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斯奮說,兔子的特點是迅速敏捷,所以兔年送一個“捷”字給大家。
文化大家賀新春
聲音洪亮,精神矍鑠,思路敏捷,這位老頑童身上仿佛蘊藏著無窮的能量。2022年,茅盾文學獎獲得者、廣東省終身藝術成就獎獲得者劉斯奮依然對社會保持關切。他繼續(xù)在文化藝術領域耕耘,與學者對談、與兄弟學生共開畫展,真誠地與大眾溝通。希望他樂觀豁達的態(tài)度感染到每一個人。
2022關鍵字 興
2022年,劉斯奮與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廣東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主席林崗就“走出鴉片戰(zhàn)爭的陰影”話題進行了十個月的對談。經(jīng)整理完成定稿,形成約10萬字共十一講在《羊城晚報》和羊城派上刊發(fā)。兩位先生博學精思,視野宏闊,鞭辟入里;同時,在知識層面又存在互補,且觀點一致,合作得極為痛快。
這是一場引人入勝的嚴肅對話,也是兩個關切家國命運的知識分子與大眾的真誠溝通。二人認為,在民族復興之路上,我們應當大力重建文化自信。“如果說1840年鴉片戰(zhàn)爭以來面對亡國滅種的危機,中華文化曾經(jīng)被蒙上濃重陰影的話,那么現(xiàn)在到了要堅決走出這片陰影的時候,”劉斯奮說道。
我們的心中還有陰影嗎?我們足夠自信嗎?我們自古以來是何種形象?能夠向世界傳遞什么聲音?或許,這幾個問題能夠從對話中得到有益的啟發(fā)。從日常禮節(jié)的丟失到民族性格的形成,從《紅樓夢》到遠在西方的柏拉圖,二人的話題跨越文史哲,融匯詩書畫,天南地北,精彩紛呈。讀此文時,愧疚、驚奇、疑問、新鮮、佩服、醒悟、叩問……種種情緒涌上讀者心頭。
對談首次發(fā)布后,在社會上引起強烈反響。除了媒體請求轉載外,還有出版社拋來橄欖枝,準備在2023年印書發(fā)行。
舉辦兄弟師生七人展
另一件讓劉斯奮高興的事是舉辦了“云水情懷——劉斯奮兄弟師生七人展”。此展是由劉斯奮、劉斯翰、劉斯朗、何俊華、李琰、楊杰祥、陳琦鈿七位藝術家共同參與的一個展覽。展覽作品百余幅,題材豐富,內容涵蓋田園、山水、花鳥、人物、書法等,風格迥異,各具特色。
劉斯奮出生書香門第,兄弟姐妹受到浸染,亦好詩書畫印。在畫畫方面,劉斯奮稱并無師承,完成《白門柳》創(chuàng)作之后重拾畫筆,致力于個人情趣和思想的抒發(fā),即所謂的“文人畫”。“我們七人自由發(fā)揮,不是近親繁殖的作品,而是各自發(fā)揮自有才情、修養(yǎng)與天賦,創(chuàng)作出各有面目的作品。”劉斯奮說。
展覽第一站設在廣州嶺南會展覽館,第二站在中山保利藝術中心,第三站在高劍父紀念館,其間還舉辦了學術研討會。系列活動被當?shù)匾暈椤拔幕d城”的一件盛事,許多書畫界的大咖都聞風而至,令劉斯奮始料不及。
《廣州賦》煥發(fā)磅礴生命力
2022年,由中共廣州市委宣傳部指導,廣州市文學藝術界聯(lián)合會、中共廣州市荔灣區(qū)委宣傳部主辦的“2022灣區(qū)詩會之上巳節(jié)雅集”活動上,劉斯奮全文朗誦了《廣州賦》。這是15年前(2007年),劉斯奮應《光明日報》邀請,為《百城賦》系列作所作的其中一首。
賦是一種很古老的文體,相比于詩詞,對作者的學問才情要求更高?!肮湃送鑼戀x賣弄學問,例如漢代的大賦就弄得很深奧,”劉斯奮說,“今天來寫作,對象是現(xiàn)代讀者。就不能食古不化,要讓大家讀得懂,同時,要寫出思想高度?!?/p>
劉斯奮很有信心,他捋出一條脈絡,抓住了廣州的特點來寫。以廣州人務實、兼容、開放、進取的精神為經(jīng),以兩千年的滄桑變遷為緯,對廣州的風土人情作了集中展現(xiàn),成稿的《廣州賦》無論從寫作思路到主題思想均無可挑剔,自問世至今依然很有活力。
讀過《廣州賦》就會發(fā)現(xiàn),這其實是廣州的一張亮麗名片。多年前,它就被刻石,立碑于廣州市檔案館的正門;最近,廣州出版社也重新出版了卷軸版。廣州市林業(yè)和園林局亦相中了此賦,計劃在摩星嶺辟一處地方刻石立碑,加以更廣泛的宣傳。
2023關鍵字 捷
在2023年,劉斯奮是不會閑的,這位老頑童尚在創(chuàng)作的好年紀,有大把時間讀書、作畫、寫詩。正如他所說,“復以馀力游于書畫藝事”。記者見到他時,他的墻上掛著一幅紅梅圖,紅梅如“國魂”,香自苦寒、堅韌不拔、高潔偉岸。桌上,又新得了一首好詩。他拿著詩,熱情地招記者欣賞。
對于2023年,劉斯奮是期待的,有信心的。因為疫情被耽擱過的工作,應該要重啟了。他期待著與林崗的對談出版,期待著《廣州賦》站上云巔。
●新春寄語
大家要有信心面對新的一年。實踐證明,在抗擊新冠疫情中,中央統(tǒng)攬全局,有力地維護了絕大多數(shù)民眾的生命安全?,F(xiàn)在,大家都陽康了,還是要加強防護。同時,要好好計劃新的生活。我們的秩序正在恢復,信心正在重拾。我對前途是有信心的,年輕人更要有信心。
兔子的特點就是迅速敏捷,所以兔年送一個“捷”字給大家。希望我們的國家快速走出疫情,社會生活快速恢復。方方面面加速發(fā)展,更加興旺發(fā)達。
■統(tǒng)籌:洪波 ■采寫:新快報記者 王彤 ■攝影:新快報記者 林里 鄧迪
]]>文/劉斯奮 林 崗
? 雅俗是在對比中顯示出來的
劉斯奮:雅與俗,本質上是一個文化命題,何者為雅,何者為俗?我覺同樣要追溯到人的生存與繁殖這個本質。本來,如果人類像其他動物一樣,處于蒙昩階段,只有生存、交配,延續(xù)后代那樣一種物質需求,就并無所謂俗不俗。
只有隨著生產(chǎn)力的提高,人類社會形成之后,文化也如同物質一樣,成為社會存在和發(fā)展的又一大支柱時,才慢慢出現(xiàn)雅、俗的觀念。把“食”和“色”這種原始欲望歸類為“俗”,而把升華到精神層面的追求歸類為“雅”。
當然,即使是不愁“食”“色”的“雅”人,也不可能完全回避這一類“俗事”,于是便想辦法對它們進行包裝,使之看起來不是那么直接,那么赤裸裸。
林崗:古代戲曲用辭,如“露滴牡丹開”,“銀樣蠟槍頭”等,算雅了吧。
劉斯奮:這樣已經(jīng)比較俗了。比如“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它說的就是“泡妞”,卻偏要講得這么雅。那些戲曲、小說里的說法,其實還是俗文化,仍然離不開形象的比喻。真正的雅不需要形象的表述,只說“君子好逑”。
林崗:雅、俗是在對比中顯示出來的。比如都是“食”,但如果到了“食不厭精”的程度,那就算雅。比如大家都喝茶,潮州的功夫茶就發(fā)展了一套禮儀程式,像我這種,把茶葉放進杯直接沖水喝,叫“牛飲”還行,對比起來當然俗了。
劉斯奮:(笑)倒不至于那么嚴重吧!不過所謂俗與雅,確實既可以用于判別語言,也可以用于判別行為。就語言表達來說,對原始本能的表達越直接,往往就越被認為是“俗”;進行包裝,借助各種暗示、比喻來表達,使它沒有那么直接,那么袒露,就被認為是“雅”。比如為什么認為說臟話的是俗人,就是因為臟話把“色”赤裸裸地表達出來。
林崗:你剛才的說法,跟亞里士多德講詩的分化有接近的地方。亞里士多德認為詩是模仿。詩由于固有的性質不同而分為兩種,比較嚴肅的人模仿高尚的行為,即高尚的人的行為;比較輕浮的人則模仿下劣的行為。
聯(lián)系到古希臘貴族奴隸制度,所謂高尚的行為,大概就是貴族有教養(yǎng)的人的行為;所謂下劣的行為當然就是下層人或沒有教養(yǎng)的貴族的行為。希臘早期存在崇拜酒神的風俗。葡萄用來釀酒,只有葡萄豐收了,釀酒才有原料,故要敬拜酒神。
亞里士多德認為,民間敬拜酒神的《酒神頌》后來發(fā)展出兩種詩體:一種是嚴肅的,它關注人類命運與英雄人物的秉性,后來演變?yōu)楸瘎?;還有一種是取笑的,由人扮野獸,比如扮成羊,再拿他們開玩笑,以諧謔的風格為主,日后慢慢演變成喜劇。雅、俗都是由這個共同的源頭出來的。
? 中國的傳統(tǒng)是文體本身定雅俗,歐洲則不然
劉斯奮:我插一句。東北的二人轉、包括其他地區(qū)農(nóng)村的農(nóng)民勞動之余在說笑,多數(shù)都是這些內容。不過如果對食與色的內容不是直露地表達,而是加以包裝,就成了“文雅”。而在“雅”的概念中,還有“高雅”和“典雅”之說。
林崗:亞里士多德還有一種看法。他說:由于詩固有的性質不同,有的由諷刺詩人變成喜劇詩人,有的由史詩詩人變成悲劇詩人。從這種說法推測,亞里士多德似乎又贊成悲劇出自史詩,喜劇則來源于諷刺詩。
但《詩學》沒有談喜劇。現(xiàn)在有兩種意見,一種認為亞里士多德根本沒有專門討論喜劇,另一種意見認為他討論喜劇的手稿已經(jīng)丟失了。但不論哪種結論是真的,亞里士多德由頭到尾重視的是悲劇,對喜劇評價不高。
到了十七世紀,法國有兩個劇作家,很出名的,他們幾乎是同時出現(xiàn)。寫悲劇的高乃依和寫喜劇的莫里哀。高乃依專門寫悲劇不寫喜劇。他榮膺法蘭西學院院士,國家給他一個崇高的文學家、哲學家和學問家的地位,但高乃依晚年很凄苦,沒有錢。
另一位是莫里哀,專寫喜劇,自己經(jīng)營喜劇團。國王賞識他的才華,又喜歡他的喜劇。他的喜劇辛辣諷刺達官貴人,路易十四卻可以接受。他沒有場地演戲,路易十四就給他建劇場。但莫里哀要當法蘭西學院院士,那絕對不行。
連死后法國天主教都不允許他在教堂下葬。后來在路易十四干預下,才葬在拉雪茲神父公墓。悲劇喜劇,一雅一俗,一貴一賤,連作家死后的待遇都不同。以戲劇為例可以看出歐洲“雅俗”的含義和標準。悲劇和喜劇是同類文體,但因風格不同而辨別雅俗。
由此看來,歐洲的雅俗與文體關系不大。但凡是戲劇都從風格的悲喜區(qū)分雅俗,雅俗之別視乎題材、人物、故事而轉移。這一點與中國的文學歷史不太一樣。
中國的傳統(tǒng)是文體本身定雅俗。詩、賦它就是高級的,被視作嚴肅的,詩文賦從雅,戲曲小說則俗。流行民間的樂府,現(xiàn)在也被看作詩,但在古代樂府仍然屬于俗的文體。
劉斯奮:因為它是采風采回來的,從民間采回來的。
林崗:民間產(chǎn)生的戲曲就是通俗的,小說是由說書、話本發(fā)展出來的,它就被認為是俗的。戲曲、小說在古代就被認為是俗文體。
劉斯奮:沒有地位。
林崗:地位當然不如詩文。詩賦加上古文構成古代時期的雅文體。簡單說就是“體分高下”。歐洲的文學傳統(tǒng)不是體分高下的,而是由風格、題材、故事類型來分高下。前面說過悲劇、喜劇之別。詩里面也有這種情況,如史詩高雅,諷刺詩通俗。中西雅俗的不同很有趣。
我覺得中國的雅俗是與它在社會生活中演變出來那段歷史有關系。中國由氏族血緣社會轉變?yōu)樽诜ǚ饨ㄉ鐣?,最遲至西周已經(jīng)完成這個漫長的轉變。史書說周公制禮作樂,是為首創(chuàng),但實際的社會結構轉型,一定是長期的,幾乎不可能在一輩人的時間內完成。取便簡捷將賬記在一個人頭上,好處是方便識別。
既然周公制禮作樂,必然少不了一大套禮儀程式和器物,由此構成一套文化。建筑在宗法封建體制之上的這一套文化就被定義為雅的文化。文章有《尚書》,詩有三百篇。
而凡與宗法封建體制距離較遠的曲巷民謠、閭里小調,又或山歌花兒,那自然成了俗文體了??磥?,社會的分層和文化的分層是相呼應的。
? 雅很大程度是由所謂“先進文化”所決定
劉斯奮:我插一句,談一下為什么會這樣。商朝的時候,始終認為祖宗就是神,所以祖宗就具有跟神一樣的地位。周取代商,有點解釋不清。既然祖宗是天神,為什么會讓他取代,憑什么取代。所以他要解釋這個問題,論證我取代它是有道理的。因此它就將祖宗與天分開。
祖宗要積德,所以天佑你,不積德,天就不佑你。所以它就將祖宗與天分開,將之世俗化,所謂的“惟有德者居之”,由此將它變成自己取代殷商的一個根據(jù)。這就跟西方很不一樣。
林崗:我們沒辦法知道西周初期文化突破的細節(jié),例如具體的禮儀典章是怎么回事。但可以肯定西周統(tǒng)治者推行封建宗法之際,一定強制推行,訴諸暴力,威權鎮(zhèn)壓不可避免。如同棍棒出孝子的道理一樣,順從靠鎮(zhèn)壓來培養(yǎng)。服從就好,不服從就殺頭。
西周青銅器的紋飾,都是恐怖的、獰厲的、顫栗和神秘的風格,具體表示自然界的什么事物,不得而知。僅僅認為它表示超自然力量的審美感受,這是膚淺的。此類借表現(xiàn)超自然力量形式出現(xiàn)的形象實際上正反映了人本身社會制度的血腥高壓和強力威權。
人這個種群歷史演變的歷程一定要經(jīng)過一個這樣的階段,它不可避免。越往上追溯初民社會,就越是通過殺戮和奴役來建立統(tǒng)治。當政權的雪球越滾越大,它也同樣要依賴強勢暴力,一定要經(jīng)過這種高強度的“馴化”才能去除野性。就像人馴化狗和貓一樣。由野生變?yōu)榧茵B(yǎng),這過程棍棒不可少。
孔夫子認為周是“郁郁乎文哉”,應該是指禮法制度成熟之后的情況。西周封土建侯,透過王親功臣的分封將上層雅文化帶到原來由夷蠻統(tǒng)治的遼遠之地,而原來夷蠻之地的文化自然就居于下流的位置而被稱為俗。由文化推廣的方式也產(chǎn)生了雅俗之別。文化分層由此形成雅與俗,上與下。
從《詩經(jīng)》看,頌和大小雅都屬于“雅”。它們都是交朋友、酒宴、祭祖時唱的詩。同時十五國風里面的《周南》《召南》也歸屬于雅。因為它們因“王化南漸”而起。周人最早經(jīng)營八百里秦川,后來翻過秦嶺來到漢水上游,周人稱此“王化南漸”,產(chǎn)生了《周南》《召南》,因此孔夫子認為這也屬雅體。
劉斯奮:這種雅,應該也是“高雅”。因為很大程度是由所謂“先進文化”的地位因素所決定。
林崗:這個詞用得好,西周文化是當時的先進文化。對豫西平原以東、以北、以南那些地方來說,西周文化就是先進文化。
劉斯奮:所以對周邊的地區(qū)有強烈的輻射力和吸引力。
林崗:周文化東漸南漸,周邊的文化都承認周文化是“先進文化”?!蹲髠鳌は骞拍辍酚涊d了個故事。吳國公子季札往聘魯國,順便觀周樂及諸侯國樂。魯國君讓樂工一一演奏。季札聽過,給予點評。
他對《大夏》、《頌》、《大雅》、《小雅》等雅樂評價甚高,偏偏對《鄭》有微言:“美哉!其細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好聽是好聽,可惜是亡國之音。季札的預言果然驗證。鄭衛(wèi)之音所以不行,因為它無雄健剛毅之氣,透著市井靡靡之音,故謂之亡國之音。
劉斯奮:鄭衛(wèi)之地安置了殷朝移民。
林崗:周的禮樂文化擴展的時候,將殖民拓展之地的文化壓在下面,它自己的先進文化充當上流,產(chǎn)生了雅俗之別。
? 大俗可以成大雅,反過來大雅也可以變成大俗
劉斯奮:說完文雅、高雅之后,還不妨談談“典雅”。這個概念應該與時間有關,是指經(jīng)過歷史的積淀所形成的,那種具有經(jīng)典品格的審美。例如中國的古典詩詞、古典戲曲,西洋的古典繪畫、交響樂,等等,盡管在其興起的當初,并不被認為是“典雅”的。
但時至今日,隨著其地位被新的文藝品類取代,而與受眾當下的審美趣味和表達方式產(chǎn)生了距離之后,就被賦予典雅的色彩。
另外,有意思的是,與“雅”相對,“俗”也有“通俗”“低俗”“惡俗”之分。如果承認“雅”與“俗”是以對精神和物質的追求為分界的話,那么所謂“通俗”,就是指表現(xiàn)廣大民眾的日常生活——柴米油鹽、家長里短,婚嫁養(yǎng)育、生老病死,以及由此引發(fā)的各種喜怒哀樂。雖然不一定有更高遠的精神追求,但仍舊守著文明社會的道德底線。
至于“低俗”,就是這條底線被盡量邊緣化,社會生活成為醉生夢死的展覽;而被斥為“惡俗”,則是干脆越過底線,以任意胡鬧挑戰(zhàn)文明社會的正常認知。
另外,在中國人的觀念中,經(jīng)過歲月的淘洗,被時間蒙上了一層“包漿”之后,通俗的東西也會變得古雅。例如敦煌壁畫、唐代的變文、古代的佛像和工藝品、宋代的曲子詞、明代的戲曲和小說之類。
林崗:“典雅”應該是個后起的概念,約略相當于王國維說的“古雅”,典范而高古的雅。典雅之美一面建立在社會層級差別的基礎之上,另一面又建立在長久流傳日益精致完美的歷史積淀上。
典雅之美顯得古色古香??梢韵胂?,青銅禮器在西周天子威權尚在的當日,它透著高雅而不是典雅的品味,但待到兩宋金石學興起,西周青銅器物無不透出典雅之美。
同樣,賦始于楚辭,屈原個性飛揚,直抒胸臆,難說它典雅。但到了兩漢,朝廷有模有樣,那些長篇鋪排的大賦,就洋溢著典雅之美。一般來說,典雅一定滲透著濃厚的古典主義氣質。文藝的演變到了追求典雅之美的階段,就進入了比較固定的程式,難以翻出有生氣的變化。
如明代詩人模唐范宋,以為唐宋為不可逾越,故只能以復古為翻新。幸而文化與社會階層一樣,存在上層與下層相互轉換的流動。社會階層的流動性事實上是有助于雅俗逾越界限。大俗可以成大雅,反過來大雅也可以變成大俗。
在文化的上下層流動中,下層對上層的影響很大。因為那些富有教養(yǎng)的士大夫,本身尚雅但不避俗,因緣際會,遭遇下層社會的文藝形式,便會加以模仿吸收改進,將它們提升起來。詩詞、戲曲、章回體小說等,都有此類例子。
劉斯奮:是啊,不用追溯到很早。就說宋詞。宋詞源自勾欄瓦舍,即城市的演出場所。歌女們演唱需要不斷有新曲子提供,于是帶起一幫以此謀生的寫手。這無疑屬于民間的通俗文化。后來一些風流文人也漸漸參與進去,審美層次也逐步提升。
但很長時間曲子詞仍舊屬于不登大雅之堂的俗文化。視演唱場合的情形,可以寫得雅,也可以寫得很俗。例如大名鼎鼎的周邦彥,就有些詞寫得很俗,甚至色情。還有歐陽修,在他名下也有很俗很色的作品。雖然據(jù)說是有人為了敗壞他的名譽,冒名而寫的。
但既然能夠讓人相信,說明這在當時的社會觀念中,寫詞本身,就算不上是多么高雅的、需要特別維護的行為。這種情況,直到南宋滅亡,曲子的唱法在改朝換代的戰(zhàn)亂中完全失傳。詞也就變成只能閱讀的案頭文學。由于徹底脫離了民間的土壤,成為文人、士大夫的專利,“詞”才徹底地“雅”起來。
第二個例子是戲曲。戲曲的演出對像本來也是普通民眾。
林崗:在勾欄瓦肆演出。
劉斯奮:起初從事創(chuàng)作的也都是下層文人,不是有地位的士大夫。但與曲子詞一樣,經(jīng)歷了宋、元兩朝,到了明代,尤其是明末,一大群士大夫文人卻開始參與寫戲。
林崗:為什么士大夫要參與寫戲?
劉斯奮:我估計有兩個原因。一是詩詞已經(jīng)寫了一二千年,內容、形式都已被前人寫遍了,想有新突破很難。而戲曲兼有詩和詞的元素,對文采要求不低。特別宋代曲子詞的唱法失傳之后,對于文人士大夫來說,戲曲便成為慰情聊勝于無的替代品。
另外作為一種新興文藝品種,戲曲還需要塑造人物和編排情節(jié)。這對作者的才情更是一種新挑戰(zhàn)。因此他們愿意嘗試。
另一方面就是,在江南一帶,商品經(jīng)濟發(fā)展后,市民階層起來了。他們從事經(jīng)濟活動之余,也需要文化生活。作為絕大多數(shù)還是文盲的一個階層,他們未必會欣賞詩,但能欣賞程式化、臉譜化、忠奸邪正分明的戲劇,因此寫戲能取得很大的社會影響,甚至超過寫詩作文。——例如被罵為“閹黨余孽”的阮大鋮,其實詩寫得很不錯,但遠不及他寫的戲劇有名。一出《燕子箋》,引得滿大街都在唱——“戶戶齊歌《燕子箋》”。——因此也吸引了不少文人參與。
林崗:中國文化史上雅俗的流轉,下層俗文藝提供了表達形式,成為文化土壤,而士大夫則將雅趣味灌注民間通俗的文藝形式,提升了通俗文藝形式的趣味,使之雅化。雅了起來,效仿的人多,大雅也隨之化為大俗。
劉斯奮:是的。所以有“附庸風雅”之說,就是諷刺這種“雅”,只不過是追求虛榮的庸俗行為。還有,在西方悲劇是雅;但中國就不是這樣,喜劇一樣是雅的,悲劇也可以是俗的。我們中國對于雅俗有很明顯的一條線索——一切都從俗開始,民歌、山歌、民間舞蹈那些,到唐五代和宋詞、元曲,開始時都是俗的,再到戲曲,也是俗的,小說也是俗的。雅就是文人加入,士大夫有修養(yǎng),注重形而上層面的精神追求。這批人加入創(chuàng)作后,俗文學就雅了起來。
? 走向形式主義的象牙塔,藝術也就走上了末路
林崗:觀察中國文化史、文學史,應該注意到民間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活力。
劉斯奮:這個也是很有意思的。文人加進來,文學就雅起來。雅與俗的這種碰撞和結合,會出現(xiàn)一個雅俗共賞的階段,進而推動這一藝術形式達到高峰。
但隨著身價的提升,作者們對“雅”包裝行頭也越來越重視,而與民間的俗文化漸行漸遠。脫離生氣勃勃的原生態(tài)活力的結果,就只能躲進自造的象牙塔中去玩形式,樂此不疲地不斷在細、密、深、曲上下工夫,最后走向形式主義。而走向形式主義,藝術也就走上了末路。
林崗:西周禮樂文化的命運也是這樣。周人對先祖滿懷虔敬,慎終追遠,禮儀形式在尊祖敬宗的氛圍下逐漸發(fā)展完善起來。但因襲既久,感情逐漸稀薄,禮儀形式隨之僵化,原來生氣勃勃的文化變得徒具形式。
那些貴族公侯都將周天子的禮儀當作表面文章,于是禮崩樂壞的時代就到來了。膽小的作揖如儀,視如羔雁;膽大的“八侑舞于庭”,逾閑蕩檢。到了這個地步,精神喪失,形式僵化,走向逐漸衰亡。
劉斯奮:這很有趣。我們談的是這樣一種循環(huán),由俗而雅,雅之后產(chǎn)生高峰,然后走向衰亡。但其意義和作用也不是歸零的。一個文化品種衰亡后,就變成一種遺產(chǎn),作為一種土壤,一種營養(yǎng)來滋潤下一個品種。就像詩文滋養(yǎng)詞、詞滋養(yǎng)戲曲、戲曲滋養(yǎng)小說之類。
當然,目前中國的小說創(chuàng)作也沒有真的走到高峰,它也需要一個雅化的過程才能達到高峰。我覺得要完成這個過程,可以從三個方面考慮:
一是向古文的審美高度靠攏,促使當代的白話文小說語言進一步成熟和精致;二、向古典格詩文的寫作借鑒,把握起、承、轉、合的內在節(jié)奏,解決結構松散的通?。蝗⑾騻鹘y(tǒng)的戲曲取法,借鑒獨唱、背唱的心理描寫來解決人物的性格塑造。這也是我寫《白門柳》時的感悟。
林崗:白話文的雅化的確是個問題?,F(xiàn)代白話從五四新文化運動中產(chǎn)生,到現(xiàn)在超過百年。作為語體文的歷史當然很短,從它取代通行既久的古文角度看,白話文是俗的。白話文的登場伴隨著富有良好傳統(tǒng)文化教養(yǎng)的幾代人逐漸退出,詩詞戲曲和古文的滋養(yǎng),逐漸在新人那里成為了問題。
語體文的門檻沒有那么高,固然有上手快的優(yōu)勢,但也存在缺乏打磨,文粗語濫的毛病。使用語言濫俗的毛病近數(shù)十年又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和電子產(chǎn)品的應用,更加嚴重。粗詞濫語侵蝕了語體文,文既不美,也難傳之久遠。新詩百年,大多寫了個寂寞。小說不堪卒讀的也不在少數(shù)。在悠久的古詩文傳統(tǒng)面前,當有愧意。
文字的水平退步得太快,退步太多,再不好好反省,雅化語體文,恐怕無法向燦爛的古代文化傳統(tǒng)交代。你說的取法古人,向古文靠攏,我是十分贊成。這個事情需要自覺,自覺的人多了,才有轉機。
? 雅化與俗化是語文變遷的兩個不同方向
劉斯奮:我想再談一個問題。很奇怪的,就是“俗”的力量。例如寫歌詞。如果是“雅”的,在語法、表達上都要嚴守規(guī)矩,才行得通。但很多流行歌曲都是寫得隨意,根本不需要什么標準語法,也不需要通。通反而不能流行,不通反而能流傳。你說是不是?
林崗:這個算不算“反者道之動”?
劉斯奮:你看黃霑那個“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還有港臺一些流行歌,從語法考究往往是不標準的,但它就是能廣泛傳唱。
林崗:打破常規(guī),給人新鮮感,眼前一亮。
劉斯奮:就是狂呼亂叫,一種本能的發(fā)泄。本能發(fā)泄確實不需要規(guī)矩,要規(guī)矩的話反而不是本能的發(fā)泄了。
林崗:《文心雕龍》有個說法,叫做“辭淺會俗”,淺白的詞天然接近俗的、老百姓的趣味。我在西藏民院的時候,旁晚散步,常愛駐足聽路邊閑眾唱陜北酸曲。酸曲那些話,無法按照語法套它。不該重疊的時候偏重疊,要重疊的時候又不重疊。你猜到它的意思,明白與不明白之間,照它的話順下去,若求字詞通解,又直如鬼畫符,根本不可能,但酸曲言辭表達的味道就在那里了。
所以,雅化與俗化是語文變遷的兩個不同方向,可以同時存在,各有各的道理。雅化得好,俗化得成功,都可以見出作者的創(chuàng)造力。
劉斯奮:俗的東西就有這種特色。它們也不止是講飲食男女這么簡單,還有語言的力量在那里。
林崗:陜北酸曲用粗陋的方法突破完整性,撕裂語句通常的表達方式,還原了感覺的原始性、粗糙性,使它的表達別有質樸、大俗而接地氣的味道。
歷史地看,文藝的表達形式不能長久不變,只有相對固定。即便是相對固定,也提供了藝術反叛的可能性。表達方式突破了固定的慣例,做成了,走出了不同的路,如被接納,就實現(xiàn)了表達方式由俗到雅的提升。
劉斯奮:不受拘束,無法無天。
林崗:俗的審美將活潑潑的力發(fā)揮出來,這是精神和審美的解放。雅是束縛,是講究,是形式化。俗是松綁,是突破,是不講規(guī)章。雅與俗這時成了藝術創(chuàng)新的一對矛盾。對創(chuàng)新來說,兩者都需要。
劉斯奮:這種活力,是充滿生氣的東西,它們爆發(fā)出來,也為雅提供生命的力度。最凸顯人本質的就是袒露,一旦穿了衣服就雅起來。
林崗:(笑)是的。
劉斯奮:(笑)越往雅發(fā)展穿的衣服越復雜,各種帽子,各種鞋子,涂脂抹粉,金飾滿身。因此雅也是一種規(guī)則,是一種束縛,雅發(fā)展到最后也被規(guī)則束縛到不能再發(fā)展。(笑)
林崗:確是如此。
劉斯奮:不過,還可以補充探討一個問題:就是那些“雅”到瀕死的文藝品類,是否有重生的機會和可能?如果以鴉片戰(zhàn)爭為限,那么文章也好,詩詞戲曲也好,確實已經(jīng)奄奄一息,幾如泉下之人。
但由于遇到“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卻意外地被注入了一股生氣。由于“西風東漸”,也由于民族面臨生存危機,起碼有一批先知先覺者,其思想意識受到強烈刺激,開始發(fā)生裂變。
這種變化也反映到文藝創(chuàng)作中。無論是古文、詩詞、戲曲,還是繪畫、音樂,都涌現(xiàn)出一批沖破象牙塔,回歸大眾,直面社會現(xiàn)實的作家作品。雖然是強弩之末,到了“五四”之后,新文學運動興起,這個以“雅”為標榜的殘局還是走向了終結,但是如果仔細尋索,卻不得不承認,它其實仍舊發(fā)揮了承前啟后的作用。
林崗:瀕死的文藝品類能不能重生?瀕死就是未死透,還有一口氣。這口氣能延續(xù)多久,不得而知。一種文藝品類退出舞臺,可能要經(jīng)歷漫長的歷史過程。五四將舊詩定為舊文學、死文學,以為將不久于人世,怎料如今喜愛寫舊詩的人還不少。
發(fā)起新詩的闖將以為是詩體的新舊取代。今天看來,新詩試驗并不能取代舊詩,只是詩體的“花開兩朵,各表一枝”。哪一枝長得粗壯茂盛,如今都不好下結論。
至于文藝品類的死亡,我以為并非一走了之,永不現(xiàn)于人世。它更像打碎了的七寶樓臺,——整體不存,碎片猶在。碎片當然還能為有心人所用,拾將起來,重新構思,鑲嵌在新起品類里面,——在馬賽克裝飾里發(fā)揮新作用。舊品類雖然退出了生存的舞臺,但它身上的碎片,為后來藝術家所用。
在這些用了舊品類碎片的新品類藝術身上,又讓我們看見舊品類的身影。是死了還是活呢?不能一語道盡。舊藝術所以能源源不斷滋養(yǎng)后人,就是因為后人能在它身上尋找到有用的碎片,有用的元素,以后人的創(chuàng)造力,合成新品。這大概也是文化傳統(tǒng)的價值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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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 羊城晚報·羊城派
責編 | 吳小攀 孫磊 朱紹杰
制圖 | 蔡 紅
校對 | 趙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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