得子獎。這叫順?biāo)浦?，理所?dāng)然?！?/p>

“哈哈哈……”聽眾席哄笑起來。

法官一拍驚堂木：“肅靜！注意法庭秩序?！?/p>

宋老頭不慌不忙地反問：“那你又憑什么說大獎是母獎呢？”

“大獎是國際的。國際就是外國的獎。難道外國的獎還不是母獎嗎？”控方律師振振有詞。

聽眾席又發(fā)出一陣嘈雜的議論聲。

“秩序，秩序，請注意法庭秩序！”法官又拍了驚堂木。

“這就是你們的悲哀?！彼卫项^繼續(xù)發(fā)言，“當(dāng)然，也是我們的悲哀。我們的過去太羸弱了，在國際上毫無地位，長期被人瞧不起。久而久之，國民就產(chǎn)生了一種嚴(yán)重的自卑心理。太渴望被國際認(rèn)可，被國際尊重了。因此，只要有哪一點被洋人肯定了就欣喜若狂。于是，國外的某些勢力就抓住了我們這種帶有普遍性的國民自卑心理而根據(jù)自己的利益撒狗糧，以實現(xiàn)他們用其它手段所無法獲取的利益?，F(xiàn)在，我要理直氣壯地告訴大家，這種時代已經(jīng)徹底地過去了。中國人民早已經(jīng)站起來了。我們只能通過自己艱苦奮斗的實力來贏得尊重而不是看誰的眼色，更不會搖尾乞憐！我們的自信心已經(jīng)牢固地樹立起來了。作品必須首先經(jīng)得起本國讀者的批評。批評是讀者天然的、神圣不可侵犯的權(quán)利！”

三

“你干嘛呢？手舞足蹈的把被子都扯掉了。”老太婆狠狠拍了宋老頭一巴掌。

宋老頭坐了起來，揉揉眼睛，又伸了個懶腰，嘟囔著說：“做了一個美夢。”

“沒出息！興奮成這樣。”老太婆也起來了，“你去把院子掃一下。我做早飯了。”

“我沒空。我還得寫詩呢。腦子又冒出一首詩，不寫待會又忘了。”宋老頭拿起筆，趕緊把詩歌記了下來：

院外敲門如地震，

心中鎮(zhèn)定不彷徨。

聞聽破曉雄雞叫，

卻見迎新一縷光。

魅鬼悄然為墨客，

毛錐變化做刀槍。

曾經(jīng)百戰(zhàn)輕生死，

何懼洋寵作野狼？

第十二章 隱賢洞

汪洋恣肆的水面突兀地立著一座孤山，四面不著陸地，云霧繚繞，瑞氣蒸騰，如海市蜃樓，亦幻亦真，此實乃一處隔世之地。山頂蒼松古柏，郁郁蔥蔥。山坡果樹成林，花果飄香，山腳綠草如茵，山花爛漫?？諝庵须s糅著海水淡淡腥咸和百花的芬芳，氛圍恬靜而淡雅。半山腰有一掛瀑布飛流而下，瀑布之下是一口深潭，水入深潭，濺起萬朵飛珠碎玉，發(fā)出黃鐘大呂般的鳴響。瀑布之后隱藏著一個石洞，洞口上鐫刻著“隱賢洞”三個篆字，被青苔覆蓋著。洞中黑黝黝的石壁上鑲了幾顆夜明珠，把洞內(nèi)映照得如同白晝。石洞中央立著一張?zhí)烊恍纬傻溺娙槭瘓A桌，桌邊是四只鐘乳石圓凳。四位老人正在閑聊品茶。

“宋明賢侄不簡單啊，一天一篇小說不算還外加詩歌，且多是七律。古今中外有誰能以小說論小說？惟宋明耳?！备首娌蠈④娚斐隽舜竽粗?。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我充其量只是敲了敲邊鼓，而且仰仗著家嚴(yán)暗中相助?！?/p>

“我?guī)讉€兒子就數(shù)他不成器，最后還是走了正道。這讓我很欣慰。”宋父捋了捋銀髯，一臉的滿意。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中國的老話是沒錯的。宋明以小說論小說也算是開了文壇一個先例。即便現(xiàn)在不被世人重視，我相信少則3，50年，最晚不過100年，定會有人專門研究。一介草根，晚年寫了300余篇小說，留下了小說論小說的著作。這是一種特殊的草根文化現(xiàn)象。無論是我們的文化界還是國外研究中國文化的學(xué)者，都不能對中國的這種草根文化現(xiàn)象視而不見。我們打下這片江山不容易啊，全靠老百姓的參與和支持。一旦再形成兩極分化、精英與草根對立的局面。我們這輩人的奮斗就付諸東流了。這一點李冠英老弟體會最深。”

“李老的事跡感人至深。”宋明由衷地說，“出生于東北軍高級軍官家庭，留學(xué)英國，參加重慶艦起義，擔(dān)任開國大典主擎旗手。最后卻在新疆當(dāng)了一名真正的農(nóng)民。您的內(nèi)心世界真的不是一般人所能夠理解的?！?/p>

李冠英放下手中茶盞，微微一笑：“其實我的內(nèi)心世界非常簡單。就倆字，愛國。我在英國雖然過著貴族般的奢侈生活，但我看到祖國被凌辱、人民被歧視，我的心就流血。我擔(dān)任開國大典擎旗手是我一生最大的光榮，也是祖國給予我的最高榮譽。我不是黨員，但我也知道兩極分化是對社會最大的撕裂，也是國家全部災(zāi)難的根源。因此我不愿做精英而心甘情愿地要做個農(nóng)民。”

“中國的農(nóng)民了不起啊！在近乎原始的生產(chǎn)方式下支撐著全部城市人口的吃飯，文化教育科技的發(fā)展、工業(yè)和國防建設(shè)的資金來源全靠農(nóng)民?！?/p>

“是的。因此我愿意和農(nóng)民一起奉獻。我堅信我們這一代多吃苦就會換來國家的強大，后人的幸福，民族的復(fù)興。我就是這么想的。就是這么簡單?！崩罟谟Ⅻc點頭。

“現(xiàn)在有些以精英自居的人總是瞧不起工人農(nóng)民，視人民大眾為烏合之眾，搞哲學(xué)虛無化，杜撰歷史，鼓吹精英教育，公開對學(xué)子誘之以名，惑之以利。如何守住人民的文教陣地是個大課題。你是老文教科長，有什么好建議嗎？”甘祖昌把臉轉(zhuǎn)向宋家父親。

“還是老辦法好。堅持教育與實踐結(jié)合，與勞動結(jié)合。文藝嘛，要大力開展群眾文化活動，把文藝從象牙塔里解放出來，實現(xiàn)人皆寫手。一旦各行各業(yè)的勞動者都拿起筆來書寫自己的生活，精品多了，所謂 的精英就很難再孤芳自賞了。文化的問題最終還是得靠文化來解決?！?/p>

正說著，突然從下界傳來一陣哭嚎聲：“你這個死老頭子啊，你這 輩子就可著我一個人坑哪！兩孫子剛帶出來，我正想安心跳兩年廣場舞，你讓我陪你下鄉(xiāng)。你答應(yīng)讓我走到你前面的，現(xiàn)在你卻丟下我撒手走了，你還有良心嗎？你要不給我死回來我追到閻王殿也不會放過你的！”

四個人看著宋老太婆哭天搶地的場面，甘祖昌抬起頭來問宋明：“你愣在這里干什么？還不趕快回去？”

宋明說：“不是說洞中一日世上一年嘛，我還回得去嗎？”

“去吧！”宋父狠狠踹了兒子一腳，“這還沒到一日呢！”

宋明從床上坐了起來：“嚎啥哩？怕我不死啊？”

宋老太婆滿臉鼻涕滿臉淚地破涕為笑：“你這個死老頭子，咋半天沒氣了哩？”

“我在閉氣作詩呢。快去把我的紙筆拿來。”宋老頭下床走到了桌邊，刷刷地寫了首詩：

隱賢洞里隱賢藏，

隱世賢者濟世神。

百年基業(yè)添磚瓦，

萬世宏圖獻青春。

前赴后繼忠魂在，

代代相傳香火氤。

莫道浮云能蔽日，

江山永固待后人。

第十三章 厚積薄發(fā)

范家店有個廟會。宋老頭想去看看，體察民風(fēng)、尋找靈感，回來好作文章。剛出門老太婆就跟在后面喊：“把雨傘帶上，萬一變天了呢？”

“不用。天這么好，怎么會說變就變呢？拿著死巴重的。”

老太婆擰不過他，只好又叮囑：“那你小心點。看天不好就趕緊找地方躲著。”

“你嘴真碎！把我當(dāng)三歲小孩呢？”宋老頭頭也不回地加快腳步，走了。

緊趕慢趕走了一個多小時，宋老頭熱得汗流浹背，心想要是能來陣涼風(fēng)該多好。

老天爺像是能聽到他心里話似，果然就起了一陣風(fēng)。宋老頭頓感涼爽，不由得又要吟詩：“好風(fēng)隨人愿，應(yīng)時刮過來?！?/p>

突然憑空打了一聲炸雷，一陣旋風(fēng)卷起了地上的樹葉、雜草和塵土。宋老頭用手搭起涼棚朝天上望去，只見東邊涌上了一大片烏壓壓的濃云。

“還真讓老太婆這烏鴉嘴給說上了?！彼卫项^慌亂起來，他年輕時就遇到過這種情況，當(dāng)時他看到東邊起云還不在意，農(nóng)諺說了，“東邊雨不救西邊田”，結(jié)果讓暴雨給結(jié)結(jié)實實地澆了一頓，一連發(fā)了三天的燒。這回可不年輕了，一旦挨淋就怕要直接去西天了。

宋老頭得趕緊尋找避雨處，想撒腿跑，雙腳卻像灌了鉛似的拎不動，一時狼狽不堪。就在這時，迎面風(fēng)送來一陣酒香，定睛一看，前面路邊隱約有家小酒店。宋老頭喜出望外，兩只腿仿佛也有勁了，三步并作兩步跑了過去。剛剛坐定，門外就下起了瓢潑大雨。

“謝天謝地，好險啊?！彼卫项^剛喘了口氣，一位小伙子就拿著茶具過來了：“宋老師，您先喝杯茶。”

“咦，你怎么喊我老師？”

“您不認(rèn)識我啦？我是毛中文學(xué)社的。我聽您給我們講過一節(jié)寫作課?！?/p>

“嘿嘿，我老眼昏花，只記事不認(rèn)人了。我那都是信口開河，你可不要太當(dāng)真?！?/p>

“您才真正是高人呢！我這次考上了北京大學(xué)也有您的一份功勞呢！”

宋老頭雖然內(nèi)心里特別愛聽恭維話，可覺得這位同學(xué)也奉承過頭了，我就給他們上過一節(jié)課，他考取北京大學(xué)能有我什么功勞？

小伙子見宋老頭滿臉的狐疑，就說：“您給我們講了《體育之研究》，還要我們談體會，您忘了？”

“我是看你們這些農(nóng)村孩子都變嬌嫩了，擔(dān)心將來難堪重任啊！”

“這次高考作文就是就《體育之研究》談體會。同學(xué)們都說您是神人呢?！?/p>

“哦，這么說我還是有點用的?！彼卫项^點點頭。

“您想吃點什么，隨便點。這飯店是我家開的。請客不如遇客。這真是緣分。我就是想請您還不一定能請到呢。”

宋老頭還是老三樣，鹵豬頭肉，拍黃瓜，五香花生米外加一壺老酒。

“我們這不興用三個菜待客的。再加三個炒菜，一盆菌菇湯，我陪您吃，順便討教幾個問題?！?/p>

宋老頭只要三杯酒下肚就原形畢露了，打開話匣子順嘴溜：“小說有啥吔，硬是讓那些大師們給弄邪乎了。你記著，就是環(huán)境、人物和結(jié)構(gòu)三要素。環(huán)境描寫要真實，人物言行要個性，結(jié)構(gòu)要自然流暢。這就叫美學(xué)邏輯?！?/p>

“您過過宴。”小伙子怕老宋頭喝急了，給他夾了些菜，又倒了杯茶。

宋老頭話匣子一打開就把不住了：“比方說，這小酒館就是環(huán)境，你我就是人物，把咱倆喝酒的事情用一種方式表達出來，反映一個主題就是小說?！?/p>

宋老頭又要去端酒杯，小伙子趕緊把茶盅遞了過去：“您先喝口茶，待會涼了?！?/p>

宋老頭一飲而盡：“啥主題呢？就是我的小說行，北大的那個講習(xí)所不行。我真怕他們誤人子弟，先給你打個預(yù)防針。既然你去了那就得有免疫力?！彼卫项^說著又把酒杯抓到手了，“你這酒不錯，自家釀的？”

“不是，是從張家老酒坊進的?！?/p>

“我說怎么這么對味呢。他家的酒好，跟我的小說差不多。”

“您老怎么這么會寫小說的呢。好像不管什么事你都能寫成小說?！?/p>

“那是?！彼卫项^又一口干了杯里的酒，“這叫厚積薄發(fā)。想當(dāng)作家你得有真才實學(xué)。學(xué)問要深，生活也得深。這和釀酒一樣，把學(xué)問和生活放肚子里釀，關(guān)鍵是得加上好麯子，麯子不好也釀不出好酒。你們迷信的那個莫大師沒有真學(xué)問，不是學(xué)者型作家。三觀不正，麯子不好，酸。一談理論就放叉子話。生活膚淺又片面，就落一條了，敢裝。搞的跟真滴樣?！?/p>

小伙子見宋老頭有點胡言亂語了，怕他醉倒在店里了。趕緊把酒壺給撤了，又換茶葉沏了壺濃茶：“宋老師，您先喝點茶。這天也晴了。要不我用車用您回家？”

“不用不用。你把紙筆借我用一下。我寫首詩送你，謝謝你的款待?！?/p>

小伙子急忙把桌子收拾干凈了，拿來了紙筆。宋老頭龍飛鳳舞地寫了首詩：

酷暑炎炎盼好風(fēng)，

倏忽雷電閃天東。

恓惶四顧尋藏處，

狼狽惟求避雨松。

眼見隱約一飯店，

聞得真切酒香濃。

喜不自勝疾趨走，

且飲三杯老宋翁。

第十四章 魂歸詩冢

雨后天晴，空氣中充溢著淡淡的泥土的氣息，格外地新鮮。宋老頭走出小酒店，踉蹌了一下。小伙子不放心，送了他一段路，他越走越穩(wěn)，不停地說：“我沒事。你回去吧。別說這點小酒，就是再來半斤也不夠我的量。我今天要趕廟會，不敢多喝。你回去吧?！毙』镒右恢卑阉偷綇R會的入口，才轉(zhuǎn)身回去了。

范家店就一條街，廟會在街頭的一塊空地上。宋老頭正要進去，卻被一家民宅給吸引了。這是一座建在池塘邊的小院子，格局和他在小灣子重建的房子如出一轍，青磚灰瓦，前后院。不同的是墻上爬滿了青藤，前院還有一個葡萄架，掛滿了瑪瑙般的葡萄串。池塘邊有一棵大柳樹，水邊蜻蜓飛舞，水中有幾只鴨子自在地游來游去。老宋頭忍不住駐足觀看了一會兒，就在這時，院門開了，走出了一個干凈清爽的老太太。宋老頭驚呆了，失聲叫道：“素蘭！”

老太太聞聲抬頭，卻平靜地回了一聲：“宋明？”

宋明沖了過去，下意識地伸出了手，又趕緊縮回去了，縮回去的手卻不知該往哪放了。

“進來坐坐吧?！彼靥m說。

“你好像對我的出現(xiàn)一點不驚奇?！?/p>

“我知道你在小灣子呢。還是愚而不安?！?/p>

“你們倆害得我好找，為什么故意躲著我。方遒呢？”

“他走了。前年就走了。心梗?！?/p>

“你現(xiàn)在一個人過？”

“有外孫子陪我呢。女兒家就在街西，常常過來的。”

“這一眨眼就一個甲子過去。我常常在夢里還能見到你?！?/p>

“夢中見我做啥？就不能安安生生地過幾天日子？你這樣沒完沒了地作有意思嗎？”

“你怎么知道我作？”

“我也天天上網(wǎng)打發(fā)時間呢。你的那些大作我都拜讀了。還是那德行。一點沒變?！?/p>

“唉！我那么愛你，想不到?jīng)]爭過方遒。”宋明苦笑著搖了搖頭。

宋明、方遒和素蘭是同班同學(xué)。丁志強是他們的班長，宋明是班里有名的才子，素蘭是有名的才女。有一次出“新苗”墻報，刊載的全部是宋明和素蘭的作品。一下子全校都知道這對“金童玉女”了。宋明信心滿滿地追求素蘭。沒想到班里的學(xué)渣方遒也在追求素蘭。方遒成績不行卻有一身蠻力氣，外號“大白熊”。因為素蘭，宋明和方遒干了一架，宋明毫無懸念地敗了，鼻子被打出血了。臨了方遒撂下一句話：“再敢騷擾素蘭見一次打一次”。在那以后不久，宋明就隨父親工作調(diào)動轉(zhuǎn)學(xué)了。從此雙方斷了音訊。

“你為什么會選擇方遒？”宋明依然耿耿于懷。

“因為他適合我。他沒有別的理想和追求，只有我。你的理想和追求卻太大、太多了。”

素蘭的父親是水利干部，母親是個菜農(nóng)。父親60年代在修龍河口水庫時殉職了。母親執(zhí)意要來到他犧牲的地方守著他。全家都跟著來了。方遒也放棄了城里的工作過來了。素蘭在這里做了中學(xué)教師。方遒卻幫著岳母種了一輩子菜。他們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都在南方城市安了家，女兒守在媽媽的身邊，其樂融融。

“你現(xiàn)在退休工資是多少？”素蘭問。

“我4千多。你呢？”宋明回問。

“我8千多。中學(xué)高級教師退的。”

宋明的臉紅了。

“你可能會認(rèn)為我很俗，一見面就問錢。我承認(rèn)你有才，而且不是一般的有才?？墒怯杏脝?？我當(dāng)老師也是沒日沒夜的工作。方遒心甘情愿地支撐起了家庭的全部，無微不至地關(guān)懷我。你能做到嗎？假如我倆結(jié)合一定是個災(zāi)難?！?/p>

宋明低下頭，額頭冒汗了。

“你沒完沒了地寫那些小說，去和一個完全不相干的人打嘴仗。為什么呢？你是覺得他沒有你的才氣卻名聲很大，對嗎？說到底還是一個酸字作怪。不是嗎？”

“不是。我看不下去他欺世盜名，誤導(dǎo)青年。我要讓他知道高手在民間?！?/p>

“嗨~~還是那么幼稚。難得你古稀之年童心尚在啊?！彼靥m不無嘲諷地笑了，“其實你骨子里還是精英思想作祟。你骨子里的自命不凡害了你一輩子。高手確實在民間，但不是你。真正的高手是深藏不露的。你這么張揚，這么高調(diào)，還算什么高手哦。我看你的書還是白讀了。”

門外傳來了宋老太的喊聲“宋明！老頭子啊——你在哪呢——”

“是喊你嗎？快出去看看?！彼靥m問。

宋老頭趕緊出了院門。

老太婆見到了宋老頭，又是擰又是打的：“你死哪去了？我一看下大雨就趕緊給你送傘來了。嗓子都喊破了也找不到你。范家店不就這么大嘛，我不相信你能土遁了?！?/p>

“這是嫂子吧。嫂子好！”

老太婆愣住了，上下打量著素蘭，半晌才說：“你叫我嫂子？你誰??？”

“我是宋明的老同學(xué)。”

“老同學(xué)？”老太婆的目光中透出了敵意。一把拽住了宋明的胳膊：“給我死回去！到家再跟你算賬！”

尾聲

宋老太哭著罵著捶著：“你背著我去和狐貍精幽會！我要不去送傘還被蒙在鼓里呢。你這沒良心的東西！”

老丁頭一邊拉一邊勸：“她就是我們的老同學(xué)。宋明只是偶然遇到而已。趕明兒我還要專門去看她呢?！?/p>

老太婆眼睛瞪得像銅鈴，恨不得一口把老丁頭給吃了：“你給我滾開！你們倆沒一個好東西。好多鬼點子都是你想出來的，真當(dāng)我不知道是吧？”

宋老頭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一聲不吭，腦海卻浮現(xiàn)出一首詩來：

欲借湖光梳碧發(fā)，

蜻蜓掠影舞參差。

小花愛把珠當(dāng)淚，

淺草惟憐柳葉眉。

兩小無猜情義重，

青梅竹馬恨無期。

今生只可逢于夢，

來世相依連理枝。

他一邊念著詩，魂魄卻悄然地飄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