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是耄耋之年，這位曾經(jīng)“一步一個腳印地丈量了中國大地”的地學專家，心仍在山野之間。
現(xiàn)年96歲的馮增昭是定量巖相古地理學的開拓者。古地理學是人類跨越時空對地質(zhì)歷史時期地球表層特征的探究與追尋，是石油、天然氣、煤炭等重要礦產(chǎn)資源勘探開發(fā)的重要“指南”。在馮增昭看來，中國人常說的滄海桑田——研究陸地和海洋之間的變遷，就是古地理學的魅力所在。而他就是那個“號脈”山川、研究“滄海桑田”的人。
馮增昭曾榮獲全國地質(zhì)科技工作者的至高榮譽——李四光地質(zhì)科學獎。在退休后的20多年間，他退休不退志，離崗不離學，執(zhí)著于提升中國古地理學的研究水平，把這一學科的學術(shù)影響力推向世界，被譽為地學領(lǐng)域的“不老松”。
今年7月，96歲的馮增昭在國際古地理學會成立大會上發(fā)言。圖/中國石油大學（北京）
在古地理學領(lǐng)域“開疆拓土”
9月的北京天高云淡，在中國石油大學（北京）位于學院路的辦公場所內(nèi)，一棟灰色的實驗小樓靜靜佇立?！豆诺乩韺W報》中英文版編輯部、中國礦物巖石地球化學學會巖相古地理專業(yè)委員會的辦公場所都在這里。很快，國際古地理學會的牌子，也會掛在這里。
成立于1994年的中國礦物巖石地球化學學會巖相古地理專業(yè)委員會是馮增昭“游說”來的。1999年創(chuàng)辦的《古地理學報》中文版是馮增昭硬著頭皮熬出來，英文版同樣歷經(jīng)波折，在2012年終于面世；國際古地理學會也是馮增昭發(fā)起籌建并堅持了近十年，不久前才成立。
可以說，這棟灰色的實驗小樓里，凝結(jié)了馮增昭半生心血。
2018年10月5日，國慶假期，馮增昭依然在辦公室里看字典學習。圖/鄭秀娟
沿著樓梯的木質(zhì)扶手一路向上，就能看到淡黃色房門的216房間。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暴發(fā)前，馮增昭每天準點來這里“打卡”上班，風雨無阻、周末無休。
“他就住在家屬院里，離這里很近。2020年疫情之前，他一直是堅持每天來上班的?！瘪T增昭的助手、現(xiàn)《古地理學報》中文版常務副總編鄭秀娟說，疫情初期，編輯部成員辦公轉(zhuǎn)線上，馮增昭也開啟了居家辦公，“沒稿子可看的時候，急得他整天給我們打電話，讓送稿子給他看。”
不大的辦公室里，靠墻放著七組書柜和三張桌子，其中兩張拼成了一個大桌子。三張書桌上一摞摞稿件、書籍連成一片，遠看就像起起伏伏的“山脈”，只留下馮增昭伏身前的一小塊“平原”。馮增昭就在這塊“平原”地帶，為無數(shù)《古地理學報》的投稿者看稿、改稿。
馮增昭的學生、中國石油大學（北京）地學院教授金振奎告訴記者，“巖相古地理專業(yè)委員會成立后，古地理這門學科在地質(zhì)學中就開出了一塊陣地。馮老師一直想著這塊陣地上應該有自己的一面旗幟，即學術(shù)刊物?！?/p>
但創(chuàng)辦刊物要經(jīng)歷三大關(guān)口：經(jīng)費關(guān)、刊號關(guān)、稿源關(guān)。
為了“湊足”高質(zhì)量稿件，馮增昭常常自己打電話向老朋友們約稿，同時也會自己寫稿。在面對投稿時，馮增昭更是不敢有一絲懈怠。
對每篇投來的文章，馮增昭都親自審閱、把關(guān)，而且修改起來非常認真，逐字逐句，包括標點符號?！盁o論修改后錄用的，還是退稿的，他都要寫出意見和建議。他常說，要讓不會寫文章的作者通過向《古地理學報》投稿而學會。他對作者認真負責的做法也培養(yǎng)了潛在投稿者?！?a href="http://www.51zclw.cn/archives/tag/%e9%87%91%e6%8c%af%e5%a5%8e" title="【查看含有[金振奎]標簽的文章】" target="_blank">金振奎說道。
馮增昭的不懈努力有了結(jié)果：2002年，《古地理學報》創(chuàng)刊第4年，入選中國科技核心期刊；2007年，創(chuàng)刊第9年，《古地理學報》由季刊更改為雙月刊；2008年，創(chuàng)刊第10年，《古地理學報》入選中文核心期刊名錄。
坐在13億年前的“海灘”上現(xiàn)場審稿
2011年9月3日，馮增昭（前排身穿藍色襯衫者）等人為《古地理學報》的一篇文章野外審稿。圖/鄭秀娟
潛心學術(shù)的馮增昭很少出現(xiàn)在媒體面前，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報道中，有一張拍攝于2011年的照片十分特別。
2011年12月，《古地理學報》第六期，在古地震研究方向，刊登了一篇蘇德辰和孫愛萍合寫的《北京永定河谷中元古界霧迷山組軟沉積物變形與古地震發(fā)生頻率》的文章。照片即為當年9月3日，已80多歲高齡的馮增昭和眾人約作者到北京西山考察進行野外審稿時拍攝的。
“這是一次別開生面的審稿會。當時的腳下是坡度很大的斜坡，兩位老先生（指馮增昭和喬秀夫）坐在地上，后面的三位年輕人一方面聽講，另一方面起到阻擋作用，怕兩位老科學家滑下去?！睍r隔多年，再次回憶起這次審稿，鄭秀娟依然印象深刻。
對于地質(zhì)工作者而言，在山野間穿梭是家常便飯。
“地質(zhì)學是與實踐密切相關(guān)的科學。在辦公室里說得再天花亂墜也沒用，肯定是要到現(xiàn)場去，看看石頭是怎么形成的，從顏色到巖性，再到構(gòu)造和各種痕跡，綜合考慮這些是怎么形成的。那次去西山看現(xiàn)場也是如此?！编嵭憔瓯硎?，當時《古地理學報》這一期的主題是古地震研究，收錄了全國各地的古地震相關(guān)文章，蘇德辰和孫愛萍兩位作者寫的稿件只是其中一篇。
馮增昭曾在這一期的刊首語中回憶了此次突然“現(xiàn)場審稿”的來龍去脈：他在閱讀即將刊出的這些古地震來稿時，蘇德辰和孫愛萍的文章，尤其是該文的精美照片、細致說理以及這些變形構(gòu)造與霧迷山組沉積時期古地震的有機聯(lián)系，深深地打動了他。與此同時，馮增昭也發(fā)現(xiàn)了文中存在一些問題，如一些巖石的確切定名問題等。
“我立即打電話與該文作者蘇德辰研究員交換意見?！瘪T增昭回憶，蘇德辰很快來到了編輯部，兩人進行了面談，并當場確定了要去永定河谷看看該剖面的古地震引起的種種變形構(gòu)造。
“在現(xiàn)場，馮老師就跟作者聊，你寫的是什么？到底是如何形成現(xiàn)在的剖面的？地震究竟起到了多大作用？馮老師和喬老師還跟我們講了整個西山的構(gòu)造。都挺有意思的?！编嵭憔昊貞?，那一天馮增昭和大家一起在山上整整跑了一天，情緒十分高漲，從未喊過累；中午在山里的農(nóng)家小院吃飯時，同行的研究員還抓緊時間向馮增昭請教上午拍到的各種現(xiàn)場，和他討論成因機理。
馮增昭和眾人一起在北京西山野外考察。圖/鄭秀娟
看著馮增昭和喬秀夫兩位地質(zhì)研究前輩坐在13億年前的“海灘”上，討論文章中的點點滴滴，鄭秀娟十分感慨，“時代變遷，造物主給人類留下了很多謎一樣的地質(zhì)現(xiàn)象，需要地質(zhì)學家們不辭辛苦到野外去勘察，辦公室里培養(yǎng)不出地質(zhì)學家。中國的地質(zhì)事業(yè)，需要一代又一代的地質(zhì)學家艱苦卓絕地努力與奮斗。”
那一天，馮增昭似乎十分高興。
在刊首語里，他說道，“總的來看，蘇德辰研究員的文章，除個別的巖石命名外，我都同意，而且十分贊賞。這確是一篇難得的、圖文并茂的、與區(qū)域大斷層有聯(lián)系的、即與古地震有聯(lián)系的好文章?！?/p>
“號脈”山川，十四省市步履遍
馮增昭與地質(zhì)的緣分來自一次今天看來有些“叛逆”的選擇：
1945年，馮增昭考入東北大學地理系。已經(jīng)在東北大學學習了兩年地理的他，受丁文江、翁文灝、李四光等地質(zhì)學家影響，改學地質(zhì)，并于1947年重新高考，考入清華大學地質(zhì)系，畢業(yè)后留校任教，后轉(zhuǎn)入北京石油學院［中國石油大學（北京）的前身］，任教至今。
作為一名地質(zhì)學者，他的一大學術(shù)成就是巖相古地理研究，這項成就的取得與其一步一個腳印地跑遍大半個中國不無關(guān)系。如果時光倒流幾十年，或許在野外比在辦公室更能經(jīng)常見到他的身影。
20世紀50年代初，馮增昭曾身負重任前往山西采集標本。他一頭扎進大山，在石頭的“海洋”里披沙揀金。短短兩個月，他采集巖石標本近兩噸，而今保存在中國石油大學（華東）礦物實驗室里的諸多珍貴化石，都是馮增昭一包包背回來的。
后來他當了老師，帶著學生在冀東、魯南搞綜合地質(zhì)考察，睡馬棚，住大通鋪，啃涼饅頭，喝生冷水。馮增昭年過花甲后，依然不顧腰傷，帶著學生跋涉山間。
1983年在內(nèi)蒙古野外勘察時，馮增昭寫道：“花甲欠三愧老言，十四省市步履遍。再賜十年風華茂，第三里程譜新篇?！?/p>
山東省的萊蕪、泗水、蒙陰、棗莊、長清等地，河北省的峰峰、唐山、易縣等地，安徽省的宿縣和淮南，河南省的登封、澠池、魯山和博愛，北京西山，貴州、四川、寧夏、甘肅、陜西……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到處都留下了馮增昭的身影。
馮增昭的恩師楊遵儀院士曾感慨，“馮增昭一步一個腳印地丈量了中國大地。”馮增昭自己也笑稱“我有一個外號叫‘馮鐵腿’”。
扎實的野外考察也為馮增昭豐富的學術(shù)研究成果打下了基礎(chǔ)，馮增昭曾出版《華北地臺早古生代巖相古地理》《中國寒武紀和奧陶紀巖相古地理》《中國沉積學》等十幾部著作，為中國的古地理研究積累了豐富的第一手資料和大量優(yōu)秀成果。
與此同時，馮增昭還提出了一種新的古地理編圖方法：單因素分析綜合作圖法，開創(chuàng)了定量古地理研究的先河。
金振奎解釋稱，單因素就是能夠反映古地理環(huán)境某個側(cè)面的客觀標志，比如巖石類型、顏色、地層厚度、化石、地球化學指標等等。編古地理圖時，首先要編制每個單因素的分布圖，比如砂巖含量等值線圖、地層厚度等值線圖等等，然后把單因素分布圖疊合在一起分析。
“打個比方，怎么知道全國哪些地區(qū)的創(chuàng)新力強？首先選擇一些能反映創(chuàng)新力的指標，即單因素，例如專利數(shù)量、國家獎數(shù)量等等，編成分布圖，最后看哪些地區(qū)這些指標高，那么這些地區(qū)就是創(chuàng)新力強的地區(qū)?！?a href="http://www.51zclw.cn/archives/tag/%e9%87%91%e6%8c%af%e5%a5%8e" title="【查看含有[金振奎]標簽的文章】" target="_blank">金振奎表示，定量古地理圖可以讓研究者根據(jù)古地理圖找“寶藏”，成功率更高。
“弟子成才，勝于著譯”
提起馮增昭，同事和學生的第一反應就是：很嚴格。
那時金振奎還在華東石油學院讀書，在一次講座中見到了馮增昭，此后便下定決心要跟著馮增昭讀書。從國外攻讀碩士學位歸國后，金振奎跟著馮增昭讀了博士。
“他常說‘要求其高，得乎其中；要求其中，得乎其下’，所以對學生一向很嚴格?！苯鹫窨嬖V記者，馮增昭每天的工作時間都分成了上午、中午和晚上三個單元，上午8：00-11:30、下午2:00-5:30、晚上7:30-10:00，他要求學生也這樣做，“每到晚上，整個實驗小樓就先生和我們的辦公室燈火輝煌。周一到周末，每天都是這樣。要出去的話，就要請假，馮老師也會批?！?/p>
對于一名地質(zhì)學生，學會畫各種各樣的等值線圖是必須掌握的技能。
“就像畫等高線地形圖，線條在哪個地方要拐彎，怎么畫才平滑都有講究，甚至地圖上標注的地名，都是個大學問。字太大，會蓋住線，太小又看不清楚，都需要經(jīng)驗。”金振奎回憶，在基本功上，馮增昭抓得很緊。對學生的論文，馮增昭也會逐字逐句推敲，連個標點符號都不放過。學生被批評到哭鼻子，是常有的事兒。
金振奎還記得自己被“扔”到云貴地區(qū)野外考察。“老師就說要去看剖面，然后會給當?shù)氐刭|(zhì)部門打電話，剩下的就要靠學生自己去開拓了。”金振奎不無自豪地說，就是在這樣一次次獨立考察的過程中，自己練就了一身本領(lǐng)：不需要向?qū)?，只要一份交通地圖、一份地質(zhì)圖，就可以找到要研究的地層剖面。
私底下，學生們也會“吐槽”，但多年以后幾乎每個人都很感謝這份“嚴格”。“就是因為這么嚴格，我們才能有所成就?！苯鹫窨锌?，馮增昭門下的學生，每個人內(nèi)心都足夠強大。
如今，馮增昭已桃李滿天下，其學生中涌現(xiàn)出了眾多院士、多位著名學者、各類教學名師。2006年，在《馮增昭文集》自序中，馮增昭用一首短詩描述了自己看到學生成才的心情，“弟子成才，勝于著譯，競為國用，堪慰吾心。”
馮增昭的嚴格也體現(xiàn)在對待稿件和作品上。
“我剛來的時候負責編輯馮先生的文集，就是《馮增昭文集》。這本書是地質(zhì)出版社出版的，對接的編輯是柳青。馮先生把柳青訓哭過兩回，我也被訓過?！编嵭憔晷χf道，“馮老師訓人特別不留情面，但他年齡比我們大很多，就像長輩在訓孩子。他常說‘我對你好，我才嚴格要求你。我要是對你不好，我離你遠遠的，才不理你呢?！?/p>
好在馮增昭有時候也會反思自己的“嚴格”，“起爭執(zhí)了，過后馮老師也會跟我們道歉。大家都是為了期刊好，觀點不同而已?！编嵭憔暾f，雖然嚴格，馮增昭其實很關(guān)心身邊的人。
“八小時出不了編輯家”，馮增昭會督促同事們業(yè)余時間也別忘學習，要多寫文章、多進步；有同事生孩子，他會說，自己不方便去看，叮囑編輯部組織人去探望；恩師楊遵儀百歲壽辰時，由于不便走動，馮增昭會拜托鄭秀娟等人前去探望；故人去世，但凡能走動，馮增昭都會親自去送最后一程……
2016年，馮增昭90歲生日時，吳勝和、鮑志東、金振奎、朱筱敏等幾名學生一起湊了錢，交給鄭秀娟，想要請馮增昭夫婦吃一頓飯。沒承想，飯吃完了，錢卻是老先生自己付的，“馮老師跟我說，不能花學生的錢。他全額付給我費用，讓我把學生們的錢原封不動還了回去?！编嵭憔晔指锌?。
“創(chuàng)業(yè)未半，年已八旬，三里未終，李桃尚豐……前沿陣地，不可丟失，有志來兮，大旗高舉。”在《馮增昭文集》自序中，馮增昭用一首256字的“小詩”描述了自己半生的學術(shù)追求。
如今，馮增昭雖然早已沒有了當年“馮鐵腿”的體力與眼力，卻依舊心系地質(zhì)。
“雖然我還有很多想法，但也知道自己快97歲，是真的老了，因此不再擔任理事會的職務。但還希望能夠作為一名會員，為國際古地理學會的發(fā)展盡力。”2022年7月16日，在國際古地理學會成立大會上，為此努力多年的馮增昭飽含深情地說道。
新京報記者 楊菲菲
編輯 繆晨霞 校對 盧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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